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的角落》知尔思

21、在世界的一个角（1）

　　2018年，在这世界的一个角落。

　　夏末午后燥热的风卷过大街小巷，房地产管理局的办公大厅温度适宜，不知从哪来的橘猫，在大理石窗台上悠闲踱步。不一会儿，它趴到绿萝的叶子下面，舔了舔爪子。

　　佳盼和同事尤慧慧试图劝它离开，不过显然毫无成效。橘猫大爷捋捋胡须，掀起尊贵的眼皮瞅了她们一眼，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向前挪动几步，换了另一个阴凉地儿趴下了。

　　努力半天，佳盼放弃了和猫大爷的抗争，重新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办公大厅的玻璃门开了。

　　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走进门，他仔细瞧了瞧窗口上方的指示牌，走到佳盼的窗口，询问佳盼：“麻烦问一下，二手房过户是这儿办理吗？”

　　佳盼露出标准的职业笑容：“是的。”

　　中年男人递给佳盼一个文件袋，说：“另一个人一会儿过来。”

　　“好的，您请坐。”

　　佳盼接过材料袋子，取出里面的文件，检查是否有缺漏。房产证、户口本、身份证复印件一一看过，她翻开房屋买卖合同，白纸黑字，刻入眼眸。

　　佳盼蜷起食指，捏着纸页的手控制不住地颤了起来。

　　她迟缓地抿了抿唇，指尖划过合同最后一页，那龙飞凤舞的签名。

　　——乙方（买方）：聂朝

　　玻璃门又开了。

　　佳盼抬头，男人推门而入，黑色的短袖似乎还带着太阳的火热余温。男人看见中年男子时微微挑了下眉，那双眼睛桀骜不再，唯有沉沉的深。他向着佳盼走来，穿过了漫长的岁月，从单薄的校服走到顶天立地，从少年走成了男人。佳盼脑中刹那间空白一片，窗台上的猫抻了个长长的懒腰，跃下了窗台，一切忽然安静。

　　她想起那年连夜坐着火车去北京见他，车外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一片，车内说话声、孩子的哭声、男人的鼾声，嘈杂地交织在一起，她却感觉很安静很安静，那种安静和此时此刻像极了。

　　聂朝走到佳盼的窗口，同中年男人打了声招呼：“张叔。”

　　“诶，来了。”中年男人笑着点头：“身份证带了没？”

　　“带了。”

　　聂朝将另一个文件袋放在佳盼面前，佳盼不敢抬头，她抽出袋子里聂朝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小小的卡片被佳盼攥入手中，照片里的聂朝比如今多了几分少年意气，比高中时代多了几分岁月雕琢，那是佳盼未曾见过的时光。

　　他生于1991年6月16日。

　　不动产登记工作佳盼做了四年，琐碎的步骤烂熟于心，她整理好文件，将打印出的表格推给聂朝，点了点右下角的空白，说：“请在这里签字。”

　　2009年到2018年，九年半的时间，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聂朝弯腰，拿起桌上的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房产证办理大概需要十五天左右，佳盼将缴费单交给聂朝，因为今天收费窗口的系统维护，所以她叮嘱聂朝改日再缴纳税金，办理其他手续。

　　聂朝颔首：“多谢。”

　　他折起缴费单，揣进裤子口袋，临走前，扫了眼佳盼胸前的名牌。

　　郑佳盼。

　　这个女人有点面熟。

　　室外的气温直逼三十五，这样的大热天，难免让人倦怠。登记窗口的人寥寥无几，尤慧慧打了个哈欠，瞥见隔壁桌的佳盼正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窗外。

　　“小胆儿！”她猛地拍了下佳盼的后背。

　　佳盼大梦方醒，干笑着问：“怎么了慧慧？”

　　“我说。”慧慧神秘一笑，滑动椅子凑上前，“你给沈逸铭买生日礼物了吗？”

　　“买了支钢笔。”佳盼老实回答。

　　“没创意。”尤慧慧嘟囔，“真的不考虑逸铭吗？脾气多好啊，你俩结婚肯定不吵架。”

　　“胡说八道。”佳盼瞪她。

　　慧慧扁扁嘴，退回自己的位置。

　　佳盼点开手机日历，翻找1991年的6月16日。

　　那天是端午节。

　　五点半，慧慧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寿星沈逸铭和几个测绘部的男同事终于下了楼，“妇女之友”隋良挥招呼佳盼和慧慧：“下班下班，哥带你们哈啤酒。”

　　慧慧自不必说，早早准备好了，她三下五除二帮佳盼收拾妥当，连拖带拽地把人拉上沈逸铭的车。

　　正值晚高峰，新月广场堵得水泄不通，透过茶色的玻璃，外面的车水马龙蒙上了一层旧时光的色彩。3路公交车停靠旁边，车身上，女明星掐着细腰，一头大波浪光彩照人。

　　车上，三个人的手机齐齐响了，是单位群里的新公告：“各位同事请注意，由于食堂翻新，本月12日起暂停营业，收到请回复。”

　　慧慧忍不住骂：“垃圾食堂天天装修，一天比一天难吃，猪食似的。”

　　佳盼歪头：“猪食什么味道？”

　　“猪食……”慧慧突然反应过来，撸起袖子，“你是不是想打架？”

