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95、迦陵频伽

　　隐藏身份都已经是次要，如此境况，怎能让李重耳带着从人一同涉险？

　　“义父家就在附近，你不要再送了！”

　　李重耳听而不闻，只蹙眉凝望前方异象，胯-下双腿劲夹，碧玉骢如箭般飞纵，远远超出在一众仪卫的前列。

　　“恳请殿下快快回府，属下护送张舍人回家！”

　　紧随其后的五花马上，霍子衿苦苦劝谏，脸色比天上乌云还要黑。诚然殿下一向就听不进他的忠言，但是自从与这位张七宝结识，愈发将他这个辅护都尉抛在脑后了：“殿下大病初愈，为了他，如此深入险境！一旦有个闪失……”

　　一言未尽，李重耳扬鞭一指，登时将他后半句话堵回口中。“住口，你带众人回府便是。”

　　就在主仆交言的瞬间，张七宝已经在滚滚烟雾中消失了身形。

　　白马飞纵，自横七竖八的乱草与焦木上方疾驰而过，径直奔向密林深处的宫羽庄园。远远便已望见青气滚滚，严密笼罩整个庭院，莲生飞身下马，冲进大门，只见那青气似烟非烟，似雾非雾，遮得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连声音都被压制。

　　“阿父！阿母！你们在哪里，林子要起火了，快随我离开！”

　　到处都寻不见阿父阿母的踪迹。奔进后园，迎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是侍奉阿父阿母的仆从，手捧一个食盘，呆呆挺立在小径中央。

　　“小剩儿，我阿父阿母呢？”

　　连喊几声，不见回应，莲生急切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触手却如泥雕木塑，硬梆梆地根本推不动。滚滚浓烟中凝目看去，只见他面容呆滞，毫无生气，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手中食盘，唇角还挂着一线僵硬的笑容。

　　情势紧急，不能耽搁。莲生无暇多想，一路疾呼着奔向后园花房。那是阿父阿母闲时常驻之地，更有清幽莲池，难道是因为周围烟火熏燃，所以去花房避难？

　　花房门扇大开，远远看去并无异状。莲生狂奔而至，却没料到门扇之间竟有一道无形屏障，疾速奔驰中一头撞上，登时仰天翻倒，摔出数尺之远，眼前金星乱冒，痛得泪都流出来。

　　就在踉跄起身，打算破门而入的一刹，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莲生立足不稳，又一次摔倒在地。

　　花房，不见了。整个庄园，不见了。

　　赤红烈焰汹然爆发，如一条巨龙冲天而起，瞬间燃遍整个空间。面颊上一阵剧痛，是飞溅的水晶碎片划破肌肤，莲生下意识地举臂格挡，却挡不住缕缕浓香，刹那间袭入鼻端。

　　漫天浓香，自炸裂的花房中喷薄而出，宛如有形有质的利器，四面八方包围了莲生。

　　纤细的玉腕不再有力，窈窕的腰身羸弱柔软，强健的男身不能自抑地化作女身。罗裙迎风飘摇，宛如花房中无数娇嫩花朵，在烈焰吞噬下燃起飞扬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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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头，八足，九百九十手，九千九百眼，手托日月，眼喷赤焰，双足立大海，身越须弥山。

　　这，才是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的真身。

　　狂怒之下，神光爆裂，巨大身形突破屏障，直冲苍穹，在浩浩红尘间现身。八足千手遮天蔽日，九个巨头一齐扭动，每头一千眼射出无边无际的烈焰：

　　“情郎在哪里，孽种在哪里？老实告诉我，免受更多磨难！”

　　云卿膝头筝声大作，发出铮琮巨响，竟不输于天地间万钧雷霆。迦陵频伽一双巨翅鼓动，四下里狂风呼啸，带动二人脱离火焰，升向半空。一道又一道的青光与赤焰交错袭来，在二人身周织出一道刺目的巨网，却被那乐声坚阻，盘旋不能近身。

　　“毗摩智多罗，快快收了神通，你我争斗，不要伤及众生！”

　　毗摩智多罗冷笑一声，九颗巨头一齐发出回响。“我只要你，众生与我何干？我能倾覆须弥山，更能血洗敦煌城！这万千生灵不是伤自我手，是伤自你的罪孽！”

　　整个天穹青光暴涨，毗摩智多罗九张口喷涌烈焰，九千眼放射电光，光焰穿云贯日，直扑万里河山。九婴林已经完全烧毁，大地一片片沉陷，巨浪般向着林北翻腾、席卷，吞没了所有的树木，鸟兽，山石……人。

　　九婴林北四十里，就是敦煌城。

　　三十万百姓安居的城池，西州乐土，繁华国都。

　　火焰愈来愈炽，电光愈来愈强，滚滚向北劈去，宽阔的官道硬生生被劈成两半，地面裂开巨大的鸿沟。纵是在这高空，也能听见四散奔逃的人群惊慌的哭叫，尸体和房屋烧焦的气味，一阵阵传入鼻端。

　　云卿全身颤抖，筝声已不成调。迦陵频伽急呼当心，已经来不及，一道烈焰乘隙而至，直贯云卿胸膛，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将胸前天-衣璎珞，染成一片赤红。

