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末》雪村耀

2、强大即是正道

　　三月的江户，樱花覆盖了整个世界，暖风吹过便引得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宛如落入凡间的云霞。
　　是那样的季节，他与他们相遇。
　　斋藤一生于天保十五年这个龙年，因为出生时刚好是元旦那天，所以取名为“一”。
　　他比冲田总司小两岁，和藤堂平助同龄，在新撰组的干部当中，他们三个算是最年轻的了。文久三年时上京，斋藤才二十岁，维新那年，也不过就二十五岁。
　　换作是在现在，二十多岁在念大学吧？或许他们也就是普通的学生而已，不需要背负什么使命，也不需要每天活在刀光剑影之下。在那样的时代之下，年龄什么的不是很重要了吧……
　　斋藤一从小就对那些毫无意义的礼仪做法，感到厌恶至极，用左手持杯去接别人斟的酒这样失礼的举动，虽然不太妥当，但是自己不方便才是最该嫌忌的。
　　不仅是酒杯，筷子和笔也是左手拿，刀嘛……自然也是左手。那样彻底的左利手，又有什么理由要在剑术上同普通人靠拢呢？那样一个顽固的左利手，却生在了诸多挑剔的武士时代，将作为武士之魂的刀带在右边，普天之下，也就斋藤一一个人吧。

　　“阿一，刀要用右手拿才会比较顺手，要像一个武士那样的……”即使是现在，他仍然会偶尔想起父亲曾经不厌其烦的纠正，以前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伸出左手就会被敲回去。可能正是因为父亲的严厉教导，才使斋藤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左撇子。
　　“你看你这个左撇子！怪物！异类！”
　　“我们才不跟你这样的异类在一起玩呢！滚开！”
　　“看啊，他用左手拿刀？！”
　　斋藤以前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总是被那左撇子来揶揄，于是他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他想“要用我的撇子给你们点颜色看看。”每次灰头土脸地回家，会被父亲严厉地责骂，但是不管世人怎么说，要按照世人的标准去端正自己的品行不是他的风格。
　　他清楚地知道，他活着不是为了别人，仅仅是为了自己。
　　斋藤辗转江户的各个道场，而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称为老师的人，免许目录什么的就更没有了。到了一处道场请求切磋的时候，单是看到他用右手拿着竹刀或木刀的样子，几乎所有师范都会怒喝一声“无礼之徒”。
　　“失礼了，不过左利是在下的流派。”斋藤深鞠一躬，然而对方仍是原先的态度“左利？可从未听说过有此流派，还请回吧。”
　　毫无疑问，每次对话都会变成这样，偶尔遇到有师范没有太在意的情况才得以交手，然而当他们的弟子输掉之后，也没有人承认技不如人，也不会有人对斋藤的剑术进行评价，有的只是对斋藤所谓“无礼”的批判和抨击。而在那些交手中，他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
　　那样的道场，斋藤不屑一顾，只是丢下这样的一句话就扬长而去。
　　——“什么叫做无礼，什么叫做不懂规矩？把这些话挂在嘴上，几条命也不够你活，不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剑术，才是真正的不懂规矩！”
　　理论这玩意儿，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胜利了就是正论，失败了就会成为借口。
　　父亲总是不让斋藤去试卫馆。估计在父亲眼里，天然理心流就是多摩那些靠上门授艺赚钱的乡下人的剑法吧。还有一个原因——当时坊间广传自少师傅这代起，就开始成了一群不逞浪士的聚集地了。
　　少师傅自然指的是近藤勇。
　　多摩百姓家的儿子，竟然被剑术老师看中收去做了养子，附近那些妄自尊大的御家人，又岂会让自家弟子去跟着平民百姓学习剑法呢？
　　不过，斋藤脾气很执拗，越不让他去的，他就越想去。终于有一天，他就偷偷跑去试卫馆了。
　　那天他站在试卫馆的玄关前，刚叫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就全部咽了回去。
　　那个师傅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打扮十分整洁，可还是遮不住一身的土气。说是多摩百姓家出身的养子，也确实就是那样的感觉。
