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南柯子

53、李煜与钱弘俶

　　我所工作的大学与吴越开国君主钱镠的陵园（简称钱王陵）仅一墙之隔，坐在图书馆四楼的办公桌前，一扭头便可见窗外似乎永远郁郁葱葱的太庙山；每到一个整点，数声悠扬的编钟音乐便从太庙山徐徐弥漫开来，报时一次，显得古雅而庄重。那位享有“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声誉的一代帝王便长眠于此。临终前，他给子孙遗言：“如遇真君主，宜速归附，圣人云顺天者存。”正因如此，46年后，其孙钱弘俶将宋/太/祖赵匡胤当作真命天子，不战而降。
　　然而与吴越国唇齿相依的南唐，后主李煜虽是一介文人，却表现得颇有风骨。公元974年，宋/太/祖派大将曹彬带领十万貔貅平定江南，兵锋直指南唐，并命令吴越国出兵相助。南唐后主李煜赶紧致信吴越王钱弘俶，其信中有云：“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赏功，王亦大梁一布衣耳。”大意为，今日（北宋）不能允许我的存在，明日又岂能允许您存在？一旦圣明天子换个地方奖酬功勋，大王也不过是大梁城一介平民而已。
　　“大梁一布衣”一词是有来历的。《宋史》卷三记载，南汉灭亡后，国主刘鋹入宋。刘鋹在自己国家时，经常用毒酒来杀害臣下。有一次宋/太/祖赐酒给他，他怀疑酒中有毒，捧着杯子哭道：“微臣自知罪孽深重，陛下既然饶臣不死，微臣只愿成为大梁城的一介布衣，观看太平盛世，不敢喝这杯酒。”刘鋹比李煜多苟活了两年，所以李煜那时想必也不知道，亡国之君，即使想成为大梁城里一个最普通的老百姓，也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们活着就是错误，赵家兄弟是不会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寿尽天年的。那些被征服的弱小国的国主，如后蜀的孟昶、南唐的李煜、北汉的刘继元、吴越的钱弘俶，不管是以武力荡平，还是对方主动投降，其结果都只有一个——暴毙身亡，连同他们的长子都不能幸免，仅仅在时间上略有先后而已。赵家兄弟之所以饶钱弘俶不死，而且似乎给他的待遇还不错，绝对不是他们对他更仁慈，而是要给那些进行殊死反抗的国主树立一个样板，引诱他们早点投降。等到那些国主一个个被除掉，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可钱弘俶根本没打算与李煜联手抗宋，而是直接将此信交给赵匡胤以表忠心，随后率军攻下常州，进逼润州（镇江）。彼时南方只剩下南唐和吴越国这两个小国，吴越国偏居东南一隅，仅占有14州约15万平方公里；而南唐的国土面积则大得多，约有76.6万平方公里。假如两国能够同仇敌忾，其力量比赤壁之战前夕孙、刘两家联名抗曹，实力强大得多。赤壁大战之前，曹操已占据并州、幽州等8个州，得天下的十分之八，处于压倒性优势地位，只有西凉的马腾、北平的公孙瓒和江东的孙权尚未平定。其时荆州刺史刘表已死，次子刘琮将荆州献给曹操，东吴失去了长江天险的依靠。而孙权仅仅拥有吴郡、会稽郡等江东六郡，约40多万平方公里；刘备被曹操杀得东奔西走，其实力连号都排不上。
　　正是在双方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孙权接到曹操的战书：“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简短的文辞却难掩狰狞之色，简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雄狮要将一只可怜的小兔子活活吞掉。面对敌军的泰山压顶之势，东吴君臣迅速分成两派，以张昭为主首的文官主张开门迎降，而以周瑜为首的武将则要求血战到底。孙权并没有屈服于曹操的淫威之下，而是一面调兵遣将，一面联系盟友，最终杀得曹军大败而回，夺得天下三分，因此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盛赞道：“二十四年兴大业，龙蟠虎踞在江东。”赤壁之战也成为历史上以弱胜强的经典案例。假如孙权听从张昭的建议束手就缚，只怕真如杜牧所说，结果就是国破家亡，“铜雀春深锁二乔”了。刘琮就是现成的教训，他率众投降后，他的臣僚王粲、蒯越等均做了高官，独独他被杀。钱弘俶这种自断臂膀的行为，也只给他换得了比李煜多活十年的寿命。假如他不那么听祖父的话，历史的走向是不是有另一种可能呢？但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既然作出抉择，就要承担这份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少年时曾看过一部新加坡电视连续剧《绝代双雄》，主角就是南唐后主李煜与宋/太/祖赵匡胤，电视剧将这两位塑造得一个文才出众，一个武略过人，堪称双雄并峙。故事情节大多忘了，印象深刻的却是剧中的几首歌，无论是片头曲、片尾曲还是插曲，歌词都带有浓郁的李后主词风，有的是将词作直接谱成曲，如痛迫衷肠的《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有的则是化用词意，如哀婉缠绵的《回首尘缘》：“多少次笑语星眸，琼楼夜夜是笙歌，花飞花舞不复计西东，愁绪化入晚风中……”
　　很显然，李煜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但我们无法否认他是一个伟大的词人，可惜错生在帝王家！可怜他最宠爱的小周后，也被宋太宗赵光义多次/凌/辱。如果当年项羽在垓下投降了刘邦，他的宠妾虞姬落到好色之徒刘邦手里，大约也是这个下场吧。不，只怕还要惨，因为刘邦的原配吕雉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看看他的宠妃戚姬的下场就知道。
　　每次想起李煜成为阶下囚后对自己的家国如此念念不忘，就会对那个有着相同遭遇的吴越王钱弘俶感到有些不解。如果说李煜是一位深情的文人，那么钱弘俶的表现则更像一个投机的政客，他似乎没有思念、没有怨恨、没有忏悔……跟李煜简直不像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的人。当代作家蒋胜男在其长篇历史小说《天圣令》中，倒是委婉地描写了他在赵光义的严密监视下如履薄冰的生活，弥补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感情。亡国之君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主子是烹是炒是煎是炸，均随他心意，没有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钱弘俶奉旨进入汴京之后，无论怎样低声下气地夹着尾巴做人，最后还不是被一杯毒酒了账？电视剧对钱弘俶只字未提，压根就没将他当作对手，因为一个一看到强敌压境就腿软筋酥、磕头求饶的人，是不配称为对手的。即便他真的是为了老百姓免受战火的侵扰而不惜牺牲一己之身，对方也未必会这么仁慈地想，多半还以为他不过是因惧怕而找的借口；就像有些孩子平时成绩就不怎么样，考场失利后，家长却对外声称他“发挥失常”一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所谓的“真命天子”，不过是群雄逐鹿中的最后赢家而已。赵匡胤的天下分明是他从周世宗柴荣手里抢来的，欺负旧主子家的孤儿寡母，本来就得国不正，何来天命之说？看他的第11世孙、南宋末代皇帝赵昺被元帝忽必烈逼得跳崖自尽，不能不让人感叹天道循环。将钱镠的遗言翻译得通俗一点就是，假如日后有人来跟你争夺天下，你可得好好掂量一下敌我双方的力量，打不过就早点投降，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来。这种在乱世中见风使舵的为人准则，笔者不敢苟同。幸亏钱弘俶碰到的强敌只是想一统天下，万一他碰到的是实施亡国灭种大屠杀的希特勒或采取“三光”政策的日本侵略者，又该如何自保？

　　2023年3月18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