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的角落》知尔思

3、岁月神偷（3）

　　佳盼不怎么喜欢喝牛奶，这回却是认认真真喝完了。

　　她洗干净牛奶罐，搁在床头柜上，剪了一枝永生花插.进去。每天清晨醒来，牛奶罐上的小人儿对她咧嘴笑，佳盼拉起被子，也莫名奇妙地笑。

　　早起带了这样的好心情，似乎连上学这件事也令人愉悦不少。

　　为了赶进度，下午的课间操时间，佳盼留在教室里画画，于颜从水房回来，路过佳盼的桌子，晃了晃她桌角的旺仔牛奶，问：“佳佳你最近怎么喜欢喝牛奶了？”

　　佳盼调颜料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回答：“补钙。”

　　“哦。”于颜放下牛奶盒。

　　黑板上的凤凰即将竣工，佳盼用颜色更鲜亮丰富的丙烯颜料代替粉笔，大红混着金粉，阳光照来时金光粼粼，凤凰振翅欲飞。于颜在右边抄了一首《行路难》，边抄边念叨：“行路难！行路难！爱情路，真是难！”

　　佳盼把笔丢进水桶，“我去洗洗抹布。”

　　班外布置文化墙的宋一格高喊：“我去打桶水——”

　　于颜扁扁嘴，扶住黑板跳下来，赖着佳盼一起出去。

　　“咱去瞅瞅其他班画的咋样呗。”

　　在水房打好了水，宋一格突发奇想，她们拎着水桶，一路参观过去，各班进度不一，好几个班级甚至还没开始。

　　“我们进度还挺快嘛！”宋一格骄傲。

　　四楼走廊末尾是十九班，有个女生正仔细描绘叶子上的水珠，水珠颤颤巍巍的，晶莹透亮，含苞欲放的花朵的脉络那样清晰。

　　“我的天。”于颜小声喃喃，“怎么会这样？”

　　宋一格目瞪口呆。

　　佳盼抿起嘴唇。

　　墙上的图案，和宋一格选的一模一样。

　　但是比她们画得好太多了。

　　三个人震惊之际，画画的女生转身洗笔，见着佳盼，柔柔地笑了下。她端着调色盘站在画旁，顺滑的发辫垂落至胸前，文文静静的模样。

　　佳盼愣了愣，礼貌地回她一个微笑。

　　“铃铃铃——”

　　课间操接近尾声，佳盼她们顾不得其他，急忙返回教室，宋一格问佳盼：“那女生你认识？”

　　“嗯，十九班的政治课代表。”佳盼点点头，十九班和一班同一个政治老师，佳盼是一班的政治课代表，和那女同学有几次交集，印象里一直是个长马尾、齐刘海，说话细声细气的姑娘。

　　宋一格垂头丧气：“她画得太好了。”

　　佳盼捏捏她的脸：“术业有专攻，她们学这个的，我们比不了。”

　　“哎。”宋一格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们都清楚，如今这情况，只能重画。

　　于颜搂住宋一格的脖子：“振作点，姐妹儿。”

　　剩下的课间休息，三个人提着水桶，忍痛将好几天的心血一点一点刷掉，鲜亮的颜色溶解，水桶中的水变得黑黝黝的，如同宋一格此刻的心情。

　　画什么又成了新的难题，返工耽误了太多时间，过于细致的图案可能难以完成。于颜是完全不操心的，她掏出小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发卡，随时准备去楼梯口蹲守小Q。

　　放学铃一响，她“嗖”地冲出教室，约么三分钟，小Q和几个男生随着拥挤的人潮下楼来，于颜将碎发别至耳后，挽着佳盼和宋一格，若无其事地走到小Q前面，她路过他，假装出千万种不经意。

　　学校门口的长坡两侧挤满各式各样的小吃摊，最终人流将他们冲散。今天于颜妈妈不送饭，佳盼她们人手一个煎饼果子，坐在操场的看台上吃。

　　操场跑道边，那棵碗口粗的槐树下，一群男生抬起其中一个兄弟，分开他的双腿，试图用不可描述的部位去撞槐树的树干。这不是佳盼第一次看见这种同类相残、匪夷所思的游戏，偶尔放学的时候，还见过他们撞路灯杆子……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于颜啧嘴。

