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曲》卜做人了

1、第 1 章

　　水榭廊桥，小荷才露。
　　陈安之躲在柱后，偷偷地向外张望。今日是父皇的寿辰，百官入宫庆贺。那个人也会来么？
　　她踮起脚尖，熏风轻柔地拂过杏红的罗衫。
　　“宣华，你怎么躲在这里？”
　　陈安之倏然回首，“增华姊姊，”她垂下头，脸红得快要同罗衫一般颜色，“我听说……”
　　长平公主陈龄之拉住妹妹白皙的手腕，“快走罢，我问过雀枝，她说谢家兄弟入得宫来，尚在前朝面圣，并不在此处，怎么也要等宴散了才能到太液池畔逛一逛呢。”
　　陈安之扭捏，“人家可不是要见什么谢家的兄弟——我在看蜻蜓。”
　　陈龄之举目望去，水面如镜，“哪里有蜻蜓？”
　　“就，那边，方才停在荷叶上。”
　　远远地响起一阵笑声，陈龄之登时僵住。遥见几位美人妆扮得花团锦簇，陈安之低声道，“呀，是贵妃。”
　　陈龄之道，“我们快走罢。”
　　“为何？”陈安之不解，“去哪里？”
　　这时那几位美人发现他俩，纷纷笑道，“正说着，可巧遇到了。”陈龄之只得挽着陈安之的臂膀，一一行礼。一位眼生的美人打量着陈龄之，掩着口，悄声与萧贵妃讲了什么。陈龄之平凡的面庞立时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陈安之看来，她的姊姊愈发像那美人图卷里赏花的美人了。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陈安之听母亲讲，父皇把她“指婚”给了谢渊。她可不知道谢渊是谁，母亲却很高兴的样子，在佛前日日焚香。她说了许多话，陈安之也听不明白。她只觉得不要留在这台城便好，不要同母亲一样夜夜流泪，如秋风中瑟缩的鸟儿。
　　“母妃，儿同宣华——”
　　“呀，公主们原来在这儿。”
　　陈安之认得这声音的主人，博陵王世子高玢穿着簇新的衫子，笑着向众人行礼。饶是陈安之懵懂，也听说过博陵王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高贵妃的母家。高贵妃是位极出挑的美人，容貌明丽，性格却温柔端庄。陈安之喜欢高贵妃，然而高贵妃与她的母亲一样，眉宇间总流露着哀愁。
　　不过那哀愁的情绪，也是很久以后，她回忆起宫中岁月，方恍然领悟。
　　高玢爱笑，唇角有两枚笑涡，他才十岁，还是被当做孩童的年纪，尚可以在宫苑内自由行走。三人沿着太液池的游廊走向太极殿，“你们在这里，那他呢？”
　　陈安之道，“不告诉你！”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能知道什么秘密？”
　　高玢眯起眼睛，“你夫婿进宫来啦！”
　　陈安之勃然大怒，羞红了脸，跺脚道，“什么夫婿！”陈龄之团扇遮面，嗤嗤而笑。随行的宫女们也笑了起来。高玢兴致勃勃，道，“不就是谢渊？去年陛下许婚了，京中谁人不知？”
　　陈安之夺下陈龄之的团扇，那扇子一角用墨痕点化了两只燕子，比翼齐飞，“姊姊，他嘲弄我！”
　　陈龄之见妹妹不悦，便道，“谢渊在前头，我知道的，不算秘密。”
　　“可他们兄弟是双生子，长得如同一人。”高玢抄着手，靴尖踢走一块碎石。他还那样小，已经显出英俊的眉目。“你们就算见到了，如何能分辨谁是兄，谁是弟？”
　　“谁是兄、谁是弟，关我何事？”陈安之赌气，“我才不想知道！”
　　高玢笑吟吟地望着她，“你就问我嘛，然后我便可问你了。”
　　陈龄之拉着陈安之向前走了几步，她本来声音就极轻，忽然风打着旋儿吹过，便更加模糊了。
　　“九哥关在那……”
　　高玢的笑容消失了，“难怪没见到他。”
　　陈安之感到一丝惊恐，是了，她今日没见到九哥。
　　她怎能忘记九哥呢？
　　九哥关在那冰冷破败的宫室内，没有饭吃，没有水喝。
　　可她忘记了，她只顾着选鲜妍的裳裙，挽起蓬松的头发，再堆满母亲的金玉饰品，于两腮涂抹一层淡淡的胭脂红。
　　九哥躺在青石地板上，只穿着中衣。
　　“九哥，”陈安之怀中揣着手帕，手帕里包着几块糕点，“是我。”
　　九哥一动不动，仿佛没了气息。
　　陈龄之也偷偷带了糕点出来，她将手帕系成小小的包袱，用力投出去。宴会尚在进行，不得宠的女儿在席间消失，除了她们的母亲不会有任何人在意。陈安之已经哭了起来，“九哥，九哥，我是宣华呀——”
　　九哥的手动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九哥！”陈安之顾不得擦去泪水，“我们给你带了甜糕……”
　　“长安，长平。”陈望之慢慢挪动身体来到门边，借着正午明亮的日光，他头颈处的指痕触目惊心。“父皇又打你了么？”陈龄之努力伸着手臂，试图抚摸他脸上的青紫的伤痕，“九哥，你就听父皇的话罢……”
　　陈望之身后，散乱地堆叠着华丽的衣衫与饰物。
　　“我不。”
　　“可父皇会打你……”
　　“打死我，我也不会再穿。”九哥轻轻勾住增华姊姊的小指，淡色的嘴唇凝成苍白的笑容，“我不怕死。”

　　陈安之睁开眼睛。
　　初夏日光明亮，窗外已有扫洗之声。她起床梳洗，水中倒映着的面容黯淡无光。
　　白驹过缝，十多年一下便过去了。
　　起初，母亲死了，生生惊惧而死。
　　后来，高家犯上作乱，全族尽诛。高玢死得很惨，听说连一块完整的骨头也没留下。
　　接着九哥也死了。没了九哥，这江山很快就如垂暮的老人，北地来的风一吹，便走到了尽头。
　　父皇死了。父皇死的时候，后悔过吗？
　　应当没有，他举着剑砍过来，于是增华姊姊也死了，而我……陈安之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外，院中的小厮看到她，连忙转开了头。
　　“将军要上朝了，赶紧去给将军准备衣服。”一个仆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数你手脚慢！”
　　陈安之面无表情，她如今已不是什么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