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的角落》知尔思

24、在世界的一个角（4）

　　“朝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齐悦上下打量聂朝，表情夸张，“真是太有自知之明了！”

　　聂朝冷脸横了他一眼，单手拎起装海鲜的筐转身就走。

　　齐悦兀自笑得开心，他掏钱付了账，扬声招呼佳盼：“佳佳走啦！”

　　隔壁摊子的佳盼拍拍自己微热的脸颊，收起相机。

　　回去的路上，天放晴了。齐悦按下车窗，汽车广播里传出悠扬的风琴声，有点老旧，有点惬意。聂朝半侧着脸，手臂搭在窗边，潮湿的风吹乱他的头发，安然静谧。佳盼忽而记起，很多年前，她遗失过他的一张照片。

　　十八岁的聂朝招摇过市，恣意妄为。

　　至如今。

　　车开回店门口，佳盼和聂朝先下车。聂朝打开后备箱，一手提上海鲜，一手扯了箱啤酒，胳膊上的肌肉孔武有力。他几步跨上台阶，站在门口，侧了侧身，对佳盼说：“钥匙在我兜里。”

　　嗯？佳盼睁大眼睛。

　　她反应过来聂朝的意思，向前磨蹭了半步，缓缓地探出手，伸到聂朝的上衣口袋里，竭尽全力避免碰到聂朝的腰，紧张地手指微微颤抖。

　　艰难扯出钥匙，佳盼打开了店门。

　　聂朝径直将东西拿到厨房，佳盼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把手里的钥匙轻轻放到桌上，铜色的金属似乎还带着聂朝温热的体温。

　　这时齐悦停车回来，拿了瓶汽水放到佳盼面前：“歇一歇。”

　　“谢谢。”佳盼捧着冰冰凉的玻璃瓶，和齐悦谈起正事，“齐老板，霸王餐的菜单你们决定好了吗？”

　　与公众号合作的商家都会提供几单“霸王餐”，以套餐免单作为公众号抽奖的奖品，增加推送的关注量和阅读量，吸引消费者进店体验，霸王餐价值越高，自然效果越好。之前编辑同齐悦讲过，齐悦心里有数，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说：“好了好了，朝哥写好的。”

　　佳盼拿过来看，纸上是聂朝的狂草，缭乱地辨不清字迹。

　　齐悦挠挠头：“还是我给你念吧。”

　　佳盼从包里掏纸和笔记下来，写最后一笔时，胳膊肘一甩，碰掉了搁在桌上的小黄包，包里的纸巾、口红散落一地。

　　齐悦帮她一一捡起来。

　　佳盼连忙道谢。

　　“客气啥。”齐悦指了指厨房，“走，咱们去看看朝哥。”

　　“好。”佳盼拿上相机。

　　齐悦的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却井然有序。料理台前，聂朝捞出一条鲫鱼，“啪”地摔在菜板上，他熟练地给鱼开膛破肚，刮鳞去腮。锅里烧着半锅热油，他徒手拎着鱼尾巴下锅炸，噼里啪啦的油花，瞧得佳盼胆战心惊。

　　聂朝炸过鱼，拎着菜刀切配菜，整个厨房都是“笃笃笃”地声音，他低着头动作随意，眉目却认真，即便是离开了赛道，他在庖厨的方寸之地依然光芒万丈。

　　佳盼垂眸，略调试了下相机，挑选不同的角度拍摄厨房的各个角落，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与切菜声交织，齐悦不知忙活什么去了，厨房里就剩下佳盼和聂朝两个人。

　　材料准备齐全后，聂朝重新起锅，爆香葱姜蒜以及花椒和干辣椒，再倒入郫县豆瓣，炒出红油，继而倒入一罐啤酒和三碗清水烧至滚开，又加入蚝油、老抽、生抽，最后将炸得两面金黄的鱼放入锅中。

　　厨房里瞬间溢满香气，佳盼不由自主地放下相机，靠在门边静静观察聂朝的动作，一举一动，一分一秒，她舍不得移开视线。

　　齐悦不合时宜地出现，探头说：“佳佳拍完快出来，厨房里有油烟。”

　　佳盼眨眨眼睛，只得先离开厨房。

　　厨房外，齐悦把聂朝拿回来的啤酒摆放到货架上，和佳盼闲聊：“佳佳，你在哪上的大学？”

　　“上海。”佳盼乖乖回答。

　　“大城市啊，那怎么回来啦？”

　　佳盼摩挲着相机镜头，轻声说：“离家太远了。”

　　“离家近点好，离家近点好。”齐悦连说了两遍，手肘撑在架子上，“聂朝那犊子在外面浪了那么多年，不还是回来了么，这就叫那啥，哦对，落叶归根！”

　　佳盼被他逗笑了。

　　这时，聂朝掀开帘子出来了。

　　佳盼立刻收敛笑容，正襟危坐。

　　聂朝面无表情地走到柜台旁，撞开齐悦，从酒架上拿了听啤酒，默不作声地折回厨房。

　　齐悦冲佳盼耸耸肩。

　　聂朝一共做了五道菜。红烧鲫鱼汤汁浓郁，光泽红润；珍珠丸子外层的糯米晶莹白净，原本用于点缀的枸杞被换成了橘红的虾尾；辣炒蚬子的韭菜和辣椒丝红红绿绿，蚬子肉肥美嫩滑，粥是蟹黄海鲜粥，汤是奶白的皮皮虾豆腐汤，是店里头号招牌。