　　宋一格：“惨绝人寰。”

　　于颜：“灭绝人性。”

　　“……”佳盼磕磕巴巴地接上，“看、看着都疼！”

　　宋一格和于颜竖起大拇指赞同。

　　此时，那边被抬的人换成了聂朝，他好似一只错跳到岸上的鱼，拼命挣扎。聂朝左脚抵着树干，树上繁茂的槐花簌簌地落下，落在他的黑发上，白与黑，泾渭分明。

　　“草！”他仰头，脖颈弯成弧线，笑骂。

　　佳盼瞧着热闹，两三口吃完煎饼，掏出口袋里的速写本和铅笔，在纸上唰唰唰地画着——她脑海中有一面红色的墙，砖缝之间长着青色的苔藓，墙内槐树的枝丫探出来，枝头被累累的槐花压低，墙外，少年背着书包路过，他的身后，跟着一只橘白相间的猫。

　　佳盼大致画了个草图，她举起速写本，指着墙壁的位置：“红砖墙好画，一天肯定能完成。”

　　“这里。”佳盼抚摸稿上的槐树，“我们可以用真的槐花。”

　　于颜拧眉，想到另一个问题，“槐花蔫了不好看了呀。”

　　“衍纸。”佳盼放下本子，转头时眼睛晶亮，“我们不是会做衍纸吗？”

　　宋一格呆了会儿，慢慢咧开嘴，“优秀啊！这位同学。”

　　佳盼低头看着速写本。

　　槐花与少年。

　　正好。

　　。

　　衍纸又叫卷纸，用工具将细长的纸条一圈一圈的卷好，整理成不同形状的小零件，再把小零件组合，创作不同的花样。以前手工课各班都学过，佳盼查询了网上的各种教程，可惜很少有教程做槐花的，只能她们自己构思。

　　“鸡蛋不能放同一个篮子里。”宋一格分析，“我们试试能不能做干花。”

　　为了收集足够的干燥剂，她买了两大包海苔，周六上课时，三个人咔嚓咔嚓吃了整整一天，于颜问：“我奶奶家整条街都是槐树，明天我们可以去那摘花，你们吃过槐花馅的饺子吗？”

　　佳盼立刻来了精神，她舔舔嘴唇，当机立断：“去。”

　　周日是高二唯一的一天假期。

　　她们相约在十字路口，路边开着一家生意火爆的礼品店。佳盼来得早，她透过礼品店的落地玻璃，发现橱窗第二层摆着一排银色的打火机，刻着一个扭曲变形的数字“7”。

　　佳盼抬手，手指在玻璃上徘徊了几分钟，然后她推开了店门。

　　“欢迎光临。”风铃声叮叮咚咚，门口的招财猫招呼她。

　　店员迎上来，见佳盼的视线落在打火机上，笑着介绍：“要买打火机吗？第一个客人打八折哦。”

　　佳盼抿起嘴角：“我要一个。”

　　20块的价格还是让她小小地心疼了一下，佳盼接过店员包好的打火机，放进背包。她再次开门出去，恰好宋一格和于颜并肩而来。

　　于颜好奇问：“你买什么了？”

　　佳盼面不改色：“随便看看。”

　　宋一格揽过佳盼的肩膀，递给她手中的牛奶：“喏，你的旺仔。”

　　“谢谢。”佳盼笑。

　　她们坐到31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旧城区街道左右，两排二层小楼鳞次栉比，房子上了些年头了，马路坑坑洼洼，夹道的槐树花开正盛，整条街一片白茫茫，清淡的香味萦绕，四处是春天的气息。佳盼站在街头，抬手比出一个相框，喃喃说：“要是有单反相机就好了。”

　　宋一格折下一枝槐花，问：“你不是有个拍立得？”

　　“那不一样。”佳盼放下手，“而且相纸太贵了。”

　　于颜大言不惭：“相机而已嘛，等姐有钱送你，全套的。”

　　宋一格抱拳：“苟富贵，勿相忘。”

