《书评文论》南柯子

54、漫谈王度庐“鹤—铁”系列小说

　　早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在一个同学家里看到过聂云岚写的长篇小说《玉娇龙》《春雪瓶》，是刊登在一本名为《今古传奇》的杂志上的。在那个物质与精神都极其贫乏的年代，我是多么希望能够把这些小说全部借回来看个够啊！直到上初中，我才在距学校不远的街边书摊上花几块钱借来《春雪瓶》分上下两册的单行本，饱看了一回。
　　我至今还隐约记得其中几个情节：一是玉娇龙舍身跳下妙峰山的那天，因山高路陡，大雾弥漫，她身着一袭白衣又秉绝世之姿，山下的普通老百姓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妙峰娘娘显圣，纷纷下拜；二是玉娇龙在沙漠之中骑着一匹挂有清脆铃铛的骆驼，很多来往的客商都以为她就是传说中的骆铃公主，她也似乎有意默认。
　　又过了一些年，直到我上大学中文系，才在由北大教授钱理群、温儒敏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看到，原来这是民国北派悲情武侠大家王度庐的原创，聂云岚不过是改写。但由于王度庐的原著难找，现在市场上风行的可能还是聂云岚的改编版。后来又听说了一些花絮，说是那本连载聂云岚小说的杂志也跟着红透半边天，王家的后人还跟聂云岚打起了官司；李安拍《卧虎藏龙》的时候，聂家还伸手向他要过版权费……
　　这个暑假前后，我在图书馆里将王度庐的一套五部“鹤—铁”系列小说全部读完，它们分别是《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每个故事都能独立成篇，但是整体看来却又互相勾连，前后照应。《鹤惊昆仑》讲的是江小鹤（后改名为江南鹤）之父江志升因犯了师门大忌，被师父鲍振飞残忍追杀，江小鹤长大后学成一身惊人的武艺为父报仇，却与仇人的孙女鲍阿鸾爱恨交织的故事。《宝剑金钗》讲的是李凤杰之子李慕白与震远镖局俞雄远之女俞秀莲相爱，只因俞秀莲自幼许配给宣化府孟老镖头的二公子孟思昭，其兄为了霸占全部家产，将他逼走。他在京城的铁小贝勒府隐姓埋名，与李慕白义结金兰，李慕白无意中向他倾吐了自己对俞秀莲的爱慕之情，他为了成全这对有情人，只身与李慕白的仇敌对决，不幸身死。李慕白不愿辜负友人的恩义，视俞秀莲始终如妹。《剑气珠光》讲的是大内丢失了49颗珍珠，却被张公公栽赃在李慕白的至交德啸峰身上，李慕白、俞秀莲为洗刷朋友冤屈四处查访，最后真相大白，深夜归还皇宫的故事；《卧虎藏龙》讲的是九门提督玉大人之女玉娇龙偷偷学得一身惊人的武艺，在从新疆返回京城的途中，偶遇沙漠中的大盗半天云罗小虎劫杀官眷，她只身前往追杀，却发现对方并非穷凶极恶之人，竟爱上了他。可她回到京城后，父亲却将她许配给翰林学士鲁君佩，罗小虎在她出阁那天大闹花轿，各种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她母亲因此而一病不起，她借在妙峰山舍身殉母的机会远遁大漠。《铁骑银瓶》讲的是玉娇龙在甘陕道上的来安客店生下她和罗小虎的儿子，不料被同住在客店里的一位官妾用刚生下的女婴换走，她本想扔下女婴，却又于心不忍，便将女婴带在身边，抚养长大；而她的亲生儿子韩铁芳长大后，只身前往大漠，揭开自己身世之谜，并与生母的养女春雪瓶永结同心。在这五个故事中，前四个都是悲剧，只有最后一个勉强给全书画上了个句号，令人唏嘘不已。
