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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说再见的一天(11) ...

  •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一片雪花落在佳盼的鼻尖,湿漉漉的,软绵绵的,和江南风景一样温柔多情。行人却纷纷撑起雨伞,不愿沾染毫分。只有几个小女孩在雪中转圈,举着手机四处拍照。

      佳盼提了提自己的背包,默默穿过人群,到售票处买票。

      售票员查询过车次,告知佳盼:“上海到北京,晚五点五十八分的,只有硬座。”

      佳盼点头:“我买一张。”

      “168.5元。请您出示身份证。”

      很快,一张小小的火车票被佳盼攥在手里。她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落地窗外,天色始终晦暗,整个大厅人潮川流不息,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谁也不清楚他们这漫长的旅途的尽头,见的是什么人。

      千里迢迢,日夜奔赴。

      佳盼呆坐到天黑,绿皮火车高声鸣笛,驶进站台。她通过检票口,座位在七号车厢,邻窗的位置。

      车窗外,拖着行李箱的乘客仍在奔跑。

      火车按时启程。车外四下漆黑,车厢内座无虚席,佳盼头靠在车厢上,窗子映出了她的影子。旁边几个中年男人在打扑克,吆喝声很大,后面小孩子在哭,年轻的母亲耐心地哄着。佳盼的对面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她和别人打电话,软着声音撒娇。

      许多种声音杂糅,佳盼恍惚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广播声音响起,将她吵醒。

      “尊敬的乘客您好,十分抱歉地通知您,由于突降大雪,本次列车将临时停靠,等待工作人员检修轨道,感谢您的配合……”

      乘客们一片哗然,佳盼按亮手机,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她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得胃疼。佳盼掏出在火车站买的面包和牛奶,正准备简单吃点。对面的女孩递过来一瓶水,有些羞赧:“你能帮我拧开吗?”

      佳盼接过来,许是瓶盖已经松动,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拧开了。

      “谢谢你。”女孩送给佳盼一颗糖,和她寒暄,“你是去北京吗?”

      佳盼点点头:“是。”

      “去北京做什么呀?”女孩嘴里塞了糖,说话含糊不清。

      佳盼想了想,回答她:“探望一个朋友,他受伤了。”

      “哇。”女孩感叹,“千里迢迢的,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佳盼沉默了几秒钟,轻声说,“对啊,很好的朋友。”

      她摩挲着手里的旺仔牛奶罐,上面的小人儿依旧没心没肺地笑。

      雪簌簌地下着,火车里愈发闷热,鱼龙混杂,气味并不好闻。后半夜,佳盼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喧闹的乘客,往来的列车员,喇叭里的广播,犹如一场胶片电影,那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死死拉她下坠。

      火车晚点三个小时,在下午一点抵达了北京。

      北京城大雪纷飞。

      佳盼出了火车站,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的街头等公交车。虽然一夜舟车,她却并没有觉得太过疲倦,“去见他”这个念头始终在支撑她的精神。

      医院门口有家花店,玻璃橱窗里面,小向日葵开得灿烂。佳盼抖落满身风雪,推门而入,暖洋洋的香气扑面而来,鱼缸里的小鱼热情好客,晃着尾巴游上前来。

      “我要一束向日葵。”佳盼说。

      店员用浅绿色的玻璃纸将花包好,佳盼趴在花店的柜台上写卡片。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跨越了几年的时间洪流,纵然有千言万语,却同样久久不能落笔。

      骨科在住院部十楼,佳盼捧着花束,在护士台打听到聂朝的病房。她来到病房门口,往上扯了扯围巾,挡住自己的脸,偷偷向里面张望。

      聂朝不在。

      佳盼深深地吸了口气,壮胆子走进病房。

      病房四人一间,门口的病床床头,贴着聂朝的名字。旁边给老伴削苹果的老奶奶好心提醒:“姑娘,你来看这个小伙子啊,他去拍片子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佳盼连连道谢:“好,谢谢奶奶。”

      不在也好。

      免得她不敢见他,花还要麻烦护士转交。

      佳盼又站了片刻,放下向日葵,离开了病房。

      她刚经过护士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好不了就好不了呗,你瞅你这黑脸。”

      佳盼倏地红了眼睛。

      她慌忙躲到转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她看见聂朝坐在轮椅上,身后宋时安推着他,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也对,朝哥本事大着。”

      聂朝嗤笑,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目光淡淡。

      佳盼正过身,仰头靠在墙壁上,捂住了自己的脸。她记得聂朝在跑道上的样子,迎着太阳,笑容张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也记得他在球场上运筹帷幄,举起手一呼百应。

      那模样让她耿耿于怀很多年。

      聂朝回到病房,一眼瞧见床头柜上的向日葵,他浓眉紧锁,回头问宋时安:“谁送的?”

