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94、吉祥海云

　　漫天仙花，瞬间失了颜色，八部众无数天人，颈后无数光华四射的“大光相”，全都在这一刻黯淡了光彩。

　　来者不过是寻常飞天的装束：云髻宝冠，薄纱天-衣，五彩花鬘、七宝璎珞，赤着一双纤足，怀抱一只琵琶。飞天乃是八部众之香神乾闼婆与音神紧那罗之合称，个个擅乐舞，美姿容，就在此刻的须弥山上，也有万千相同装束的飞天正在起舞。

　　唯有眼前的释奴，卓然与众不同。

　　她是乾闼婆王与紧那罗王的女儿，因姿容绝世，生具慧根，幼时便被选为侍奉佛前的散花天女，穿行三界六道为佛祖彰显神迹。飞天千千万万，而散花天女只有释奴一人。飞天寿有千载，而散花天女远离轮回，断绝八苦，享永生寿命，具无边神通。

　　毗摩智多罗不是没好奇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当得起如此福祉？

　　见到释奴的一刻，他心服口服。

　　那天女，面上神光离合，一身光辉耀目，行走间身姿如歌，步履如舞，足下步步莲华，美得惊心动魄。疏朗容光，典雅风仪，尤其是眉目间隐含的一丝悲悯，凝聚三十二相全部华彩，甚至不是美貌二字可以形容。

　　什么帝释天夫人，什么阿修罗女，天地万物在她面前皆如粪土。婆稚、佉罗骞驮、罗喉三王早把帝释天夫人抛在脑后，只盯着释奴连声赞叹：

　　“都说三善道之天界、人界、阿修罗界，论风姿要数飞天第一，飞天之中，要数释奴第一，果真名不虚传！……”

　　正在圆生树下弹奏琵琶的释奴，察觉到这满怀艳羡的注视，淡淡一笑，身形丝毫未动，转瞬间已经化为伟岸男儿。

　　毗摩智多罗始终没有开言。他只端坐席间，一双青眸牢牢盯在释奴身上，恨不能将她吞入眼中。八部众皆有变身之能，男女本无定相，然而这释奴不仅女身风采触目，男身也仪表非凡，让毗摩智多罗这以雄壮威武闻名的阿修罗王，微微地都有些自惭。

　　原来真有这样的人，令三千世界都失去光彩。

　　令天地敬畏，人神拜服，一切生灵都无法自抑地倾心。

　　那一次盛筵之后，毗摩智多罗如痴如醉，几次前去飞天所居的东胜神州，只为向释奴求婚。他是阿修罗界之主，敢与帝释天争锋，他亦比帝释天伟岸千倍万倍，做他的女人是多少八部众女子的终极梦想，能让他主动开口求婚的，这还是第一回。

　　万没想到，竟被释奴一口推拒。

　　“释奴身为散花天女，当终身侍奉佛前，全心护法，不做情爱之想。”

　　“护法也可以不断七情六欲，八部众哪个部众禁绝婚姻？”阿修罗强捺满腔傲气，居高临下俯瞰那小小天女：“阿修罗众与乾闼婆众联姻，由来已久，我有两房妻室都是乾闼婆王的女儿。来吧，跟我走，与我共参欢喜，分享通天极乐！”

　　浩瀚无边的东胜神洲，云端雾开雾散，掩映着释奴秀美无匹的身姿。她低眉俯首，眼帘半垂，神情冲淡，始终挂一个祥和的微笑：

　　“释奴一心向佛，只有辜负阿修罗王的厚爱了。”

　　无形怒火渐渐升腾，令毗摩智多罗的眸中隐然泛出两股赤焰：

　　“我真心追求你，你怎能说这种无情的话？倚仗你有无边神通，想逼我用强么？知不知道帝释天十万天兵是如何败在我的手下？”

　　释奴一双纤手，缓缓合什，唇角仍噙一丝淡淡微笑。

　　“佛云：阿修罗本性良善，但戒不掉嗔恨之心、执着之志，终非真正善类，果然不假。释奴劝你多做修行，改掉这好勇斗狠的性子，不然福如天人而德非天人，不免堕于恶道。”

　　这都是什么鬼话，居然度化起阿修罗王来。

　　毗摩智多罗连佛祖的劝诫都不听，哪里听得进这个？若不是忌惮着散花天女有佛祖庇佑，早就直接动手了，强行掳一个飞天为妻室，他又不是没干过。

　　就在这僵持的一瞬，香风袅袅，仙音飘摇，七彩光华横空出世，阻隔于两人之间，是迦陵鸟前来传达佛旨，命释奴去人界一行。

　　原来人间有一圣明天子，尊崇佛事，治国有方，百姓皆尊佛敬佛，已成人间佛国。彼时正逢立国百年，一年一度的浴佛节，搞得分外盛大，佛祖遣散花天女现身助势，昭显神迹，以坚人间礼佛之心。

　　毗摩智多罗再好斗，终究不敢与佛祖斗。只能悻悻收手，眼看着释奴领命而去，望着那袅袅香踪，曼妙身影，瞬间在面前消失，只恨得目眦裂，牙根痒，万股火焰轮一齐焚心。

　　依照惯例，天界派去人界的使者，停留人界不得超过七日，孰料到释奴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飞天所居的东胜神州，归东方持国天王提多罗吒所辖，那提多罗吒奉命去人界缉捕，结果一无所获，返来只向帝释天回报说，释奴神光已敛，在人间消失无踪。