　　于颜奶奶家住街尾，小楼的墙皮已然斑驳，但院子里东西齐齐整整，石桌上摆着象棋的棋盘。于奶奶和于爷爷听说几个女孩来家里玩，高兴得不得了，水果和零食林林总总堆满茶几，于奶奶笑眯眯地帮她们打开电视：“别跟奶奶客气，多吃点。”

　　佳盼和宋一格连连道谢。

　　磨蹭到日头高了，于颜向于奶奶讨了两个盆，准备去街上摘槐花，于奶奶用围裙擦擦手，叮嘱她们：“多摘点回来，奶奶中午给你们包饺子。”

　　“好嘞！”

　　老街的住户大多是老人，这里汽车不多，安静得很，街边槐树树叶青翠干净，佳盼和宋一格踩着高脚凳，将剪下来的花枝扔进于颜的盆子里。

　　佳盼摘下一朵，放到嘴里尝了尝，淡淡的甜味，和她想象的一个样儿。

　　“颜颜来了啊。”于奶奶家对门走出一个老奶奶，很瘦，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简单盘起，手中提了一个布口袋，笑呵呵地同于颜打招呼。

　　“张奶奶。”于颜乖乖地回答，“带同学来玩。”

　　佳盼和宋一格站在高处问好：“奶奶好。”

　　张奶奶笑容和蔼：“诶，你们好，仔细点别摔了。”

　　“好！”

　　张奶奶步履蹒跚，等她走远了，于颜开始八卦：“十九班那个跑400米的聂朝你们知道不？那是她外婆。”

　　佳盼的剪刀不小心剪空了。

　　似乎从她认识他那天起，他在她的生活中就无孔不入了。

　　摘了两大盆槐花，宋一格拆开干燥剂，倒入于颜找来的干爽盒子中，然后挑了几支最完整的花枝，小心修剪，轻放在干燥剂上面。

　　后面的工作全部交给时间。

　　三个人溜进厨房，于奶奶让她们将槐花一朵一朵摘下来，清洗干净。于爷爷烧开一锅水，焯烫槐花，攥干水分，和剁好的猪肉馅搅在一起，加上各种调味料。于奶奶取了和好的面团，搓成长长一条，揪出大小均匀的剂子。

　　佳盼往案板上撒白面，忽听于奶奶提起：“煮好了给对面张奶奶送去一盘，对了，她外孙子还是你们同学呢。”

　　于奶奶自顾自感叹：“那孩子也是可怜，小时候爸妈离婚了，姥爷死得又早，靠他姥姥一个人拉扯大的……”

　　佳盼默默听着，手上按扁面剂子，擀成圆圆的面皮。

　　人多力量大，饺子下锅以后，屋里弥漫着面香，佳盼用笊篱轻推，锅中滚水沸腾，饺子浮沉。

　　第一盘饺子出锅，于奶奶让她们趁热送到聂朝家。

　　于颜敲门时，佳盼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不过，聂朝出去玩了，张奶奶独自在家。佳盼偷偷打量院里，墙边钉着一个简易的篮球架，篮网坏了一半，篮球架下有好几个瘪篮球。

　　“替我谢谢你奶奶哦。”张奶奶笑着，把饺子换到自家盘子里，硬塞给佳盼她们一人一个苹果。

　　这顿饺子佳盼记忆尤深。饕餮世间味，最是此物鲜，她和宋一格头一次吃槐花馅的饺子，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饭后，三个人瘫在沙发上，于颜摸摸圆滚滚的肚皮感叹：“我现在知道佳佳为什么想嫁给厨师了，唯有美食不可辜负啊……”

　　佳盼点头：“我们的灵魂总算有点共鸣了。”

　　“切。”

　　她们离开老巷的时候，太阳已落到了西边，光暖意融融，长街的槐树投下斑驳的光影，树下的老人家正在下象棋，战况激烈。修自行车的工匠转着轮胎，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叮铃铃——”有自行车铃的铃音传来。

　　佳盼抬头，聂朝和两个男生骑着自行车，逆光往这边来，聂朝松开自行车把手，张开双臂，他穿过夹道的槐树，吹着成调的口哨，呼啦啦从佳盼身边经过。

　　“你内心肯定有某种火焰，能把你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约翰·库切在《青春》里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