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尔安》江上秋

6、第 6 章

　　贺迩安咳了一叠声，方才抹去尴尬颜色端正道：“我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看到江至远眸光一闪欲要开口，贺迩安忙补充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您需要过多地关照我。”
　　他满脑子搜刮词汇以尽量委婉地拒绝江至远莫名其妙的好意，“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只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

　　贺迩安见江至远微微启唇，眼底蒙上了一层迷雾，看不分明，好半晌才应了他的话。
　　掌心里的手在轻轻发颤，贺迩安不禁低头看去，对方似乎是才觉察到，兀地抽了回去。
　　江至远两手插进裤袋里，“我知道了，很抱歉。”他说道，语气颇有几分怅然若失。

　　还有些许余热滞留在掌心里，贺迩安生来体温就较他人低些，所以很喜欢暖和的天气和东西，但这还是头一回，他留恋起手里那点一闪而逝的温度。
　　他握拳将手收回去，僵着脸维持笑意同江至远客套了几句，回转过身继续先前的操作。

　　“我……不常与人相交。”
　　后方传来很轻的喟叹，贺迩安的瞳孔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扫描仪便又亮起红灯提示重来，他懊悔地切换回手动刷卡支付，同时略略侧首留意着后方的动静。

　　“我的母亲曾很担心这一点，甚至做好了我会茕茕到老的准备，我那时还嘲笑了她。但，现在看来，知子莫若母，我果然如她所料，完美地搞砸了。”
　　江至远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但还是保持着平稳的声调，“贺先生，很抱歉先前对你的冒犯，但……”
　　他顿了顿，面色发赭，“但我日后还是想再，再这样，多见见你……这样，我们就不会是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了……”
　　话方出口江至远又有些后悔了，裤袋里的手攥成拳，修剪整齐的指甲嵌到掌肉里去。既然他已失误地将箭搭在弦上了，那便干脆一鼓作气罢。
　　他知贺迩安在用余光戒备着后方，便向侧方挪了挪，对上了那回避过去的视线，“我不会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我只是喜欢你，禁不住想和你多接触接触，你若是觉得别扭，那我们就这样，当个点头之交，可以吗？你可以，呃，不要将我从工作室辞退么？”

　　仪器又亮起了红灯，提示贺迩安输错密码了。
　　贺迩安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认真思索了一番，又抬起手颤颤巍巍地再度输入密码。
　　很明显他脑子里的那缸浆糊搅和搅和地把那六个简单的数字打乱了，他看着对面红星闪闪已然开始锁定他身份的屏幕，欲哭无泪。
　　只剩一次机会，不然就得被拖去安保大队喝茶了。
　　贺迩安擦擦汗湿的掌心，在心里排列组合，默念了好几遍数字犹是不敢肯定。
　　撇撇嘴，贺迩安冲正在录像的屏幕颔首致意，决意听天由命。大不了就顺便去安保大队找迟珊珊掰扯掰扯算个账咯。

　　后面的江至远看出了他的窘迫，一个迈步过来握住他的手，制止他试图输错密码的动作，又轻轻地拍了拍他，微笑着示意贺迩安让个步。
　　贺迩安板着脸挪到一边，静静地看着江至远刷脸，不敢开口起话题，唯恐同江至远聊起来后又被对方表一次白。

　　这虹膜扫描付款机可能比较喜欢江至远的美貌，须臾间绿灯便亮了起来，屏幕上还出现了个圆圆的小黄脸表情包，冲江至远笑得那叫开心。
　　这区别对待令他贺二爷无比憋屈，犹是决定去安保大队找迟珊珊切磋切磋算个账。

　　见完事了，贺迩安便同江至远道谢，用移动支付给对方转了账，确定没给江至远留下什么有用的私人信息后，他就火急火燎地转身预备开溜。
　　走到半途，他禁不住回头看了眼。
　　江至远还维持着单手插裤袋倚墙的姿势看他。见贺迩安看过来，还露出了一个微笑，也不说话，就这样目送他离开。

　　鬼使神差地，贺迩安想起了安佳的话，他又看了江至远几眼，发觉对方连笑意都是入了眼的。
　　江至远并没有装模作样，至少凭贺迩安多年来被李泛景调、教出来的演技，他分辨不出江至远面上的假意虚情。
　　于是他停了步，犹疑却真诚地应和了对面那个含笑之人。