　　食物的神奇魔力疯狂诱惑着佳盼，她舔舔嘴唇，努力让自己移开视线，将五道菜摆好光线好的位置，仔仔细细擦去盘子边缘的汤汁。

　　美食不可辜负。

　　聂朝摘掉围裙，活动着泛酸的脖颈，然后看着那女人一会儿左边，一会右边，站了又蹲，蹲了又坐，有时用勺子，有时用筷子，他心想，女人真是麻烦。

　　佳盼约么拍了百来张，远景近景，各种细节齐全了。

　　“菜凉了，我去热热，咱们开饭。”

　　齐悦重新用微波炉热了热菜，端来碗筷，招呼佳盼和聂朝来吃。聂朝坐到齐悦旁边，齐悦开了两听啤酒，给佳盼倒了杯果汁，他举杯敬佳盼：“佳佳，辛苦了！”

　　佳盼抿嘴笑。

　　聂朝闷头喝酒。

　　佳盼没好意思多吃，八分饱便撂下筷子。倒是聂朝和齐悦，即便喝着酒，嘴上也不停，在餐桌上风卷残云般地扫荡，将几道菜吃了个干净。

　　“这是一种技术。”齐悦显摆，“见缝插针式吃饭，不然一局下来肚子里全是酒。”

　　佳盼杵着脸：“受教了。”

　　阳光落在她的手上，一时间刺了聂朝的眼眸。

　　齐悦端来餐盘准备收拾碗筷，佳盼要帮忙，被齐悦拦住：“别别别，干活的事儿让男人来。”

　　话虽这样说，佳盼哪里好意思白吃，还是帮忙擦了擦桌子。齐悦和聂朝手脚麻利，三两下清理干净，聂朝系好垃圾袋，拎着出门了。

　　佳盼使劲磨蹭了一会儿，再找不到久留的理由，背上相机和齐悦告辞。

　　“慢走啊佳佳……啊！”齐悦扶着门，猝不及防地惨叫一声，他转头气愤地质问聂朝，“干嘛踢我？”

　　聂朝扬了扬下巴：“刷碗去。”

　　“哦。”齐悦听话地往后厨去，走着走着，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到底谁是老板啊？

　　佳盼走在路上，感觉今日的风景似乎格外令人愉悦，一草一木如此生机勃勃。红灯路口，她抬起手，日光从指缝穿过，同2009年的一样，烫人心肠。

　　回到家里，她将储存卡插到电脑上，或许是光线适宜，亦或是别的原因，照片拍得十分成功。佳盼精心挑选出三十几张，打开修图软件修补瑕疵，调整色调，暖洋洋的夏光，饱含人间炊烟的世俗气息，平凡而温暖。

　　镜头下，聂朝眉目依旧，连胡茬也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关于他的，佳盼都单独存好。

　　只选了一张他双手出镜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电脑的微信图像闪动，许久未曾联系的蛋蛋突然发了条消息：“佳佳，能麻烦你帮个忙吗？”

　　“你说。”佳盼回。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大学时形影不离的人，说话变得如此客气。距离与时空的差距，丧失了分享生活点滴的习惯，曾经佳盼为这种疏离客气而小心翼翼，努力维系着逐渐淡去的友情。又是某一日，她忽然明白了，年华老去，旧友远去，到底是无法避免。

　　“麻烦你帮我修一下结婚证件照呗。”蛋蛋又补了一句，“不方便就算了。”

　　佳盼的重点却在别处：“你要结婚了？”

　　“有这个打算。”蛋蛋发了个无奈的表情，“家里总催着，其实我自己还是没做好准备。”

　　二十二岁的年纪，话题总围绕着工作和未来，而二十六岁的话题扯来扯去离不开结婚，好像不结婚就是种罪过似的。佳盼放下敲字的双手，思绪断了，一时半会儿再难想出文案的内容，她蹲在书堆旁翻资料，不曾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好不容易摞起来的书再次垮掉，噼里啪啦砸懵了她。

　　佳盼坐在知识的海洋里久久不能动弹，过了好半天，她掏出手机给慧慧发微信：“慧慧，明天能陪我买个书架去吗？”

　　慧慧估计在玩手机，秒回：“行啊。”

　　当时佳盼并不清楚慧慧这两个字之间蕴含了多么迂回曲折的深意，她捡起地上的一本书，封面深蓝色的大海苍茫莫测，书里写着海明威的名言——等待也是一种信念，海的爱太深，时间太浅。

　　店里，送走了晚上的几桌客人，聂朝和齐悦准备打烊。聂朝拿起扫帚扫地，扫帚在椅子下碰到了阻碍，他弯腰，看见椅子下面有一个浅蓝色的钱包。

　　聂朝伸手捡起。

　　正在摆桌子的齐悦凑上来，嘟囔：“咦？哪个客人的钱包？”

　　聂朝打开钱包，里面有少量现金和几张银行卡，并没有证件。他仔细翻了翻夹层，终于发现在最隐蔽的夹层里，塞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火车票。

　　2012年12月17日，从上海发往北京，十几个小时的硬座。

　　聂朝对那段日子刻骨铭心。

　　他的腿折了，梦也折了。

　　聂朝喉结动了动，他再往上看，看到了车票主人的名字。

　　郑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