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96、长相厮守

　　“阿父还在里面……”莲生挣扎起身，回头便要重行冲向院内：“我去救阿父！”

　　“不要去！”身旁倒卧的宫夫人，哑声呼唤一句。七彩襦裙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脸上伤痕累累，写着异样的憔悴：“他不在里面，他外出远行……好多天了，自那日……便走了！”

　　火焰已经席卷而至，碧玉骢发出急促的嘶鸣。进去救人已不可行，李重耳揽起这两个女子，飞快推上马背，三人一起顶着四下里熊熊烟火，强行冲出重围。一棵又一棵燃烧的巨木轰然倒下，被碧玉骢飞驰避过，李重耳拔出腰间长剑，劈砍挟风带火迎面扑来的枯枝……

　　猛然一声长嘶，碧玉骢紧急刹住了四蹄。

　　眼前一片茫茫黑暗，再也没有巨木，没有枯枝，只剩朔风呼啸。

　　那不是烟雾遮挡，不是乌云笼罩，是九婴林沉入了地底，在他们脚下，生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崖边仍然在不断塌陷，逼得碧玉骢步步后退，万千燃烧着的焦木堕入这巨大深渊之中，瞬间杳杳无踪，全无落地声响。

　　前方烽烟弥漫，完全看不到对岸。背后漫天烈焰，密不透风地袭来。

　　万千聪慧，无边武力，多少冠绝天下的技能，解不了这一瞬的死局。李重耳一把抱紧了身前的莲生，莲生也在这一瞬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忽然白毫光闪耀，闪得三人几乎目盲，眼前无边黑暗中，蓦然绽放一只硕大的花朵。

　　花瓣洁白如雪，重重叠叠地盛开，晶莹露珠挂在瓣梢，反射着盈盈光华。淡绯色的花蕊迎风摇曳，似一双双纤美的手臂，伸向崖边三人。

　　摩诃波楼沙花。

　　一滴清泪，悄然自宫夫人面颊滑落。

　　“无雨无月，怎么摩诃波楼沙花会开？”莲生急叫：“是飞天护佑我们？试试看……”

　　身后烈焰已至，再无别的选择，李重耳纵起碧玉骢，拼尽全力跃向前方花朵，脚下土地就在这一刹那塌陷，伴随滚滚烈焰，呼啸着沉入深渊。

　　无数摩诃波楼沙花凌空绽放，承托着碧玉骢一路疾驰的蹄迹。大地已经消失，只剩这雪白花朵结成的长路在虚空中延伸，喷薄的浓香冲开漫天烟火，一颗颗晶莹露珠随风飞扬，似闪烁星光照亮无边黑暗。

　　碧玉骢长鬃全是汗水，竭尽名驹全力，奋蹄踏着花朵，冲出这片生死地。驰过之处，那盛放的奇花依次凋落，随风坠入深渊，一瓣瓣，一朵朵，永远消失无踪。

　　九婴林北，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大片断崖边只余焦土，大火过后，黑烟缭绕，更增肃杀之意。李重耳的侍卫们找殿下已经找到发疯，听见碧玉骢的嘶鸣，个个满面尘灰狂奔而来，霍子衿一马当先，老远望见李重耳安然无恙的身影，已经咽喉哽咽泣不成声：

　　“殿下！谢天谢地……”

　　雷声轰然炸响，惊天动地，直撼九霄。

　　天空中的乱云如被利刃劈开，纷纷向两边退散，一个巨大的身影盘旋鸣沙山顶，九头八足，成千上万的手和眼，口中烈焰喷涌，射向四面八方，绀青色的身体铺天盖地，日光云影，都为其遮蔽。

　　“阿修罗王！”霍子衿惊得结结巴巴：“天哪，怎么回事？佛经中九百九十手九千眼的那个……”

　　正在扶着阿母换马乘骑的莲生，蓦然驻足。

　　她不识得什么阿修罗王，但清晰看到那神怪的巨掌中握着一个人。相距遥远，并不能看清面容，然而那薄纱天-衣、五彩花鬘、七宝璎珞，在绀青身躯的映衬下异常醒目。

　　她太熟悉这个装扮、这个姿容，在莫高窟的洞窟中见过无数次，跟着那精妙画笔在心中描摹无数次，甚至还出现在她的梦境无数次……

　　“飞天！飞天被怪物抓走了！”

　　瞬间不知是什么驱使，万千急切涌上脑海，竟不自禁地冲上前去，旋即腰身一紧，已被身后阿母牢牢抱在怀中：“不要去。不要去。”宫夫人眼中全是泪水，只拼命摇头：

　　“孩子，阿娘要你平安，你不要去。”

　　一道烈焰袭来，击中几个侍卫，霎时间形销骨灭化为飞灰。一片惨呼惊叫声中，李重耳纵身跃上碧玉骢，挥鞭呼喝：“分小队散开，引妖魔向西方戈壁，远离城池。徐角跟住我，段昆仑回城调兵，霍子衿，帮我照顾莲生和夫人！”

　　“你留下来照顾她们，我去引开他！”霍子衿声嘶力竭地大叫：“殿下不要近前，那是强大的阿修罗王！”