　　贺迩安午后还要去片场跟一下工作室新投资的一部剧，便没和江至远多说，交换了私人的联系方式后就匆匆地走了。

　　江至远在后头看到对方没了影也不变换姿势，过了三两分钟才低吟一声，蹙眉捏揉仿若被尖锥扎刺，酸痛欲裂的眉心。
　　但他犹是带着笑意摩挲掌内便签上贺迩安潇洒的字迹。

　　身边的仪器忽而崩溃地闪烁出刺目的光芒，伴着高低不一的尖啸，搅得江至远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越发昏涨。
　　四周不知何时覆了绿意悠悠的光幕隔离墙，其中鸟啼虫鸣，好一派盎然春意。
　　江至远伸手触了触面前扑棱而过的鸟雀，一股强力的电流便顺着雀羽窜进他的身体里，差点把他整跪到地上去。

　　他知自己又触霉头了，忙憋着一口气颤着指头将手里的便签细细叠好，小心地塞进西服里衬的口袋后，才略略松了心神。
　　手抚在心口处感受那小小的块状，从中汲取了些许勇气，江至远方抬头看向上方直勾勾地摄着他的监控器。
　　监控器的摄像仪兀地歪转了头，上下左右移动了几番，仿佛在回应江至远的盯视，还同他点了个头致意招呼。
　　“呵，阴魂不散这词倒是相当的适合你，各种意义上。”江至远撇开头不再理会上方的事物，左顾右盼着寻找破除光影逃出去的方法。

　　［为什么生气？我这次都帮你了。你看，贰简直就像是被你我牵着走一样，你想要他干嘛他就干嘛了呀。］

　　通过电脑合成出来的机械男声刺进了江至远的脑袋里，似乎是为了表现出它丰富的情绪，这道机械声还调了音准，掐着抑扬顿挫的腔调侃侃而谈。

　　江至远面色顿时灰白了几分，抽着气抬手轻轻地在左耳后的那块皮肤上打旋。
　　那机械声的主人似乎很乐得看江至远如此，言语带刺地又讽了几句，江至远默默地忍受着，可是在对方一遍又一遍地把话题引到贺迩安身上后，还是禁不住出言反驳了。

　　“不是的，你根本就不能指使任何人做他不喜欢的事。”江至远的手指在脖颈处挠出了许多渗血的红痕，他缓了缓，继续驳道：“你若真的有你以为的这么厉害，何苦连残废的壹都控制不住，偏要拖着我来帮着你搞事？”
　　周围安静了下来，连带着在光幕中蹁跹飞舞的蝴蝶都停住了，江至远哼笑着捧住心口，等待对方勃发的怒火。

　　疼痛意料之外地没有加重，只维持着原来的力度一抽一抽地继续折磨江至远。那边静默了约摸半分钟，忽而爽朗地笑起来。

　　［嘻嘻，背信弃义的小人如今换了个皮囊倒成了正人君子咯！］

　　“好过你连编号和皮囊都没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江至远忍着眉心处快要爆炸的钝痛，挑着对方最痛恨的事实见缝插针，“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怜玩意。”

　　机械声没有继续斗嘴的兴趣，那声音的主人转而控起了监控器摄像头。镜头左扭右转的全方位记录着江至远细微的表情神态，江至远疼得发蒙，硬是撑着没发出声响，咬牙冲着在点头欣赏的摄像仪比了个辱骂的不雅手势。

　　［他就有那么好？不明白。怎么你们就同蛾子一样教不听呢？不明白。］

　　刺入脑子里的音调越发的低沉，仿佛震人肺腑的重金属音乐一般，在江至远的脑海里一撞一碰的自问自答，自说自话。江至远忍了片刻，终是不耐道：“你要是闲，麻烦别扯我一起，待会江至远是要去开会的。”
　　机械声不予理会，自顾自的啧啧慨叹了好一会。

　　［我和他很像呢！］别扭的机械合成音霎时从低音部绕转过来，声调提起，欢快地如同伴着圆舞曲嬉戏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
　　［我看见他了，我们长得像极了，难怪难怪，你们一个二个都，呵呵呵……］
　　那边癫狂地笑了一阵，摄像仪又向下探了探，见江至远疼的开始倒抽冷气，才继续故作慷慨地感叹。
　　［罢了罢了，看在你是个短命鬼的份上，这次我就原谅你了。］

　　声音抽离开的那一瞬间，包围住江至远的光幕亦被收了起来。江至远呜咽一声，堪堪扶住墙壁才不至于狼狈地跌落在地。
　　疼痛离散的速度显然没有周遭遮蔽隐私的虚拟隔离墙快，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被一定强度的电流刺激神经元显然让现在的江至远无法耐受。
　　他的脑仁一抽一抽地叫嚣着方才留下的后遗症有多严重，但江至远却不能再继续展示自己的虚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