　　以前单看聂云岚改写的《玉娇龙》时，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直到读过王度庐的原著之后，才蓦然醒悟，改写的作品中其实是有很多漏洞和不解之处的。比如玉娇龙的师父高云雁是那么温文儒雅的一个人，怎么会娶一个江洋女盗碧眼狐狸做老婆？王度庐在原著中其实是交待了二人之间一波三折的恩怨关系的。更可笑的是，聂云岚将玉娇龙的夫婿鲁翰林刻画得简直一无是处，不仅丑陋不堪，而且怯懦如鸡，鲁翰林前去玉府迎亲，不料被恶汉罗小虎拦住夺去鞭子痛骂一番，就此吓得半身不遂，很快就一命呜呼。而原著里的鲁君佩供职于翰林院，虽然长得远远配不上京城第一美人，至少他的一手漂亮隶书还入得了美人的眼，多少是有些文才的；况且他虽然不懂武术，却相当有心计，哪能到一吓便瘫软如泥的程度！他暗中交结了一个化名为诸葛高的谋士，逼得眼高于顶的玉娇龙差一丁点就范。聂云岚对“玉娇龙”这个名字也有议论，说女孩子起什么名字不好，非得起“龙”，神龙见首不见尾。对此王庐度是有解释的，说她出生的那一年属龙，因此直接以“龙”入了名。
　　近年来，王度庐的作品被陆续搬上银屏，不过基本上离不开一个人——玉娇龙，我想或许与故事的题材有关，一个名动京城的侯门千金偏偏爱上一个杀人如麻的沙漠盗匪，就像美女与野兽被关在同一个笼里一样惊险刺激，吊足了人的胃口。
　　在原著中，玉娇龙是集高贵与冷艳于一身，她初次在读者面前登台亮相时，小说从一个普通人刘泰保的眼里看到的是这样的：“她年有十六七岁，细高而窈窕的身儿，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也不知道是什么缎的面儿，只觉得灿烂耀眼，大概是银鼠里儿，里面是大红色的绣花旗袍。小姐天足，穿的是那种厚底的旗人姑娘穿的平金刺锦，还带着闪闪的小玻璃镜儿的鞋。头上大概是梳着辫子，辫子当然是藏在斗篷里，只露着黑亮亮的鬓云，鬓边还覆着一枝红绒做成的凤凰，凤凰的嘴里衔着一串亮晶晶的小珍珠。这位小姐的容貌更比衣饰艳丽，是瓜子脸儿，高鼻梁，大眼睛，清秀的两道眉。这种雍容华艳无法可譬，只可譬作为花中的牡丹，可是牡丹也没有她秀丽；又可譬作为禽中的彩凤，凤凰没人看见过，可是也一定没有她这样富贵雍容；又如江天秋月、泰岱春云……总之是无法可譬。”
　　只是，不管是电影还是电视，玉娇龙在银屏上的形象似乎都不那么尽人意。章子怡在电影《卧虎藏龙》中扮演的玉娇龙冷艳有馀，高贵却显不足。令我感觉到啼笑皆非的是，标题“卧虎藏龙”原本是取自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的名字罗小虎与玉娇龙，可是看过电影后，我对男主角罗小虎却基本没什么印象，反倒是儒雅多情的男二号李慕白，游走在女侠俞秀莲和侯门千金玉娇龙之间，像是有些喧兵夺主了。电影海报上更是连罗小虎的照片都没印出来，直接将李慕白变成男一号。杨紫琼扮演的俞秀莲秀美之中含有英武之气，还是比较适合的人选，可惜年龄还是稍微大了点，要知道，小说中的俞秀莲刚出道时才十六七岁，正是一朵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莲花呢；数年之后遇到十七八岁的玉娇龙，也只有二十三四岁。
　　后来袁和平又拍的电影《卧虎藏龙：青冥宝剑》，已时隔十八年，还是由杨紫琼出演已是中年的俞秀莲，倒像是本色演出。《青冥宝剑》的故事是俞秀莲原订的夫婿孟思昭竟死而复生，因为他知道俞秀莲的心上人是李慕白，为了成全他俩，他故意挨了仇敌戴阎王一掌，被打下山崖，就此隐遁，号称“孤狼”。由于铁小贝勒已死，江湖人士均蠢蠢欲动，尤其是戴阎王想从贝勒府窃取青冥宝剑，从而号令天下（编得有点像《倚天屠龙记》了），孟思昭为了江湖道义重新出山，与俞秀莲联手铲除戴阎王，使江湖重归平静。孟思昭也终因自己的侠义行为感动得俞秀莲回心转意，从此他不再孤独。这个故事倒也能自圆其说，只是它既然是顺着《卧虎藏龙》继续讲的，其中“玉娇龙”的名字却被改为“寒梅”，令人感到莫名其妙。
