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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岁月神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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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书桌前的佳盼愣愣地坐了好半天。她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在浏览器搜索栏输入“400米跑”几个字,鼠标滚轮滑动,佳盼一条一条看下去——这是距离最长的短跑,是对运动员的综合素质要求最苛刻、径赛最难练的项目之一,属于极限强度运动……
“快点写作业,早点睡觉!”门外,佳盼妈妈叮嘱。
“知道了——”佳盼心虚地关掉浏览器,扬声回答。
她重新提笔,和永远也写不完的文综卷子纠缠不清。
2009年,非主流风靡校园,从歌曲到书皮纸,甚至连摩天轮也被赋予伤感的意义,无数人在本子上摘抄诸如“希望有一天我爱你可以倒过来写”之类,令人头皮发麻的句子。于颜每日更新一次Q.Q签名,计数着喜欢小Q的天数,那一年,一些人正因为另一些人而暗自欢喜又汲汲皇皇。
临睡前,佳盼收到于颜的短信通知。
——明天小Q他们班有篮球赛,我们中午在学校吃饭吧。
佳盼回复:能申请不去吗?
——爱我和去死你只能选一个。
佳盼:……
翌日早起,天上乌压压的,闷得像个蒸笼。本是语文早自习,黄老师却没来。同学们切切察察,交头接耳,于颜研究着星座运势,祈祷今天千万别下雨。
“整个走廊就咱们班声音最大!”门口,黄老师突然出现。他夹着语文书,眼睛鼻子皱在一起,白炽灯下,稀疏的发顶出现一圈圣光。
班里瞬间鸦雀无声。黄老师机关枪似的眼神扫视全班,片晌,他走上讲台,清清嗓子:“上课之前说几个事啊!第一,学校最近要抓高压线,抽烟打架早恋,咱们班有几个人我也不说是谁了,马上月考了,别舔着脸搁那儿嘚瑟了。”
同学们齐齐低头,避免引起班主任的怀疑。黄老师十分满意自己的威慑力,缓和了语气:“第二,下周是文化周,教育局领导来视察,评比各班的黑板报和文化墙,团支书带几个人布置布置,利用课余时间辛苦点,不要耽误学习。”
团支书宋一格正和佳盼用草纸上画五子棋,听到点名徒然一个激灵,连忙回答:“知道了老师。”
“好了,上课,上节课讲到哪儿来着?”
宋一格躲在书墙后面,冲佳盼吐了吐舌头。
上午课间操时,太阳挣脱云层的桎梏,毫不吝啬地流泻校园,整个教室亮亮堂堂。
“阿弥陀佛。”于颜念叨,佳盼和宋一格讨论着黑板报的背景图案,没人分享她的喜悦。
“这个怎么样?”宋一格指着辅导书某页的插图,松柏苍翠,两只仙鹤交互而立,一轮红日喷薄跃升,跟个大火球似的。
“祝教育局各位领导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佳盼点头,“挺好。”
“……还是算了。”
佳盼忍着笑,在纸上比划:“画一只凤凰怎么样?凤尾这样甩过来,显眼又占地方。”
宋一格犹豫:“太难了吧?”
佳盼摆手:“不用太复杂,简单一点。”
“写意派,我感觉挺好,咱们班可是娘子军。”旁边的于颜听见了,她是负责写字的,自然写得越少越好。
写意派的凤凰属实让佳盼废了些脑筋。语文课讲作文,她偷偷翻开本子打草稿,画来画去没有半点头绪。中午放学,班里同学陆续离开,她还在座位上和自己较劲。于颜径直抽走她手里的自动铅笔:“坐着能憋出什么灵感呀,吃饭去吃饭去。”
佳盼迈出教学楼,阳光晃眼,居然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她们从米粉店买了两碗酸菜米粉,于颜草草扒拉几口,赶着去操场抢占最佳观赛位。佳盼慢条斯理地吃完,收拾干净桌子,然后打开数学卷子做了几道函数题,这才地下楼去。
骄阳正盛。
篮球场被男男女女围得水泄不通,篮球架下的校服胡乱堆着,矿泉水七倒八歪,左右两边各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块小黑板,用于登记比赛分数。两个女生分别拿着黑板擦和粉笔在旁边站着,即时更改。
人墙密不透风,于颜荧光绿的帽子扎眼极了。
佳盼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折腾得满身是汗。于颜仅仅施舍给她一个眼光,又重新将注意力挪回战场上。佳盼早知如此,用手扇着风,也转头去看比赛。
一抹墨绿,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眼眸。
聂朝穿了件墨绿色短袖,校服裤子挽到膝盖,运球向这边跑来。他到佳盼眼前的片刻,猛然转身,灵活躲开身后的人,又弯腰越过小Q,球扔给对面的宋时安,宋时安起跳,投篮。
球进了。
对面阵营的啦啦队尖叫连连,聂朝往回跑,左手在耳后做成扩音状,那头的尖叫顿时更高亢了。于是他笑了,抬手捋了把头发,眼角眉峰恣意妄为。
佳盼才知道,竟然是八班和十九班的比赛。
场上你来我往,场外加油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佳盼却煎熬无比。
她身在曹营心在汉,明明站在八班的队伍里,但每每小Q他们进球,于颜她们疯狂尖叫,她却暗自替十九班捏了把汗。
佳盼的尴尬持续到上半场球赛的尾声。
赛场发生了一点意外。
聂朝向宋时安运球,争抢之间,他被后面阻拦他的人绊倒,左腿直接跪到地上。
裁判吹响哨子,比赛暂停。宋时安几个急忙扶起聂朝。那一年学校的篮球场还是柏油地面,坚硬粗糙,而聂朝挽着裤腿,猛地蹭这一下,擦破好大一块,血顺着他的小腿流下来,伤口狰狞可怖。
女生们小声唏嘘着,佳盼不自觉地攥紧于颜的手腕。
“呀!郑佳盼!”于颜痛呼。
佳盼赶忙松开手:“对不起,没事吧?”
