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的角落》知尔思

13、说再见的一天（4）

　　2009年11月8日，立冬的第二天，钢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谢青拉开窗帘，叫佳盼起床。佳盼睁开眼，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她一骨碌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出来，拉开窗子伸手去接——人活着得有点仪式感，初雪初吻初恋，但凡带“初”字的，总值得纪念。

　　“没见过雪啊？赶紧穿衣服，别冻感冒了！”谢青扯回傻闺女，关上了窗。

　　周日上半天课，清晨街上行人不多，绵绵的雪飘落地上，短暂地停留片刻。天空灰突突的，没有风，气温很凉但不算冷，是佳盼最喜欢的天气。佳盼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小斗篷，连帽两边缀着白色绒球，走起路来晃晃悠悠，雪花粘在她的衣袖上，细看竟六角分明。

　　教学楼里温暖如春，发上的雪花融化，留下晶莹如碎钻般的水珠。班级门口，于颜迎接佳盼，那殷切的眼神里，满溢着作奸犯科的紧张与雀跃。

　　三个人聚齐了，宋一格勾住佳盼和于颜的脖子，低声问：“你当面说？或者写情书？”

　　于颜面露难色：“我说不出口。”

　　“那就写。”宋一格掏出纸笔拍到于颜面前。

　　“我好好想想……”于颜刚写了个开头，又使劲划掉，“不行不行，写不出我的情真意切，还是说吧。”

　　宋一格白她一眼:“真磨叽。”

　　于颜端起水杯，猛灌了一大口，豪情万丈地抹抹嘴巴：“酒壮怂人胆！走！”

　　三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爬上三楼，临了，于颜心生胆怯，抓起佳盼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自我安慰：“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可惜，于颜的勇气并无用武之地，小Q根本不在班级，她们守到上课铃响，也没见半个人影。

　　宋一格将任务的失败归咎于于颜的心理建设浪费了太多时间，第二节下课铃一响，她拽着于颜直奔三楼，不给她半点犹豫的机会。

　　这回小Q没走，他靠着走廊的窗户，和两个男生说话。

　　宋一格怼了怼于颜。

　　于颜定定地望着小Q，咬紧嘴唇，向前挪了半步，然后转身就跑。

　　“……”

　　佳盼茫然，宋一格也茫然。

　　于颜一路狂奔，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宋一格拼了老命撵上她，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瞅你那个熊样！”

　　于颜脸色爆红，她据理力争：“你上你也怂！”

　　怂人于颜终于意识到，当面表白的可能性约等于零。她返璞归真，憋了整节语文课，编出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满纸的酸诗读得佳盼牙疼。

　　“这次月考抓了十几个作弊的，幸好没有咱们班，不然我这张老脸不知道往哪搁。”最后一节课仍旧是语文，黄老师讲到兴起之处根本停不下来，他有感而发，“你以为你骗了老师，其实你骗了你自己。”

　　这堂课硬生生拖了十几分钟，她们离开教学楼时，外面的雪已然停了，操场上的学生寥寥无几，四处堆着脏兮兮的雪泥。

　　于颜一声不吭地朝前走，神情沮丧极了。

　　佳盼开解她：“今天不行还有明天呢。”

　　“嗯。”于颜兴致缺缺。

　　十字路口，三人各回各家，路上车水马龙，几个男生闹哄哄地打佳盼身边跑过，“噗叽”溅起的泥水弄污了她的裤脚。

　　佳盼拧眉看去。

　　不曾想居然是小Q几个。

　　几个男生咋呼着冲进路口的汇鑫网吧，聂朝慢慢晃荡在最后，大冷的天，他校服衣襟敞着，书包半死不活地挂在肩上。

　　佳盼连忙掏出手机，通知于颜和宋一格。

　　于颜几番叮嘱：“佳佳千万盯住了，我马上来！”

　　“放心吧。”佳盼挂断电话，又打给谢青，说自己要和于颜在外面玩一会儿，晚点回家。谢青对佳盼向来秉持放养政策，只嘱咐她注意安全，再没细问。

　　佳盼靠着路口的电线杆，等待于颜和宋一格。老电线杆的电线复杂交错，有麻雀梳理着羽毛，偶尔风经过，抖落线上的积雪。网吧在二楼，楼梯口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于颜和宋一格前后脚赶来，她们谁也没去过网吧，忐忑地对视一眼，爬上了网吧的楼梯。

　　“同学，身份证。”前台大叔拦住她们。

　　她们真不清楚上网需要身份证，三人窘迫万分地跑下楼，幸好附近新开了家奶茶店，落地窗正对着网吧门口。

　　于颜点了三杯红豆奶茶，捧杯小声嘟囔：“好丢人啊！”

　　宋一格扎上吸管，“里边黑，谁也看不清谁。”