　　电视剧《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则由蒋勤勤扮演，她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娇俏甜美形象，与原著相别更远。或许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创造的形象，要由现实生活中找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代替，本来就是强人所难。前些年拍过一部名为《人间四月天》的电视剧，剧中的女一号林徽因由周迅扮演，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因为林徽因是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她的容颜原本就不输于任何影星，周迅美则美矣，但她缺乏林徽因的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淡淡的书卷气，所以我觉得美是无法再现的。扯远了点，再回头说《卧虎藏龙》的电视剧，由于它足有34集的容量，因此将原著中的很多系列故事都编进去了，比如电视剧将李慕白和俞秀莲、罗小虎和玉娇龙这两对恋人的故事同时展开，算来年龄最大的李慕白也只有二十七八岁，还是比较合情理的。不过也有夸张过分的，比如电视没放几个镜头，玉娇龙便在沙漠中与罗小虎金风玉露一相逢，场面可够火辣劲爆的，与另一对有情人的欲说还休欲拒还迎形成强烈对比。其实我也知道，大多数观众并不怎么关心原著，只要有几个美女在眼前晃，茶馀饭后有谈资就够了。
　　王度庐笔下的江湖，人物均来自三教九流的老百姓，各有自己的谋生之道，没有“铜尸”陈玄风、“铁尸”梅超风、不男不女东方不败、半人半鬼枯荣大师那般特别神秘恐怖的人物；他们的武功似乎并不高，最厉害的秘笈也只是一部华山老人留下的《九华秘笈》，没有一阳指、凌波微步、吸星大法、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之类的盖世神功；武器也没见多神奇，最锋锐的兵器也只是一柄由三国时期孙权使用过的青冥宝剑，没有倚天剑、屠龙刀、灵蛇杖、打狗棒、玄铁剑、绣花针，看得人眼花缭乱；暗器只有飞镖（还是没有淬过毒的）和罗小虎自制的小弩弓，没有金蛇锥、生死符、枣核钉、霹雳雷火弹、满天花雨撒金针这些可瞬间置人于死地的小玩意儿。但他的小说自有其迷人之处，他下笔看似平平淡淡、不疾不徐而意味隽永，不像《射雕英雄传》那样，一翻开书就把人的魂魄勾住，因此阅读时必须稍稍摒除杂念，静下心来才行。一旦真正进入角色，读者自能体会到个中三昧。
　　北派武侠五大家除王度庐之外，还有还珠楼主、宫白羽、郑证因、朱贞木四位，不过我对他们了解不多。有一次我在图书馆闲逛，恰巧在书架上看到朱贞木的《罗刹夫人》，信手翻了前几页，男女主人公刚见面，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几句，就三下五除二地将生米煮成了香喷喷的熟饭，接下来厚厚的一本书一点悬念都没有了，因此我很快就没兴趣了——难道他们不应该遭受千磨万击、跋涉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经受住各种跌宕起伏的考验，赚取读者无数眼泪之后，最终才走到一起吗？

　　2023年9月6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