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的角落》知尔思

32、比海更深（5）

　　齐悦二十七岁的生日可以称得上体体面面，兄弟们一声接一声“齐总”，喊得他飘飘然。

　　这酒，自然就多喝了几杯。

　　“朝哥！”齐悦醉意上头，一把箍住聂朝，鼻涕眼泪哗啦啦地流，“想咱当年多么风流倜傥……”

　　浓郁的酒气冲鼻，聂朝咬牙，试图扯开身上的狗皮膏药，不想齐悦缠得越发紧了，甚至手脚并用，死活都肯撒开。

　　聂朝闭了闭眼睛。

　　突然，齐悦跳起来，一脚踩在桌子上：“来！喝！”

　　宋时安笑骂：“妈的。”

　　聂朝回家时，已经凌晨三点。白酒后劲挺大，他有点头晕。简单洗漱之后，聂朝倒在床上不想动弹，天花板的灯光些许晃眼，墙壁冷冷的白。

　　似曾相识的情景。

　　他侧过身，握着手机，点开佳盼的微信，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中秋节的夜晚。她的朋友圈全部可见，每年三五条，一派岁月静好。

　　输入法弹出，聂朝的手指迟迟没有动作，不知多久，他拇指向上一滑，锁住了屏幕。

　　一场秋雨一场寒。

　　黎明时候下了场小雨，早起更凉了三分。

　　喜迎国庆，各局陆续开展宣传工作，一楼大厅换了新的展板，宣传科的同事组织各部门照相，丰富内容。局里那台老相机不大中用，领导将科室重任委以佳盼，请她为获得优秀先进个人奖的同事摄影。

　　大清早，沈逸铭穿了件白衬衫，外面套着米色粗织毛衣，整个一文艺青年。主任看了直摇头，将自己的夹克脱掉：“来，逸铭，穿这个好。”

　　佳盼挠挠额头，悄悄转过身，假装摆弄窗台的绿萝盆栽。

　　沈逸铭求助无门，只好在领导殷切的目光中，穿上了那件局里局气的夹克。主任帮沈逸铭理了理衣领，仔细端详着他，问：“小郑，你看怎么样？”

　　佳盼闻言，调整出一个虚情假意的职业微笑，回头夸赞：“好看。”

　　主任背过手，满意离去。

　　沈逸铭拽拽衣服下摆，向来温和淡定的人，破天荒显得几分局促。佳盼好笑，不忍继续折磨他，加快了动作：“右边稍微侧一点，看镜头，好。”

　　咔嚓。

　　沈逸铭特别上相，后期基本不需要大修，佳盼放大查看照片细节，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拍完了。”

　　沈逸铭立刻脱下夹克，询问她：“我帮你叫慧慧？”

　　“好，谢谢。”佳盼冲他笑了笑，继续低头检查照片。

　　晨光如许，她的发间落了根细小的绒毛，大概是什么植物的种子。沈逸铭稍稍抬手，似乎想说些什么。

　　“叮咚——”

　　微信提示音响起，佳盼单手拎着相机，掏出手机查看——是聂朝发来的消息。

　　“我要开个店。”

　　突兀的一句话。

　　沈逸铭的手悬在半空，佳盼瞧见消息的那个瞬间，神色怔愣了几分，继而抿着嘴唇，露出一个无法藏匿、发自肺腑的笑。

　　沈逸铭垂手，后退几步离开了。

　　“打算开什么店？”佳盼斟酌片刻，询问聂朝。

　　佳盼由衷地为他高兴。

　　关于开店的事，齐悦提过许多次，他始终敷衍回应。其实，再见聂朝时，他身上那种少年人的锐利已经所剩无几，空空的一个壳，光芒消失殆尽。她以为，当年塑胶跑道上的桀骜恣意，最终被茫茫人海淹没。

　　屏幕上方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聂朝秒答：“烧烤店。”

　　“你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商铺吗？”他问。

　　佳盼恍然，因为工作相关，她确实认识一些房产中介，如果请他们帮忙的话，应该能给个友情价。这么合计着，佳盼回复聂朝：“我帮你问问。”

　　“好，不急。”

　　当真一点不客气。

　　“瞅啥呢？笑这么美？”

　　慧慧冷不丁凑上前，吓得佳盼匆忙锁住屏幕。

　　慧慧瘪嘴：“切。”

　　佳盼将手机揣进口袋，推开她：“窗边站好。”