　　此时那人正在毫不顾忌地坐在大明神的挂轴前，下着将棋，而他的对手，被称作“土方岁三”。
　　旁边观战的是井上源三郎，他虽然较两人年长一些，可那敬慎恭敬的举止一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多摩百姓。每下一步棋，少师傅都会说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而土方就会用更无聊的话来应付，两人都没笑，反倒是井上在那儿笑的前仰后合。
　　道场的正中间，新八和原田两人只穿着下装，□□着上半身躺在地板上，露出健硕的肌肉，一副闲的无所事事的样子。土方瞟了瞟两人：“喂，你们也该适可而止一些吧！”新八没正经的样子回答着：“这天气不错，就把和服和练习服都洗了，这要干透还要等些时候呢，你要是看不下去，就给我们多备些换洗的新衣服啊？”
　　“单管你们吃饭已经够呛了，少跟我提这个！”土方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而原田则是在一旁，拍着他的肚子，开始吹嘘自己身上旧伤的来历。“……我那时候啊原本是要切腹的，结果刀都插进肚子里了被拦了下来，没死成。很让人难以置信吧？”说着还开始秀起了肌肉。
　　“左之，你那寻死不成的事情我们都听了百八十遍了。你看，谁都懒的搭理你！”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扔给光着身子的两人的，就是山南敬助，在场的人里也就他最正常。
　　斋藤终于找到了表明自己来意的机会。
　　“哦？姓山口的话，难不成是甲良屋敷西部的御家人大人？”
　　斋藤本姓山口。而当时山南那口气，好像是对于他会去求学感到很稀奇一样。估计是在寻思这是哪里来的好事人吧。再看看其他人，好想也都正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杵在玄关的斋藤一。
　　“哦？是来踢馆的人？”这时走出来两个人，高一些的那个是冲田总司，另一个看上去和斋藤个子差不多的是藤堂平助，“总司，你去跟他过过招。”近藤招呼了一声，视线并没有从棋盘上抬起来。而被称作“总司”的人向斋藤走过来，那人身材高挑，但是却不是新八的那种高大，而是有种不太健康的感觉，他嘴角微微扬起，“山口君，我们流派可不用竹刀那么高雅的东西，这样也无妨吗？”这第一句话，就惹得斋藤十分不爽。总司的眼神十分不友好，一看就是一个不逞之辈。（这里的不逞之辈的意思就和现在的不良少年差不多）
　　不过，在面相不讨喜方面，斋藤很有自信不输给他，品行恶劣程度方面也是一样。
　　总司自信满满地拿起未开刃刀钢刀递给斋藤，两人鞠躬后各自摆出了正眼的架势，在那一秒钟总司有点惊讶地发出了一小声感叹，不仅仅是因为斋藤的左利手。平日用竹刀和木刀练习的人，站定时是前脚掌着地，后脚跟略浮起，而斋藤的后脚跟却稳稳地落在地上，这分明是知道真刀重量的人才会采用的姿势。
　　二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峙着。总司似乎有些在意斋藤的来头，神情也与之前有所不同。打破僵局的是斋藤，他看准间合，一记居合毫不留情地刺向总司的咽喉位置。那力道，即使是没有开刃的刀，如果真的刺实了，估计总司也就回老家了。
　　而总司虽然对这一击有点惊讶，但还是小退半步，从容地躲了过去，并顺势挥刀使出他最拿手的三段突刺——天然理心流最得意的招数。那力道和速度光是看着就不得了，在场数人不禁发出了惊叹。“能躲过我第一击的人，你可是第一个啊。”斋藤用刀身挡住了这一击，“没有在我第一击后倒下的人，你也是第一个啊！”总司与斋藤僵持着，之后的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都拼尽全力，最后二人连刀都丢了，直接扭打起来，打的头破血流，全然不顾旁人劝阻。
　　最后还是全员出动，将二人从背后反剪住双臂制住，才终于拖开了两人。那一次，算是打了个平局吧，两人被按在地上还不忘斗嘴，全然没有武士该有的样子，就像两只野狗打架一样。
　　那时是他们唯一一次，不算是年纪尚小不懂控制的情况，长大后还那么肆无忌惮地全力比试的经历。后来二人去了京都，曾也想过是否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再来一次生死决斗，但庆幸的是，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