　　“那是于我有恩的姑姑！”那少年早已自身边侍从背上拔过雕弓和箭囊，纵马向那巨影冲去：“妖魔！住手！”

　　绀青色的身形如一面巨幕，森然向天空升腾，阴影遮天蔽日，卷起浩大风烟，挟云带雨，雷声震地，摧动了整座鸣沙山。四下里的狂沙，如皮鞭般猛烈抽打着山脊上的一人一马，脚下大地颤动，发出一阵阵可怖的轰鸣。

　　李重耳咬紧牙关，纵马疾驰不止，碧玉骢不负主人驱使，顶着漫天呼啸的风沙，硬生生奋蹄上山。

　　他也认出了飞天的姿容，不是在壁画上塑像上见到，而是活生生在他记忆中铭刻了十七年的面容。

　　他不管这妖魔是何许人也，不管他有多强大，他不能坐视，不忍受，不允准有人在大凉的土地上如此猖狂，摧残大凉百姓，捕走大凉的护国之神，伤害那慈爱善良的飞天姑姑，他最尊重敬仰的神灵、偶像、长辈、亲人！

　　联珠羽箭搭上弓弦，一把开弓如满月，就在那鸣沙山最高的山头，向空中阴影射出自己的愤怒：

　　“妖魔，放开她！”

　　羽箭凌空，没入沉沉阴影，狂暴的吼声轰然而起，一声声惊天震地。浓雾飞旋着散开，现出九张狰狞的面孔，九千双巨睛喷着滚滚赤焰，狰狞地四下扫视。

　　苍黑天穹下，金色沙山顶，茫茫无垠的黄沙中，立着一个小小人影，红袍耀目，渺小而傲然，戟指指向天空。

　　巨睛中的狂怒，瞬间爆裂，赤焰熊熊喷射，将黄沙击得漫天飘洒。

　　小人纵马疾驰，身形快如闪电，竟然成功躲开一道道烈焰，疾速奔向西方。毗摩智多罗狂怒已极，遮天阴影紧紧跟随，牢牢罩住那人影，猛然间感觉到巨掌中那柔弱身躯越来越软，竟是云卿已经失去知觉。

　　她自行拔除了神识，只剩肉身，再不带回天界，便会死在人间。

　　七日的复命时限也已到来，如此耽搁下去，连他自己也有触犯天条的危险。

　　猛然心生一计，微眯青眸止住烈焰，只提起那九百九十手，凌空遮蔽天日。黑暗中霹雳震天，九百九十道神光齐射，将整个天空照成一片惨白。

　　终于有一道，凌厉地劈进那小人的额头。李重耳弓箭坠地，身体倒撞下马，摔落于滚滚沙尘。

　　“李重耳！”

　　莲生不顾阿母的拼命拦阻，终于纵马追至山脚。远远地只见李重耳蜷成一团，在黄沙中痛苦翻滚，那阿修罗王的狂笑撼天动地，巨大身影已经完全升上天空，青光暴闪，瞬间消失无踪。

　　最后一刻的光芒里，莲生清晰地看到了飞天的面容。

　　丰润的面颊，细长的眉眼，虽然被那巨手紧握，身不由己地飘摇而去，但那双视线，始终执拗地，深切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直至彻底隐没在长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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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开，风散。

　　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宁静。

　　李重耳与莲生跪在飞扬的黄沙中，紧紧相拥，拥得那样用力，那样急切，仿佛要将对方的身体，完全捺入自己的胸怀。

　　李重耳遍体的抽搐，已经渐渐止歇，额前被电光劈中之处，一道深入肌肤的火焰形血印，也缓缓转淡，直至彻底消失。

　　“没事了吗，”莲生仰起了脸，语声仍然不自禁地发颤：“还痛吗？”

　　李重耳低下头，望住怀中这张莹白的小脸。

　　这张脸，这双黑眸，这殷殷爱护、深深关切的神情，他几次都以为见不到了，要有多么幸运，才能于这劫难之后，仍有她重现面前。一时几乎难以分辨是不是幻觉，要凝神注视，反复琢磨，才能确定一切都是真的，不是虚幻。

　　那日弥留之际，她来送自己，来去无踪，没人看见，也是自己的幻觉吗？

　　“不痛。你呢？”李重耳伸出手，轻抚她面上伤痕：“你也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要紧。”

　　明明说好了各自为安彼此珍重，然而一次次历经生死劫难，莲生实在无法控制这激荡的心潮。重又一把抱紧他，贴紧他的身体，靠紧他的胸膛，感受那鲜活的心跳和体温。心跳依旧强健，跳得勃勃有声，令她的身心终于有片刻安宁。

　　“我要走了。”耳边传来李重耳的低语：“飞天重现，又被劫走，山河震动，敦煌内外必然大乱，父亲母亲不知是否安好，义弟也不知下落，我要回去处置。何时还能见到你？”

　　莲生微微一愣。

　　“我知道，我们说好了各自为安彼此珍重。我……食言了。”李重耳揽紧她的肩头，认真凝视她的眼睛：

　　“我正在找你，有句话要告诉你。好聚好散，各自为安，我做不到。我不要彼此珍重，我要长相厮守，莲生，我要与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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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由于重新修改的缘故，超过一万字，可能购买价格会高一点特此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