      宋时安哪里知道。

      隔壁陪床的老奶奶热心肠地告诉他:“一个小姑娘,秀秀气气的。”

      “呦。桃花追到医院里来了。”宋时安扶聂朝上床,打趣他。

      聂朝没听见似的,他拿起花束,橙黄色的向日葵之间夹着一张白色卡片,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保重。

      这字体他倒是眼熟。

      聂朝捏着那张卡片发呆,像是遇到了什么世纪难题。宋时安更好奇了:“谁啊?”

      聂朝舔舔腮帮:“不知道。”

      。

      佳盼再次踏入风雪,连夜回了上海。

      每一次旅行的最后,剩下的只有疲惫。佳盼在宿舍倒头睡了一天一夜,勉强缓过神,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期末考试的复习之中。

      大四上学期,佳盼剪掉了及腰的长发,换了金属细框的眼镜,从摄影部部长升为副社长。国庆节时社团招生纳新,涌进一大群青涩稚嫩的脸庞。那场短暂而疯狂的旅行,更像是午夜梦回时的一枕黄粱。

      生活像陀螺似的疯狂旋转。

      毕业生们勉勉强强制造出一堆学术垃圾之后,各自奔赴远大前程。宋一格忙着出国留学,在准备第六次雅思考试;于颜忙着考研二战,四处租宿舍;佳盼选择了现世安稳,忙着考公务员,报考的是钢城的某个职位。

      许多梦想渐渐搁浅了。

      蛋蛋准备报名去偏远地区当人民教师,家里人不同意,托关系给她塞进了国企。

      “人有时候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啊!”蛋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佳盼感慨。

      公务员考试,佳盼成功上岸,成为了拥有铁饭碗的公职人员。她送给蛋蛋一本《瓦尔登湖》作为毕业礼物,并在扉页写下:“甲午马年六月十七日郑佳盼留字,持以赠君,山高水长,白云应老在他乡。”

      六月底,佳盼坐飞机回到钢城。

      公交车路过老城区,一片断壁残垣的破落景象。夹道的槐树东倒西歪,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大大的“拆”字,这条路的尽头,是聂朝的家。佳盼轻抚车窗玻璃,日月更替,时代变迁,回忆里最美好的风景苟延残喘着。

      又有什么东西是永垂不朽的呢?

      佳盼八月份才正式入职,她向来不爱出门,所以整日闲在家,养养花,种种草,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于颜好不容易租到宿舍,开始了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七月中旬,宋一格的雅思成绩终于超过了目标学校的录取线,她给佳盼发来微信:“姐妹,我回来了。”

      眼见着要下雨,佳盼到阳台上去搬花,顺便问她:“什么时候走?”

      “九月十号的飞机,先到香港转机,再飞英国。”宋一格反问,“你呢?什么时候入职?”

      “八月十五号。”佳盼拨弄含羞草的叶子。

      “嗡嗡——”

      手机又震动了两下,宋一格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她比着剪刀手,中间的宋时安在侧头点烟,宋时安的另一侧赫然是聂朝,他拿着啤酒瓶,眼眸低垂,并未看向镜头。

      “你在哪?”佳盼急忙追问。

      “KTV啊。”宋一格自说自话,“就咱们经常去的那家。我哥朋友回来办拆迁的事,我蹭吃蹭喝。”

      她又说: “我好冷啊,要不你给我送件衣服?”

      “你等着。”

      佳盼扔开手机,蹬蹬蹬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脸。她对着镜子,捋顺不安分的头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化了个淡妆。

      她跑回房间,换上一双不怎么穿的高跟鞋,又打开衣柜,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佳佳!佳佳!”谢青在门外喊她。

      “快和我去医院!”谢青火急火燎地推开门,“你姥爷摔倒了。”

      她看到佳盼的打扮,愣了下,问道:“你有事情吗?那妈妈自己去。”

      “没。”

      佳盼呆呆地站在原地,正准备拿包的手无力地垂下,巨大的失落从头到脚将她淹没。

      外公右腿骨折,老人家上了年纪,心脏还不舒服,需要留院观察几天。谢青回家取生活用品,佳盼独自在病房看护。

      病房在顶楼,乌云压下来,天空几乎触手可及。佳盼走到阳台,整座城市缩成眼中小小的图画,她扶着阳台的栏杆,凉风吹乱了她的碎发,良久,她轻声呢喃:

      “我要去过新的生活了。”

      “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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