　　那时候，斋藤决定留在那个以乡下剑术和坏名声闻名的道场，之后还与他们一同上京过着同甘共苦的生活，也是因为他所中意的人，随时都能看清剑道的精髓和武士道的根本秉性。
　　他记得那时总司对他说“左构吗？真是不错的想法呢，我都有些束手无策了呢！”
　　那时斋藤就觉得总司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原来也有人不会只拿结果说话吗？
　　他只是应到“在下不过是天生的左利手罢了，并非将此当作一种计策。”近藤闻言严肃道“为何不改正？”
　　“因为没有改正的必要。”
　　“哦？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总司饶有兴趣地看着斋藤，似乎很中意他的个性，这时他才开始仔细地看眼前这个刚刚和他打的热火朝天的对手——过分白皙的皮肤，完全没有武士的样子，眼神锐利，长相俊美秀气，不得不说是个美人。
　　“不管怎么样，也不会改变你很强的事实。”土方对斋藤说，“你不觉得左手拿刀是不守规矩的做法吗？”斋藤揣测着土方的想法，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会，左构对于左利手的人来说更有利，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土方这么回答，而近藤也对左构表示了肯定，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对斋藤的左构表示异议，这道场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然理心流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斋藤脑海中充满了诸多疑问。
　　正当出神的时候，总司已经递过来一盆冷水。当和斋藤交手以两败俱伤收场，他马上换了个人似的，全然不顾自己的伤，而是用冷水浸湿的毛巾给斋藤做起了冷敷。
　　道场里的众人见两人没有要再打起来的势头，便从道场退了出去。一时间，道场安静了许多，总司和斋藤两人也从刚刚的激烈战斗中恢复的差不多，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空气安静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喂，山口君。”总司先打破了沉默，“嗯？”斋藤应着。“虽然当时发现你是个左撇子啊，但是没想到你连踏足也是左脚在前，现在想想，既然是左撇子，那么所有动作相反也是正常的嘛，一起走路的时候可要多注意啦。”说着，总司还不忘温和地朝斋藤微笑，他这样带着玩笑口气的话，却真让斋藤错愕不已。所谓天才，也就是这样的家伙吧。
　　左利的剑术是并不存在的啊，当这样的事物出现的时候，最应当注意的是什么？是在非平日的正常交手中，拔刀而出的第一刀啊，总司指的就是这种事。
　　武士并肩而行，身份辈分略高的人必然要走在左边，这是因为更容易抽出佩戴在左边的佩刀，而部下或晚辈站在右边，那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不贰。
　　那么如果是左利的武士呢？在并肩行走的时候要注意啦，总司指的就是这种事啊，真可谓一语中的。
　　斋藤沉默良久，开口道：“那么，你要借此方法来封住我手中的刀么？”总司闻言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山口君，你真是太有意思啦，你难道真的觉得出其不意的拔刀就可以杀了我么？”狂妄的话语，还真像那家伙的风格，斋藤这么想着，却是对眼前这个没正经却真实的强大的人放下了戒心，总觉得虽然深不可测，却是值得信任的人呢。
　　总司当时就感觉得到，眼前这个有些沉默的少年其实只是因为孤独太久不习惯讲话罢了。而且他明白，斋藤不会对他再那么动真格的刀剑相向了。
　　试卫馆的那些人，总司也好，近藤也好，土方也好，他们全然接受了斋藤的左利手剑术，这样的天然理心流，仿佛让斋藤找到了归属，而除了这个试卫馆，斋藤也找不到其他适合的地方可以去。
　　男人的价值就在于强大。何为强大？就是在被杀死之前杀死对方。
　　斋藤一也许是皈依了将武士最原始的精神不做任何矫饰传颂的天然理心流吧。
　　那时是他和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那时候，斋藤的一生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