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曲》卜做人了

2、第 2 章

　　建康中人窃窃议论，如今谢氏的双生子发达了，俱做了将军，也算否极泰来。也有人不屑，齐人么，跪也要跪齐人的君主。现下台城里坐着的那位算什么？听说头发卷曲，眼瞳也是极浅淡的褐色，披发左衽，终究出身蛮族。也有人讥讽，齐人倒是该跪齐人的君主，却向哪里跪去？那灵帝连亲生子都杀，于是一应叹息，若是肃王尚在……
　　陈安之吃力地提着水桶，歪歪扭扭地穿过院子。小厮阿大和苟儿正在树下洒扫，苟儿大声咳嗽，咳了几声，倒真咳出口痰来，“啪”地吐到地上。陈安之嫌恶地蹙眉，苟儿不屑道，“装什么装！”
　　谢氏这祖宅蒙那位胡人君主的恩宠，赐还给了谢渊兄弟。因为二人尚未婚配，又初返吴地，合宅中只有十几个粗实的小厮并几名仆役。前些日子缺个绣娘修补衣裳，这才聘了陈安之来。她是这宅中唯一的女子，便有那心思活络的，见她虽然跛了脚，毕竟年轻貌美，且孤女无依，便先以言语挑弄。陈安之并不理会，一心做她的活计。
　　“嗳，你自己做不来。”阿大扔了扫帚，上前憨笑道，“我来帮你。”
　　陈安之冷脸以待，提着木桶，一摇一晃地绕将过去。那苟儿便大声道，“阿大！”也扔了扫把，堵住陈安之的去路。那桶水甚是沉重，陈安之白嫩的手已勒得通红。苟儿过来堵她，伸手要去捏她面颊，陈安之低头闪躲，那条伤腿承受不住，登时扑倒，木桶倾翻，水撒了一地。
　　她原是金枝玉叶，在宫禁中虽不得父皇宠爱，但也未曾受过委屈。她直愣愣地坐在土中，苟儿得寸进尺，抬腿将桶踢远，叉腰笑道，“水撒了，便再去提罢！”陈安之勉强站起，衣裙沾了土灰，鬓发散乱，一瘸一拐地去追那空桶。阿大道，“我帮你罢！”陈安之却咬住下唇，自行将桶扶起。想到又要拎这样一桶水，又是心酸，又是疲累，眼眶一热，竟落下泪来。
　　这时外间听到吵嚷，谢沉进来，怒道，“做什么！青天白日哭哭啼啼——”
　　谢沉是谢渊的宗亲，年龄与谢氏兄弟相近。当初因为年幼，只落了个发配，因此保全了一条性命。谢渊回京后，谢沉既不能文，亦不会武，便领了个虚职，在谢宅做管事，逍遥度日。那苟儿忙道，“禀大人！这个阿华，就想做些轻快活计偷懒。这不，让她提桶水来，她便又哭又闹，将桶掼到地上。”
　　陈安之怒道，“你胡说！”
　　苟儿仗着伶牙俐齿，在谢沉跟前一贯得脸，便愈发添油加醋，“奴想着，她不愿做，奴就做了罢。偏她还躺倒打滚，非说是奴推的……”
　　陈安之气得双手发抖，“你这无耻小人！”但她自幼受到教养，不能乱说一言，不能乱行一步，哪会骂人？气得浑身乱颤，忽然见阿大站在一旁，期期艾艾，便道，“你全都看在眼中，你且来说，究竟是谁之过？”
　　那阿大看一眼苟儿，苟儿眨眨眼睛，他便将话吞了回去，支支吾吾道，“我……我没看见，不知道。”
　　苟儿得意，转脸做出一副可怜相，在谢沉跟前跪下，道，“阿华她还辱骂奴等，辱骂奴等就罢了，她还指名道姓，说咱们将军是叛臣——”
　　其时凉军方凯旋不久，建康街头巷议，皆脱不开谢氏兄弟与沈长平这些齐人臣子。谢沉也是齐人，领受那位凉人君主宇文彻的食俸。他最恨别人谈及此事，闻言不禁大怒，“偏生你个小小女娘爱议论，老子让你嚼舌头！”抓住陈安之肩膀，就要抽她的脸。陈安之竭力挣扎，忽然外头脚步凌乱，只听一人喝道，“住手！”
　　谢沉连忙收手，谢渊并谢沦弟兄，与几名被甲执兵的将军鱼贯而入。谢渊举止沉静，那谢沦却飞扬跳脱，一叠声道，“阿沉，做什么对个女娘动手？”
　　谢沉道，“她乱说闲话，我教训她。”
　　“那也不能罢！”谢沦笑道，“能说什么闲话？那些闲话，我们听惯了的，耳朵都生了茧子。”说着要将陈安之扶起，陈安之挪开手臂，垂下眼睛，谢沦道，“我瞧你眼生，兄长，咱们这儿哪来的女娘？”
　　谢渊道，“洗补衣裳。”看了眼陈安之，道，“你且起来，先回去歇息罢。”
　　陈安之连忙撩了撩鬓间乱发，福了一福，转身离开。回到房中，没有铜镜，就打了盆水，就着天光仔细端详，发现自己脸上一道灰，一道黑，那发髻更是散的不成样子。她又无金钗珠饰，胭脂黛粉，越发显得憔悴不堪。又想起跛了腿，已是残废之身。方才偷眼窥探谢渊，那人长身玉立，银甲红缨，眉梢眼角俱是风发意气，一如立于云端，她却陷在泥淖。陈安之垂泪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包裹的两枚玉环。玉环剔透无暇，这是她从宫中逃难时，唯二带出之物。

　　“陛下最近很是高兴，”送走同僚，谢沦随意坐下，刚伸开腿，谢渊便瞪他一眼，连忙坐直，委屈道，“我值守一夜，腿脚发酸。”
　　谢渊道，“游勿倨,立勿跛,坐勿箕,寝勿伏——你都忘了？”
　　谢沦笑道，“我可不跛，那个女娘倒跛。”
　　谢渊皱眉，道，“如何取笑他人？她不过是个可怜人。”
　　谢沦吐吐舌头，“我错啦！兄长教训的是。”又道，“瞧她哭得眼儿红肿，倒是委屈。阿沉说她乱讲闲话，我看不像。那个苟儿油嘴滑舌，我很是看不上。”
　　谢渊道，“你看着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