“哼!赔钱!”于颜嘟嘴。
聂朝受伤,不得不提前退场,篮球赛的热度立刻消退不少,缺了他和宋时安,十九班打得异常艰难,最后还是八班略胜一筹。
“小Q那个三分球帅炸!”篮球赛散场,于颜叽叽喳喳个不停,佳盼默默听着,明显心不在焉。她们走进一楼侧门,宋时安恰好架着聂朝,自走廊另一头过来。聂朝膝盖裹了纱布,伤口已经处理妥当,他低头注意着台阶,走路有几分不自然。
“爷您可慢点诶!”宋时安捏起嗓子。
“滚。”
。
佳盼回到教室,再次提笔,这一次竟下笔如有神。
宋一格认真端详佳盼的画稿,手指卷着佳盼的发丝,摇头晃脑:“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于颜和佳盼一左一右溜了。
下午后两节是自习课,佳盼和宋一格抓紧往黑板上打草稿,佳盼踩着椅子画凤凰脑袋,粉笔灰蹭到袖子,留下一道白。
“宋一格。”
后门外走廊,有男生喊宋一格。宋一格探头一看,扔掉了手里的黑板擦,高扬下巴:“干嘛?”
佳盼站得高,只能瞧见门外那男生的半截身子,但她估摸着,大概率是宋时安。
来人和宋一格说了几句,宋一格扒住门框问佳盼:“佳佳,昨天晚自习讲的数学卷子你带了么?借我哥同学。”
“带了。”佳盼跳下椅子,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她望向门外——宋一格身旁果然是宋时安,他们身后,聂朝斜倚着窗台,双手揣在兜里,漫不经心地瞥来一眼。
走廊尽头吹来的风,吹乱他额前的发。
佳盼慌忙别开视线,疾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不小心撞到桌角,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佳盼翻出卷子给宋一格,眼神下意识躲避。
宋一格把两张试卷塞给宋时安,不耐烦地赶人。宋时安使坏,趁她不注意,揉乱她的短发。
宋一格尖叫着要打他,宋时安举起手中的卷子,边跑边喊:“谢了啊,佳佳。”
佳盼浅笑,摇了摇头。
钢城一中的晚自习到九点钟,一共两节,每节八十分钟,前四十分钟上自习,后四十分钟讲课。聂朝进了教室就趴到桌上睡觉。
半节课一晃而去,他打着哈欠坐起来,拉过借来的卷子,往自己的卷子上抄。
那女生的卷子写得满满当当,聂朝迷迷糊糊划拉了几行,耐心告罄,再一次倒在桌上。
讲台前,数学老师滔滔不绝。聂朝睡不着,烦躁地抓抓头发,摸索出一根笔,在卷子上面写写画画。
好不容易混完数学课,下课铃响后,宋时安来问聂朝要卷子,正抻懒腰的聂朝动作一僵。
宋时安见他佁然不动,登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问聂朝:“哥们儿,你画的谁的卷子?”
“啧。”聂朝拧紧眉头。
聂朝的同桌齐悦凑上来瞧,幸灾乐祸:“呦吼,朝哥,惹祸了吧?”
聂朝凉飕飕地睨齐悦一眼,伸长胳膊,抄起他桌边的旺仔牛奶,扔到宋时安怀里。
齐悦嚷嚷:“喂!那是我的牛奶!”
“你多大了还吃奶?”聂朝嗤笑。
“草!”
宋时安一手握着牛奶,一手拿着卷子:“得,朝哥您歇着,小的去请罪。”
佳盼并不在班级。
她陪着宋一格去小卖部买饮料,刚从外面回来,就见宋时安站在一班门口,面朝墙上的爱因斯坦念念有词。
宋一格过去踢了他一脚。
“嘶。”
宋时安转身,碰巧对上佳盼的视线,那个瞬间他的大脑突然格式化,组织好的语言全忘了,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那个……我兄弟以为是自己的卷子……”
佳盼见宋时安一个人来的,反而镇定多了。她展开卷子——卷子反面的空白角落,一位大腹便便的秃顶小人掐着腰,头顶弹出个对话框,写满了不知所云的符号。
画得还挺惟妙惟肖。
佳盼失笑。
“不好意思啊,这是他给你赔礼道歉的。”宋时安递上那罐牛奶。
佳盼回神,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不用的。”
宋一格夺过牛奶塞进佳盼口袋:“不用跟他客气。”
佳盼无奈,腼腆地抿抿唇:“谢谢。”
“那,拜拜。”宋时安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宋一格搂住佳盼,露出得逞后的张狂。
佳盼捏捏她的手,走回自己的座位,将试卷平铺在桌面,耐心地抚去上面的褶皱。
过了一会儿,佳盼掏出书包里的文件袋,收起试卷。隔着透明的薄膜,她摸摸小人儿的秃头,不自觉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