　　奶茶一喝就是三个多小时。

　　男生们出来时，天色早暗了，于颜她们急忙收拾东西离开奶茶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这群人的动作不要太整齐，左手插兜，书包往肩上一甩，打打闹闹地钻进学校旁边的麻辣香锅店。

　　于颜再次怯场：“人多了点吧。”

　　宋一格拉开门，直接将她推进去。

　　店里，男生们把两张桌子合并到一处，各种食材夹了两大盆。他们热闹地讨论着刚才游戏里的激烈战况，有人点了烟，小店里烟雾缭绕，呛得佳盼极不舒服，她回头假意看菜单，眼角余光偷偷瞄着那桌。

　　聂朝坐没坐样，右手空转着桌上的玻璃杯。

　　她差点忘了，他不抽烟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宋一格随随便便点了几样菜，她和佳盼背对着那些男生，一个劲儿给于颜使眼色，于颜当起缩头乌龟，拼命往嘴里塞白饭，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宋一格见她这怂样儿，火气一窜十米高，她“腾”地离开座位，椅子划过瓷砖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在于颜与佳盼震惊的目光中，宋一格气势汹汹地走向小Q那桌，“啪”地一拍桌子。

　　然后宋一格自己也懵了。

　　因为满桌的男生抬头看她时，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宋一格故作镇定，对双胞胎兄弟勾勾手指：“弟弟出来。”

　　“哦——”男生们敲筷子的敲筷子，捶桌子的捶桌子，挤眉弄眼的，聂朝顶了顶小Q的肩膀，小Q回身便是一脚，然后终于站了起来，扯扯自己的校服，随宋一格往外走。

　　宋一格顺手捞上仍在装鸵鸟的于颜，直接送两个人出门。

　　男生们的哄笑声更大了，聂朝是认识宋一格的，他玩味地瞧着热闹，无意中，聂朝瞥见宋一格的同伴也打量着他们。

　　佳盼慌忙转头，却依然能感受到身后聂朝那饶有兴味的视线。

　　如芒在背。

　　她坐不住了，提上宋一格和于颜的书包，夺门而出。

　　天色半黑了，宋一格靠着墙，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佳盼点点头。

　　于颜和小Q面对面站在餐馆旁边的胡同里，于颜深吸几口气，攥紧拳头，眼睛一闭，几乎用喊的：“秦同学！我是高三一班的于颜，能把你的□□号给我吗！”

　　嗯？

　　佳盼简直不敢相信，她们折腾了整整一天，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她只问人家要这个？

　　何况于颜明明就有。

　　小Q打量着于颜，于颜低下头，脸涨得通红，正当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小Q笑着回答：“好啊，你有笔吗？”

　　于颜迟钝了几秒钟，手忙脚乱地翻出纸笔。小Q接过，写下一串数字，拉起于颜的手，将纸笔放入她的掌心：“喏，给你。”

　　回家的路上，于颜整个人飘乎乎的。

　　佳盼轻声劝：“颜颜，是不是太随便了，你再考虑考虑？”

　　于颜不以为意：“没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心里有数。”

　　佳盼仍旧忧心，面对陌生女孩子的主动示好，欲拒还迎，这样的男生，如果影响了于颜的学习怎么办呢？

　　于颜与小Q私下聊什么佳盼不得而知，月末下了一场大雪，整整一夜，缠缠绵绵。佳盼出门时，雪已没过脚踝，街上没多少行人，她艰难地迈出一步又一步，身后留下一长串孤独的脚印。

　　昨天黄老师交代过，今天六点全体到校扫雪。校门外坡道的半截属于一班的分担区，佳盼几个女生用雪铲将积雪推至道路两边，攒成雪堆。为数不多的男同学们推着手推车，把积雪运去垃圾场，等待学校处理。

　　“啊！”于颜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佳盼忍不住笑，积雪踩实了比冰都滑。每年冬天，这条坡道就成了全校的噩梦，或多或少得摔上几跤。某天中午，宋一格揣着两个苹果摔了，眼睁睁看着那两个苹果咕噜咕噜一路滚到校门口。

　　最幸运的莫过于碰上认识的同学，结伴而行，互相搀扶着，不容易打滑。

　　于颜起不来，佳盼刚准备帮她，一只手先佳盼一秒，拉起了于颜。

　　小Q接过于颜手里的雪锹，热火朝天地开始清雪。宋时安抢了宋一格的，而聂朝，走到了距他最近的佳盼面前，伸出右手。

　　佳盼快凝固了。

　　于颜小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冷的还是欢喜的。

　　男生们三下五除二将雪扫了个干净。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黄老师的注意，他夹着公文包过来，瞅着几位政教处的常客，稀奇道：“看不出你们几个还挺乐于助人的啊。”

　　聂朝嬉皮笑脸：“那您看看。”

　　“行，好好干。”黄老师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迈着小碎步离开了。

　　故事顺理成章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