　　“给我拍瘦点。”慧慧捋捋马尾辫。

　　。

　　金九银十，十月份的旺铺格外抢手。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佳盼工作之余，联络了几位中介朋友，互惠互利的事，他们十分爽快，答应把好的商铺优先介绍给她。

　　慧慧的哥哥嫂子出差了，意味着晓玉又成了慧慧的娃。九月最后一天，慧慧殷切地为佳盼奉上一杯热水，商量道：“小胆儿，明天有事吗？出去玩啊？”

　　“去哪？”佳盼问。

　　“带晓玉去江边玩玩咋样？”

　　佳盼确实很久没出去溜达了，但她对慧慧的态度表示怀疑：“只是带晓玉去玩？”

　　慧慧勾唇一笑：“对啊。”

　　事实证明，宁愿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能相信尤慧慧的小嘴。

　　十月一日，难得的好天气。

　　晓玉扎了个小揪揪，斜挎着小水壶，绕着佳盼蹦蹦跳跳：“佳佳阿姨好！”

　　佳盼捏了捏她帽子上的小翅膀：“早啊晓玉。”

　　晓玉抱住佳盼的手：“佳佳阿姨，谢谢你帮我做树叶粘贴画。”

　　佳盼向慧慧投射死亡凝视。

　　慧慧双手合十：“佳佳这么美丽善良大方的人，一定不忍心你可怜无辜的姐妹被幼儿园的作业难死吧？”

　　佳盼白她一眼，牵起晓玉的手。

　　慧慧高举手臂：“出发！”

　　钢城多山，深秋季节，风吹得山变了色，浓绿淡绿，深黄浅黄，层层叠叠，如同斑斓的调色板。山下江水流淌，自东北向南，河边常有垂钓的人。

　　慧慧挎着小竹篮，和佳盼一左一右牵着晓玉，沿山间小路慢慢走。山上多为针叶林，林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油味，凋零的松针脱水干枯，踩上去软绵绵的，哪怕不小心摔倒也不疼。晓玉兴奋极了，边跑边唱：“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

　　慧慧拾起一朵黄色的小蘑菇，征询佳盼的意见：“能吃吗？”

　　佳盼摇头：“不知道。”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慧慧把蘑菇丢进篮子。

　　爬至半山腰，路愈发陡峭了。

　　“枫叶！”

　　晓玉喊了一声，拔腿就跑。

　　“慢点晓玉！”佳盼怕她摔跤，连忙追了上去。

　　晓玉的认知里，红色的树就是枫树，她站在树下，满脸疑惑：“枫叶为什么不像小手掌？”

　　“晓玉，这不是枫树。”佳盼指了指另一侧，“那棵才是呢。”

　　佳盼背起晓玉，让她可以自己动手采摘。晓玉努力伸着肉嘟嘟的胳膊，去够高处更大更红的枫叶，她抓住树枝往下一扯，透过交错纵横的枝丫，她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老师！”晓玉松开树枝，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卖力地挥手。她一晃，佳盼失去平衡，慌乱间一手撑住树干，勉勉强强站稳。

　　慧慧急忙将晓玉抱下来，正准备训她，却瞧见下山的宋时安，一身深绿色冲锋衣，手里把玩着两个松树塔。

　　晓玉挣脱慧慧的怀抱，冲向宋时安：“宋老师！”

　　宋时安惊讶：“晓玉，你怎么在这呀？”

　　晓玉指了指慧慧，说：“摘枫叶，佳佳阿姨帮我做树叶贴画，我姑姑缺少艺术细菌。”

　　慧慧笑容一下子僵硬了。

　　她走过去，装模作样地摸摸晓玉的脑袋瓜：“好巧啊宋老师，来玩啊？”

　　宋时安对她身后的佳盼点点头，回答道：“和聂朝来钓鱼。”

　　佳盼睫毛轻颤。

　　宋时安弯腰望着晓玉：“老师抱你摘树叶好不好？”

　　晓玉高高兴兴地张开手臂，宋时安不费吹灰之力，单手抱起她。慧慧半步不离，和宋时安寒暄着：“原来晓玉的体育老师是宋老师。”