　　“哈哈哈。”沈逸铭忍俊不住。

　　又一个红绿灯，女明星随3路汽车离开，沈逸铭驱车缓缓挪动，好不容易开到前面的岔路口，他们直行，3路公交车向东，两辆车如同两条相交直线，相遇后渐行渐远了。

　　3路公交车咯吱咯吱地晃荡了二十几分钟，总算驶至终点。车门打开，唯一的乘客聂朝下了车。公交车站牌的铁柱子边，宋时安靠在那儿，右手摆弄手机，左手夹着烟，指尖的火光明明灭灭。

　　聂朝走过去，踢了他一脚。

　　宋时安抬头，上下打量聂朝一番，冷笑：“呦，这不我朝哥吗？”

　　聂朝混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宋时安磨着后牙，攥起拳头砸聂朝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啊，回来这么多天也不吱一声。”

　　聂朝任凭他捶，语调素来散漫：“这不是请你吃饭了吗？”

　　“呵，稀罕。”宋时安转身便走。

　　聂朝左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很多年悄悄溜走，平地拔起高楼，一中附近的店家不知换了几轮，唯独坡上的大排档长盛不衰，不到七点早已座无虚席。宋时安拎了整箱啤酒，脚尖勾过塑料凳子，抻脖子喊道：“老板，两盆小龙虾，麻辣的！”

　　说罢，他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问聂朝：“怎么回来了？”

　　聂朝用筷子撬开两瓶啤酒，“咣当”撂在宋时安面前：“老了，走不动了。”

　　“嗤。”宋时安吐了个烟圈，“什么打算？”

　　聂朝没有立即回答，冰凉的啤酒瓶外面很快结了层细密的水珠，他仰头狠狠灌下一大口，凉得喟叹一声。半晌，聂朝淡淡说：“先上齐悦那混几天。”

　　宋时安点点头，一时语塞。似乎记忆中聂朝永远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哪怕他腿伤了，再上不了跑道，也仍然没变。那年伤好之后，他居然背上包，潇潇洒洒地浪迹天涯去了。要是早几年，有人跟宋时安说，将来聂朝会干这行，他一定把那人脑袋拧下问他是不是傻逼。

　　那可是聂朝。

　　宋时安抹了把脸，喉结滚动：“我……去厕所。”

　　他离席后，聂朝仍然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脸上没什么表情。

　　“叮咚”桌上宋时安的手机屏幕亮起，有短信来了。聂朝下意识瞄了一眼，发现他的锁屏竟是三个女孩的照片。

　　聂朝认识两个，一个是宋时安妹妹，另一个，碰巧他下午见过。

　　好像叫郑佳盼。

　　聂朝挑动眉毛，又开了两瓶啤酒。

　　酒过三巡，宋时安舌头打结，他用小龙虾直指聂朝的鼻子：“当年要不是老子帮你整材料，你他妈连个毕业证都没有，大学肆业懂吗？肆业！”

　　所幸聂朝肚子里也没装几滴墨水，没有纠正他应该是“大学肄业”，而不是“肆业”。

　　半醉半醒之间，宋时安想，金窝银窝，到底不如待了二十几年的狗窝。

　　那一晚，啤酒的泡沫在城市各个角落碰撞，有人久别重逢，有人醉生梦死。

　　KTV里，众人欢唱生日歌，沈逸铭对着蛋糕许愿，十寸的大蛋糕上，左边写着“早日脱单”，右边写着“早生贵子”，成年人的恶趣味。

　　沈逸铭吹熄蜡烛，慧慧用胳膊肘撞他，笑容奸邪：“逸铭，许了什么愿啊？”

　　沈逸铭好脾气：“说出来不灵了。”

　　慧慧扁扁嘴，眼珠一转，搂过佳盼的脖子：“小胆儿，你不是给逸铭买礼物了吗？”

　　众人齐刷刷望向佳盼，佳盼尴尬不已，只好掏出包里的礼物盒，祝福沈逸铭：“生日快乐。”

　　“谢谢。”沈逸铭淡笑。

　　“哦——”隋良几个在旁边起哄，不知谁点了首因为爱情，慧慧把麦克风往沈逸铭和佳盼怀里塞，佳盼吓得连连推辞：“不行不行，我不会这个。”

　　慧慧喝了点小酒，有些上头，她使劲摇晃佳盼的胳膊，要她非唱不可。佳盼按不住慧慧，脸憋得通红。

　　最后还是沈逸铭替佳盼解围：“你快别折磨佳佳了。”

　　“沈逸铭！”慧慧一拍桌子，“我还不是为了你……唔……”

　　佳盼捂紧慧慧的嘴，不好意思地对沈逸铭笑笑：“她喝多了。”

　　红红绿绿的灯光下，沈逸铭眼中温柔浅浅。他脾气向来是办公室里最好的，相貌端正，做事周全又仔细，这样的人，不就是所有丈母娘心中的完美女婿。

　　慧慧嫌他们烂泥扶不上墙，自己点了首热血沸腾的歌，撕心裂肺地吼着。隋良和几个男同事扶墙热舞，跟几条泥鳅似的。疯狂摇晃的骰子，一打又一打的啤酒，佳盼独坐角落，摇晃手里的响铃，是难得清醒的人。

　　疯闹过后，所有人瘫倒在沙发上，沈逸铭举起麦克风，嗓音带了些许酒后的沙哑，夹杂电流的音乐声于包厢里回荡。

　　“转眼过去多年时间，多少离合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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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转眼过去多年时间，多少离合悲欢。
曾经志在四方少年，羡慕南飞的雁。
各自奔前程的身影，匆匆渐行渐远。
未来在哪里平凡啊，谁给我答案。”
——《老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