　　这等饰词，毗摩智多罗如何肯信？

　　提多罗吒身为三十三天之大尊天王，护持三千大千世界国土，岂能捉不到一个小小飞天！释奴既然奉佛旨去敦煌，便无法离开敦煌远走他乡，那人间城池在天神眼里不过方寸之地，怎么可能消失无踪！

　　他必然是徇私放了释奴，宁愿回天界领受缉拿不力的罪名。他甚至还选择驾云往来人界，这是穿行三界六道最笨的法子，来去都要耗费天界一日、人间十年，分明是有意为释奴留出时间！

　　缉拿违犯天条的诸神，并不是阿修罗王的责任。但是毗摩智多罗绝不放过这个机会，立时到须弥山找到帝释天，主动请命，去人界捉回释奴。

　　如今的她，终于不再受佛祖庇佑，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他要亲手擒回她，惩治她，占有她！

　　“……你必然是为了救情郎，才甘冒奇险施展了回天渡！”

　　花房中的毗摩智多罗，暗中催动火焰轮的攻势，亦不断以言辞攻心：“那个人在哪里，告诉我。人神私通，有违天命，他也逃不掉！”

　　云卿淡淡一笑，终于开言：“毗摩智多罗，你过于执着男女情爱，不懂得世间另有真情。”

　　声音稳定，乐韵守势丝毫未减，似乎不是虚言。毗摩智多罗本有“藏识破”神通，可以强行攻入对方识海读取神识，然而在这二人拼死抵御之下，竟然施展不出。都道散花天女神通无边，果然不假，若是再加上佛祖赐予的法器……

　　“你的琵琶呢？”毗摩智多罗猛然一惊：“你为什么不用琵琶？”

　　散花天女能奏世间所有乐器，尤擅琵琶，她那只琵琶乃是佛祖亲赐，佛祖座前通天桫椤木制成，奏出乐声胜过天界一切仙音，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此刻生死交战，她却始终只弹奏一只凡间桐筝，法器呢，她的法器去了哪里？

　　云卿静静无言，只弹奏桐筝，但毗摩质多罗察觉得清楚，她的力道，微有动摇，虽然只是微微一点，但也让他手中的火焰轮，势头涨了寸许。

　　这其中，必有蹊跷，令他心中又喜又惊。一双青眸微眯，仔细打量云卿一身上下，刹那间又如被刀砍斧劈，全身都是一凛。

　　“你的吉祥海云呢？”

　　云卿一声不出，低眉俯首，专心抚筝。

　　毗摩质多罗的心头大震，双眉瞬间拧紧，眼眸凶光闪闪，射出刺骨冰寒：“吉祥海云为何破去了，说！”

　　证得大道的天神，有三十二瑞相，其中万字德相，乃是胸前生有“万”字纹护体，不恼众生，不行杖楚，亦不笼系，无诸疾病，断除五欲，了脱生死，悲愿圆满。此纹名唤“吉祥海云”，外力无法破除，只能自行破去。

　　眼前熊熊烈焰当空，将这花房映照得如白昼般明亮，清晰可见云卿薄纱天-衣下，璎珞掩映间，胸前肌肤洁白如酪，光滑，平坦，哪有吉祥海云的痕迹！

　　天界神灵，绝不会无端费大辛苦，吃大伤痛，自行破除如此瑞相！唯一的原因，只能是……

　　“你生了孩子！”毗摩质多罗厉声嘶叫，全身都已颤抖：

　　“你，你拒绝我，却与卑贱的人类交合，产下孽种！释奴！我对你一片真心，你敢如此背叛我！”

　　神光汹然爆裂，再也无法自控。青白色焰舌飞腾，向四面八方席卷，整个花房瞬间燃为飞灰。云卿一把揽紧迦陵频伽，连同足下莲花，腾空而起，只见毗摩智多罗双臂一振，阔大的斗篷化作青光飞舞，绀青色的躯体就在这漫天赤焰之中，现出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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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愈近九婴林，风暴愈烈。

　　已经不再是那个深幽宁静的密林，不再有花香鸟语、飞禽走兽，只有狂风暴雨如皮鞭般肆意抽击林间。整个松林飘摇于风雨凌虐下，枝叶断裂，树干倾斜，小树被连根拔起，千年老树也无法躲避雷霆的暴击，四处烟尘飞舞，断木熊熊燃烧。

　　莲生心焦如火，纵马当先飞驰，眼看得身后数百名侍卫已被这乱象冲得七零八落，头顶阴云翻卷，身周烟雾弥漫，连她与李重耳，彼此都已经看不清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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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佛教故事里的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的确娶了乾闼婆的女儿，生了个超美貌的女儿名叫悦意，嫁给了帝释天。后来帝释天跟别的女人乱搞，悦意很委屈，便向毗摩智多罗告状。

阿修罗素来嗔恨心重，毗摩智多罗更是惹不得，闻讯大怒，立即发兵攻打须弥山。帝释天武力不敌，最后以般若波罗蜜神咒镇住了毗摩智多罗，但是两者结怨甚深。

后来帝释天又看中另两位阿修罗王的女儿，那两个王因为有悦意的前车之鉴，都不肯把女儿嫁给帝释天，帝释天大怒，就抢走了全部的阿修罗女，于是两边又狠狠干了一架……

所以我敢编这样一个关于佛门护法神的爱情故事……贵圈真的很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