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南柯子

52、宝玉该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两句诗的本意虽是苏东坡用来描绘庐山气象万千的景色，难以用单一的形象来概括，但我们若是借此来形容《红楼梦》这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意蕴之丰富，又有何不可？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对同一部小说会有不同的理解，鲁迅先生就曾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阶段阅读同一本书，感受也可能有很大差别。少年时读《红楼梦》，思维不知不觉会被作者给牵走，心情顺着作者的喜怒哀乐而迭荡起伏，连宝玉一气之下踢了袭人一个窝心脚，都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如今自己也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心境与少年时又有所不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看宝玉挨打这一节的感受。
　　宝玉之所以被父亲贾政狠狠地教训一顿，是因为几件事无巧不巧地凑在一起了：首先是宝玉刚得知金钏跳井自杀，暗自忧伤难受，与正跨进门来的贾政撞了个满怀，贾政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一百个看不顺眼；其次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求见，说宝玉拐了王爷最宠爱的戏子琪官（蒋玉菡）；最重要的是金钏之死事发，贾环乘机在贾政面前煽风点火，瞬间引爆贾政满腹的怒火。
　　确实，宝玉平时的表现就不太像样。十二三岁的年纪，相当于现在小学五六年级的学生，何况他还早早地跟袭人偷试过云雨情，多少应该懂一点男女之别，可他却喜欢成天混在女人堆里，调脂弄粉，这种富家公子的轻狂浪荡习性本来就不成体统，贾政作为父亲完全有教育他的责任。假如我儿子是这副德性，我也会火冒三丈，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他还极其厌恶科举制，将那些读书上进的人讽刺为“禄蠹”。是啊，科举制度有很多弊端：考试内容僵化，禁锢人们的思想；严重脱离实际，阻碍科技和文艺的发展；拉帮结派，导致官场腐败……但什么制度是没有缺点的呢？九品中正制发展到最后，演变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难道弊端不多吗？在没有一个万全之策的情况下，还是这个延续了千馀年的科举制度相对更公平吧！
　　台湾学者蒋勋出版过一整套音像版《蒋勋细说〈红楼梦〉》，他对宝玉是持高度赞赏态度，认为宝玉是一个具有大慈悲心肠的护花使者，他没把丫头当下人看，时常给这个姐姐梳头，为那个妹妹调粉，哄一个心事重重的丫头尝一口莲叶羹，哪个丫头不开心了怼他几句，他也不恼……这些只能说他善解人意，很能懂女孩子的心。真要做护花使者，却是远远不够的。护花使者，不仅仅是用一些小心思来讨女孩子的欢心，更要保护她们的生命不受伤害，可他做到了吗？宝玉屋里的茜雪犯了多大的错？他没本事处理乳母李嬷嬷，就拿她出气；还有金钏、司棋、入画、晴雯、芳官、四儿，这些丫头先后被撵出去的时候，他只有眼睁睁看着罢了。再说得刻薄一点，宝玉不过是一个典型寄生虫，吃喝拉撒全靠一大帮子丫头婆子侍候，连夜里口渴了都得一个丫头专门倒水给他喝，哪里还顾得了他人的死活。
　　对于金钏之死，虽是因她自己轻浮所致，然而宝玉也难辞其咎。宝玉很早就有吃女孩子嘴上胭脂的习惯，不过他身边大多数人，不管是小姐还是丫头，基本上都是持劝诫态度。比如袭人就劝过宝玉“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湘云跟黛玉住在一起，宝玉见妆镜台上有胭脂，正要往口边送，被湘云打落，叱责他：“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还有一次，宝玉把脸凑在鸳鸯脖项上，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小说中没有提宝钗和黛玉对此事的态度，但是宝钗素来端庄稳重，自是不会做出这种有辱淑女风范的事。而黛玉跟宝玉的私交虽然不错，但只要宝玉在她面前略显轻薄，她瞬间就拉下脸来教训一顿，宝玉仅仅借《西厢记》乍着胆子说了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她就哭着说要向舅舅告状。如此爱惜羽毛之人，是断不肯自降身份，做出这等没廉耻的举动来的。
　　只有金钏投其所好。贾政因得到女儿元妃从宫中传下的旨意，叫宝玉跟姐妹们一起搬进大观园读书。宝玉一听父亲叫自己，心中便老大不愿意，磨磨蹭蹭地过去。金钏、彩云、彩霞、绣鸾、绣凤这么多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偏是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却是个识大体的，她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老爷）喜欢，快进去罢。”可见金钏素日就生性轻浮，开玩笑不拣时间地点，贾政和王夫人明明都在屋里，旁边还有一大群丫鬟看着呢，她都敢如此放肆地跟正牌主子调笑，为日后出大事埋下了祸根。
　　金钏被王夫人撵出去，直接造成了她的死亡，同时也是宝玉挨打的最重要原因。那一天早饭后，宝玉因日长无事，背着手到处闲逛了一会，便来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躺着，金钏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捶腿。宝玉轻轻地走到她跟前，玩弄她的耳坠子，又掏出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往她口里一送，她连眼都不睁开，便一口噙住。二人配合得如此默契，可见平时就是勾搭惯的；再加上宝玉说想讨她到自己房里，她又叫宝玉去东小院子里抓贾环和彩云，其言行举止早已逾越主仆身份。王夫人可能早就醒了，只是在装睡，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些什么，至此再也忍不住，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王夫人向金钏发作雷霆之怒的时候，惹了祸的宝玉呢？他见情况不妙，早一溜烟逃走了，把一摊子麻烦撂给别人，其所作所为实在不像一个有担当的男子。他刚刚说过要跟这个丫头在一起，转个身就忘得干干净净，哪里像一个护花使者？这种不负责任的行径比司棋的情人潘又安都不如，潘又安最后还殉情抹了脖子呢。他若真想救她，就该向王夫人苦苦哀求，并保证以后不再犯错，说不定王夫人会考虑网开一面呢？或者以性命相要挟：“若是你执意撵她走，我这会子就死给你看！”王夫人多少会掂量一下轻重吧。但宝玉是不会这么做的，有那么多姐姐妹妹众心捧月似的爱他，他也爱她们，怎么可以为了一枝并不十分出挑的鲜花而放弃整个花圃呢？黛玉应该是宝玉的最爱，是他的灵魂伴侣吧？可是黛玉死后，他也只会做和尚，是万万不肯生死相随的。有人或许会反驳，说宝玉毕竟还小，不应该背负如此沉重的道德压力。但我觉得，年龄小不是借口，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不也只有十四岁吗？宝玉，包括《红楼梦》里的其他男人，似乎都没有什么男儿血性，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男主人公对爱的那份果敢与执着。诚然，金钏之死对宝玉的打击相当大，我相信他也真心忏悔过不止一次，至少从此以后再没见他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了。可就算他再自责，也不能挽回一个花季少女的生命啊！
　　听说宝玉竟然胆大妄为到“淫辱母婢”，贾政气得炸毛。他叫小厮们将宝主的嘴堵起来，往死里打；见小厮没有用全力，又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王夫人得到通报赶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宝玉最后被打得“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下手可真够重的，差一点就出了人命。
　　宝玉的确应该严加管教，不过贾政的教育方式也值得商榷，他不能平时不闻不问，一发现儿子犯了错误就痛下杀手，把人打得半死不活呀！他可以给宝玉请个学问渊博的宿儒做家庭教师，再精心挑选几个勤奋攻书的孩子当伴读，每天督促儿子的功课，这样循序渐进地学习才有效果。
　　2022年11月2日于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