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的角落》知尔思

14、说再见的一天（5）

　　于颜的独角戏落下帷幕，少女的火热恋爱燃烧了这个寒冷的冬天。

　　操场上的雪越积越厚，课间操改成了冬跑。高一高二在小操场跑，高三在大操场跑，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却冻不住于颜的心肠。她总跑在队伍的最外面，有时小Q几个会追上一班的方队，并不表现出对谁的特别关注，任凭女生们胡乱揣测。

　　音乐声、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以及羽绒服的摩擦声中，于颜笑得那样热切。

　　佳盼最终选择了沉默。

　　《最初的梦想》和《兔子舞》听了几十遍，经历几次月考的磨挫，悄悄翻过了2009年。

　　期末考试后，高一高二接连放寒假，校园愈发冷清了。实验班提前进入二轮复习，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宋一格早起到校，脸贴着桌面，浑浑噩噩地哼唧：“每日清晨起床，蓬头垢面，四支僵劲而不能动，至学校，又闻老黄虎啸猿啼，烨然若神人也……”

　　低温使人更加贪恋被窝的温暖。

　　学校人口基数减少，于颜和小Q不敢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他们行动受限，佳盼和宋一格彻底沦为放哨的工具人。

　　熬着熬着，眼见到了腊月二十七。

　　明天放假，英语老师也明白同学们只想欢庆2009年的除夕，根本无心学习，布置了寒假作业之后，直接让大家上晚自习。佳盼埋头赶作业，后桌女生用笔戳她的后背，佳盼回头，女同学递过来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今年欢笑复明年，明年我还搁这念，帮我想个横批。”

　　佳盼乐了，她想了想，添上一句：“横批，我爱一中。”

　　佳盼把纸条推给宋一格，宋一格险些笑出声，她连忙捂住嘴，提笔继续创作：“男七人，女五十，横批，狼多肉少。”

　　纸条在班级传阅了一圈，大家集思广益，写满了整整一张草稿。

　　——爆竹声中一岁除，明年你走我复读。

　　——迎除夕红梅笑霜雪，盼春节晓霞染碧天，横批，文综双煞。

　　政治老师名叫晓霞，历史老师名叫红梅，外号大红花。

　　这一幅对联被评为年度最佳。

　　十七八岁的笑点很难琢磨，热热闹闹上完最后一节课，全校放假。

　　腊月二十八，谢青和佳盼去超市采购年货。超市儿歌欢快，人山人海，中国红喜气洋洋。佳盼推着购物车紧跟着谢青，不巧碰上鸡蛋限时五折，一群大爷大妈各自扯着长串的购物袋冲过来，生生将她挤到一旁。

　　佳盼轻吁，掉头绕路。

　　未曾想竟看见了聂朝。

　　蔬菜区的架子旁，他对着一棵花菜眉头微锁。那棵花菜虽干净，但花球散了，茎部中空，一瞧就不怎么新鲜。

　　佳盼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同样拿起一棵。

　　谢青提着几大袋子坚果回来，对佳盼手里的花菜不太满意：“花菜不新鲜，上面的花都开了，你要吃待会儿出去市场买。”

　　“哦。”佳盼放下花菜，帮谢青把坚果放进购物车。

　　聂朝也舍弃了花菜，转身拿袋子挑土豆。

　　“我祝满天下的女孩，嫁一个好男孩，两小口永远在一块……”超市里的音乐仍旧欢乐。

　　佳盼回过头，一片喜庆中，他格格不入。

　　。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大年初一满街走。

　　除夕清早，郑爸揪出被窝里的佳盼，佳盼揉揉惺忪的睡眼，套上长羽绒服，出门贴对联。

　　她踩着椅子，问郑毅：“爸爸，正当吗？”

　　“往左一点，好了好了，往下一点。”

　　客厅墙上的福字要倒过来贴，寓意“福到了”。

　　家家户户的年夜饭都有自己的主题，郑毅是家里的主厨，谢青负责备菜，佳盼洗菜，小小的厨房忙乱有序，一顿饭从上午忙到下午三点钟，煎炒烹炸，样样齐全。

　　晚间，谢青和佳盼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多年以后，除夕夜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城市寂静无声，而那一年尚且自由，五颜六色的花火在如墨的夜空中绽放，时不时掩盖春晚的声音，如果看至精彩之处，不免有些烦恼。

　　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一点，谢青在厨房煮饺子，郑毅带佳盼下楼放鞭炮，鞭炮声噼哩啪啦，佳盼堵住耳朵，鞭炮爆炸产生的白色烟雾久久不散，一股火药味，她忽然想起了聂朝。

　　此时此刻，他又在哪呢？

　　饺子出锅了，白白胖胖的，盛满新买的瓷盘。郑毅高举酒杯，对佳盼说：“祝郑佳盼今年金榜题名！”

　　佳盼回敬他：“祝爸爸虎年发大财！妈妈永远年轻美丽！”

　　春节联欢晚会的压轴小品笑点连连，整座城市灯火通明，共同迎来崭新的一年。

　　。

　　短短十天假期一晃而过，正月初八，高三开学。

　　新学期第一堂课，黄老师少不了训话：“百日誓师近在眼前，必须拿出百分百的劲头学习，三条高压线，抽烟打架早恋，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

　　他语重心长：“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孩子们！”

　　于颜吓了个半死，下课缠着宋一格问：“老师是不是发现我和小Q了？”