　　佳盼不打扰，她感觉自己的掌心，似乎扎了根刺，一碰就疼。

　　摘了好半天，晓玉满载而归。宋时安邀请她们去江边玩，主动背着晓玉下山，慧慧叽叽喳喳陪在左右，佳盼拎着竹篮，不远不近地跟着。

　　江边，聂朝抛出一杆，听见身后细碎地说话声，他回过头，先是宋时安莫名其妙多了个孩子，紧接着是慧慧，他心里一动，果不其然瞧见他们身后的佳盼。

　　聂朝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朝哥！”慧慧打了声招呼。

　　“佳佳阿姨。”晓玉蹲在水桶边，“好多鱼！”

　　佳盼走过去，因晓玉占据另一边，她只能蹲在聂朝身旁，和他隔着半米距离。桶中的鱼不算大，差不多十几条。

　　宋时安摆弄他的钓竿，耐心地教慧慧如何钓鱼。晓玉看了会儿鱼，跑到河边玩水去了。

　　一时间只剩下聂朝和佳盼。

　　聂朝侧目。

　　佳盼举起左手，寻找掌心的木刺。阳光跳跃至她的指尖，她的脸颊，她的头发，极其耀眼热烈，胜过江面粼粼波光。风经过，携着一缕馥郁香气，远山是瑰丽的，她是浅淡的，但在聂朝的眼里，她不输远山，那是他匮乏的语言无法形容的风景。

　　“怎么了？”聂朝问。

　　佳盼手指微蜷，她望向聂朝，说：“好像扎了根刺。”

　　聂朝低头翻找背包，递给佳盼一把镊子：“给。”

　　佳盼正伸手接，忽而又听聂朝说：“夹虫子的。”

　　“……”佳盼手滞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聂朝得逞地笑了，他舔了舔嘴唇，那笑格外明朗，眼角眉梢说不出的惬意。再见他的日子里，佳盼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于是，她接过镊子，也同样笑了起来。

　　秋日的天空澄澈湛蓝，宋时安正传授慧慧钓鱼秘诀，晓玉挖着泥巴，不远处的江面，一尾小鱼腾跃水面，激起微小的水花。

　　临近中午，宋时安和聂朝收杆，聂朝还得回去上班。宋时安拎着水桶，问慧慧几个要不要跟他们回去吃河鱼。

　　慧慧开始心猿意马，晓玉适时插嘴：“姑姑，你答应我去吃肯德基。”

　　慧慧按住小萝卜头，露出狡黠的虎牙：“我加你微信吧宋老师，麻烦你关照晓玉了。”

　　嘴上在商量，其实她已默默点开微信二维码。

　　去肯德基的路上，佳盼问慧慧：“你不会真对宋时安有意思吧？”

　　“有啊。”慧慧大方承认。

　　佳盼为她竖起大拇指：“勇士。”

　　“小胆儿。”慧慧眺望车外，“喜欢的东西，你不争，死了都闭不上眼。”

　　她的话，对信服“无为而治”的佳盼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佳盼羡慕慧慧的勇敢。

　　也羡慕她的热忱。

　　一天走了两万多步，佳盼脚酸得不得了，谢青搬出她新买的足浴桶，让佳盼泡脚。

　　佳盼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架在腿上，整理她帮聂朝筛选的店铺，标记好地点、面积、价格范围以及中介的联系方式等等，汇总出一份电子表格。

　　中介朋友特别爽快，聂朝至少能省下一部分中介费。

　　佳盼直接截图发给聂朝。

　　完成这些工作，她放下电脑，享受着足浴桶的按摩功能，舒服得蹭了蹭怀中的抱枕。

　　聂朝刚刚关好店门，收到佳盼的消息，他斜倚着墙，点开那张跟领导汇报时才有必要的表格，不禁哑然——她总能出人意料。

　　“手还疼吗？”聂朝问。

　　“不疼了。”

　　聂朝得寸进尺：“这几天有时间么？陪我去看看？”

　　佳盼盯着手机屏幕失神，这段日子，他们的联系比以前密切多了。

　　但她下意识怂了：“我在家，不在市里。”

　　聂朝不给佳盼一丁点溜走的机会：“没事，我去接你。”

　　他等待佳盼回答的几分钟里，佳盼思考了无数拒绝的理由，也想了许多有的没的，比如慧慧的话，比如大雪纷飞的北京，比如十六岁的夏天。

　　“好。”

　　她终于败下阵来。

　　电脑屏幕自动休眠，锁屏画报上写着：三十岁再买十八岁喜欢的那条裙子已经毫无异议。

　　那三十岁，遇到十八岁喜欢的那个人呢？

　　虽然她还没到三十。

　　佳盼天马行空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