　　“云卿！……”

　　迦陵频伽引颈当空，口吐精气，弥补她胸前伤口，却被云卿一把按住。

　　“不必了。”

　　“你要怎样？我们……斗得过他！”

　　云卿神情惨然，视线自迦陵频伽的面容转向人间大地，那广袤的山川河流，富庶的田野城池。

　　“我与长歌，相依十年，深知他如何热爱这座城。这是他的故国，他的父老，也就是吾土吾民。他洒尽一生热血，只为守护这片土地，我不能为你我脱身，伤及无辜众生。”

　　晶莹的泪珠，自迦陵频伽眼中落下，七彩翎毛微颤，闪耀出虹彩光泽。

　　“我懂。云卿，我们随他回去吧，无论受什么惩处，我陪你一起。”

　　“不，你快快逃走，替我照顾长歌和莲生。我已经无幸，唯一心愿就是你们平安……”

　　话音未落，眼前烈焰闪动，又一道火焰轮凶猛袭来。

　　云卿张开双臂，挡在迦陵频伽身前，任那火焰轮自背后穿入，膝头桐筝瞬间被喷溅的鲜血浸透，再也无法奏出乐音。清丽的面容，仰头向天，口中长吁一口清气，一枚晶莹圆珠破空而出，静静旋转，散发着夺目的白毫光。

　　“迦陵，收好。”

　　迦陵频伽闭紧了双眼，滚滚泪水坠落风烟之中。张开樱唇，一口气吸那圆珠入腹，巨翅迎风高展，乘这一击之势，冲破青光笼罩，纵身飞向远处山林。

　　火焰轮交相奔袭，啸声惊天贯日。翅羽被那烈焰横扫，无声无息化为飞灰。饱受折磨的鸟身早已无力，旋转着自空中飘落，坠入脚下茫茫火海。

　　那九百九十手中的两只，终于成功将云卿包围。她已经不再反抗，双臂垂落，只微微昂首，一任这巨手将她一把擒住，牢牢握在掌心。

　　毗摩智多罗的心头，涌起一阵胜利的狂喜，竟也有些莫名的失落。一边纵声狂笑，一边睁圆九千只巨眼，向人间飞快扫视：

　　“迦陵频伽烧死了吗？你二人都是违抗天条的乱神，不能放过一个！还有那情郎，那孽种……都别想逃，人神结合，必生妖异，绝不能容于世间！”

　　他手中的云卿，只淡淡一笑。

　　浩渺黑烟，冲天烈焰，都无法湮没那皓洁身躯。云髻早已散落，发丝缓缓飘拂风中，苍白的面孔异常清秀，异常安详，饱含着无尽悲悯，竟比那须弥山圆生树下的风姿，更加令人动容。

　　“毗摩智多罗，我神识已失，你再拖延时辰，带回去的就只是我的躯壳。”

　　毗摩智多罗胸中一震，回手拉近云卿，凝神注视她的面容。果然眉宇间那光辉夺人的白毫光已经不见，额头只剩一片暗黑。

　　绀青面容瞬间扭曲，心胸几欲碎裂，九颗头一齐发出咆哮：

　　“释奴！你何必如此？宁愿自行拔除神识也不愿从我吗？我有哪里不够强大，值得你这样拼死推拒？”

　　云卿的声音，越来越低，在漫空交迸的雷声与吼声中，淡得如一线隐隐回音。

　　“真正强大的力量，你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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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重耳驰上高坡，焦急俯瞰烟火交加的密林。

　　“七宝！七宝！”

　　他当然明白这小兄弟是怕他犯险，所以抛下他自行远去，但如此乱象，又怎能放心他只身回家？然而自己徒有宝马，却不知七宝家在何处，待要追踪也是枉然。

　　轰的一声巨响，密林中蓦然升腾起冲天巨焰，映得半个天空都是一片赤红。

　　血海般的红光下，一片黑影时隐时现，是一座建在山腰的庄园。房屋宅院都已熊熊燃烧，屋后地动山摇，乱石不绝自山顶崩塌坠落，然而这可怖的火海中，依稀可见奔走着的小小人影。

　　“有人受困……随我救人！”

　　烈焰翻卷，烟尘呛鼻，霍子衿和众侍卫一叠声地劝阻，全都已经顾不上了，李重耳纵起碧玉骢，径直冲入燃烧着的密林。狂风挟着赤焰乱舞，奔腾在他身周，眼前树枝横陈，被他纵马直撞，倒向四面八方，所有从人，都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漫天烟火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背负着另一个重伤的女子，挣扎着爬出不断倒塌的废墟。两人身上都已起火，爬出不远便跌倒在地。李重耳飞奔上前，拽下身后斗篷奋力扑灭火苗，一把拉起那女子：

　　“快，上我的马……”

　　那女子仰头望向他，熊熊火光下，一双黑眸异常璨亮，重重烟尘污垢，掩盖不住那张熟悉的小脸。

　　“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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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阿修罗打仗是毫不留情的，一点也没有佛门慈悲之心。所以有“修罗场”“修罗战场”这种说法，形容特别惨烈的战况。

“长歌”是澹台咏的字，很久没出现，大家都忘了吧，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