　　“这话老黄不是每学期都说吗？做贼心虚。”宋一格将于颜扒拉到一边，开团支书会议去了。

　　高三百日誓师大会原本定于27号，因那天是周六，所以提前一天，改成了26号，恰好赶上佳盼的生日。

　　佳盼收到了好些祝福，前桌趁午休特意买了礼物，转身送给佳盼时，不小心碰掉了佳盼的记事本。

　　前桌弯腰去捡，胶套脱落，本子里藏着的照片掉在地上。

　　“咦，这是啥？”

　　宋一格正打算帮忙，佳盼先她一步，随手将照片塞进一个本子里，干笑着欲盖弥彰：“就一张书签。”

　　宋一格狐疑地打量着佳盼：“郑佳盼，你很奇怪诶。”

　　佳盼的笑容更加僵硬：“胡说啥？”

　　半晌没瞧出个所以然，宋一格移开视线，接着补数学作业了。

　　佳盼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又十分惭愧，她其实特别羡慕于颜，喜欢与不喜欢都明目张胆，不像她。

　　下午，政治课结束，政治老师突击检查课堂笔记，各组收齐之后，佳盼和另一位课代表抱着送去政治老师的办公室。老师不在，办公桌斜后方，十九班的班主任正教训一个男生：“齐悦，我看你下辈子当头猪得了，吃完睡睡完吃，正合你意。”

　　“猪也挺累的，老师。”齐悦顶嘴。

　　女班主任被气得歇斯底里，佳盼没多留意，摆放好笔记本，离开了办公室。

　　好一会儿，十九班班主任发泄完，让齐悦回班。齐悦路过政治老师办公桌，弯腰捡起了什么。

　　第二节课，学校在大礼堂召开百日誓师大会，各班陆续进场，黄老师难得穿了身西装，脖子上的领带勒得紧紧的。

　　不管距离高考多少天，十九班依然热闹非凡，班级后排，齐悦兴奋地冲进来：“朝哥朝哥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聂朝与宋时安几个男生讨论着昨天晚上的篮球赛，谁也不愿搭理他。齐悦高举手里的东西，转了一圈，怼到聂朝眼前，几乎贴上聂朝的鼻尖：“我在办公室捡到的哦！哪位妹妹给朝哥哥拍的照片呦！”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男生们争抢着要看。

　　聂朝看清了照片上的自己，伸手去抢。

　　“诶——”齐悦抬起手臂不肯给他，坏笑，“好不好奇上边写啥了？”

　　聂朝望向齐悦身后：“老师，齐悦兜里有烟。”

　　齐悦下意识回头，聂朝站起身，一把夺走照片。

　　“不要脸！”齐悦嚷嚷。

　　聂朝置若罔闻，他垂眸，照片中的自己目视镜头，身后彩旗飘飘，应该是运动会那一天，而他毫无印象。照片贴了膜，差不多是崭新的，聂朝的视线落在照片下面那行字的瞬间，眉头再次皱起来了。

　　“上言加餐饭，下言……”

　　一句没有写完的诗。

　　“这次是个搞文学的。”宋时安按了按聂朝的肩膀，对他的个人魅力表示肯定。

　　聂朝盯着照片上圆圆的字体，总觉得似曾相识。

　　“喂喂喂……”礼堂的演讲台，主持老师拍拍麦克风，“各班同学请坐好，保持安静，大会马上开始。”

　　十九班终于消停了。

　　百日誓师大会分三个阶段，校长发言后，学校邀请了前年的省状元讲授高考的经验，为大家加油打气。会议的最后，全体学生起立，感谢老师们的三年付出，喊出了迎战高考的决心。

　　直至这一刻，同学们猛然意识到，高考真的触手可及了。

　　回班以后，佳盼整理书桌，冷不丁想起聂朝的照片还夹在本子里，她大概翻了翻，一时间没找着。

　　佳盼把书搁在腿上，一本一本仔细翻过，却一无所获。

　　“找什么呢？”宋一格问。

　　“啊？”佳盼摇头，“没什么。”

　　自习课上，佳盼反复回忆那张照片究竟哪去了，突然，她想，莫不是夹进了政治笔记吧？

　　佳盼一身冷汗，她匆忙溜出班级后门，径直跑向办公室，幸亏政治老师不在，桌上一摞笔记本原封未动。佳盼取出自己的本子，翻了又翻，还是一无所获。

　　十七岁生日这天，佳盼丢失了一张重要的照片。

　　晚上，聂朝回了家，掏出口袋中的照片，放在桌上。他打开桌上一个老旧的铝饭盒，饭盒里躺着一张纸片，纸片曾被雨水打湿，“节哀”二字晕开一角。

　　他把照片和纸片并排摆在一起，抱着手臂，似乎遇到了什么世纪难题。

　　隔天，聂朝和小Q几位去网吧打游戏，游戏结算的间隙，又想起了这件事。他叼着泡面叉子，点开浏览器，搜索那句诗。

　　光是诗名他就念不顺溜。

　　“饮……长城……饮马长城什么行？”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上面写着请你记得好好吃饭，保重身体，下面写着要经常想念我。

　　聂朝心烦意乱地关上网页，将未吃完的泡面扔进垃圾桶。走出网吧，一滴水滴落脸颊，聂朝仰头，才发现冰雪不知何时开始悄悄地融化，冬天马上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