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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短兵相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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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怎么这样啰嗦!”李重耳用力拖她进门:“你以为谁都能和本王一起沐浴么?看没看到那些将士嫉妒的眼神?还怕你不自在,将侍女从人都撵在门外!”
“我伤还没好,不能着水……”
“前天还说已经痊愈!”
“我……我不爱沐浴……”
“小臭虫!过些日子拔营回京,又是连月的征程,你这一身臭泥,是想养蘑菇吗?”
“这个浴室不舒服……小爷不喜欢……”
“噢,这样啊。”李重耳凝神思忖:“我命他们送些香花香油进来。”
“救命!不要!……”
再拖延下去,再傻的耳朵也会生疑。莲生岂不知他以皇子之尊,拉着一个属下与自己一同沐浴,是莫大的亲密与爱护,随便换个旁人,早就跪地谢恩了,而自己身为一个豪气十足的爷们儿,却扭扭捏捏地不肯下水,无论如何解释不通……
浓雾中泼喇喇一阵水响,李重耳已经急不可耐地甩脱衣衫,赤条条跃进池中热汤,双臂一展,舒畅地长啸一声。长途征战的疲惫,连日鏖兵的紧张,失误的郁闷懊悔,都被这一池温暖水流冲刷殆尽。
“快进来!小臭虫毛病真多,难道要本王亲自动手,一把剥光了丢进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掩映下,水池另一边,莲生飞快除了衣衫,无声无息地潜入池中。“哼,小爷就赏你个面子吧。”
“这才像话。征战沙场,实在辛苦,生死悬于一线也倒罢了,这旅途劳顿不眠不休,连个澡都没处洗,最是难捱。”李重耳仰首向天,尽情享受着久违的舒畅:
“往年只听得诗歌里吟唱军中苦楚,什么‘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也不是十分明白,如今切身经历,全懂得了。待我回朝禀明圣上,对将士们厚加嘉赏,阵亡将士逐个录明名姓,加重赙赠。”
莲生将整个身子泡在热汤中,只露出一颗头在水面上。“那个姬老头,张钧程,还有曲仙芝的后人,你要额外多赏些。”
“必然必然。唉,姬广陵的心思,如今我也全懂了。一路以来厌憎他萎靡不振,一副吊死鬼般的沮丧模样,前日战阵之中,方领悟到那份连累万千无辜生灵为自己而死的愧疚……生死深意,果真是要经历过才能明白。”
一阵水声响起,是李重耳伸手拨开水波,笑咪咪地凑近莲生:“还有你,好兄弟,若没有你奋勇杀敌破阵,连我的性命都还不知在哪里。待我回朝禀明圣上,重重有赏。”
莲生赶忙向另一方游开。“皇帝老儿能赏我什么,钱财,土地?我才不稀罕。你跟他说,直接转给我大眼哥好了。”
“牛大眼我已经赏过了,义助同袍,赏银百两,田二顷,免三年徭役,命他安心种地去。”李重耳笑道:“昨日那小子被传,吓得魂飞魄散,筋酥骨软,险些在我案前直接昏厥过去,我瞧着他行动艰难,问他是否受伤,他说没有,我命左右扒下他的裤子,看看他裤子里胀鼓鼓的藏了什么东西,他跪伏于地,吓得连声惨叫……”
“怎么啦?那家伙胆小,你莫要吓坏了他。”
“哈哈哈,他以为要挨军棍,所以把全部衣物都裹在腿上才敢前来……”
“哈哈哈哈……”
畅快的大笑,响彻整个浴池,莲生这紧绷的心头,终于开始放松。滚热水流浸润着疲乏多日的肌肤,灰泥剥落,汗垢全消,整个身体渐渐松弛柔软,确是世间难得的享受。
“贺老将军已经痊愈了,真让我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水雾中响起李重耳开心愉悦的声音,又在向莲生接近:“他说你给他服了什么丸药?你怎么还懂这个?”
放松的心头,瞬间重新紧绷。
贺朝宗病危,莲生前去探望,给他服了两颗清神祛热丸。那香丸乃是莲生花费无数心血制成,不仅用了玄参、犀角、顶勃梨等珍贵香材,更经过辛不离的精心配伍,药效奇佳。傻耳朵怎么知道的?这耳朵还真是不傻!
莲生拨动水波,奋力向另一边游去:“那个么……是我自甘家香堂买来的啊,莲字号的出品。带着以防万一,没想到正好派上用场。”
“是她的啊……那就难怪。”
李重耳喃喃一句,长久没再出声。莲生偷眼瞄过去,只见那少年仰身靠在池边,双眼望天,眸光柔软朦胧,不知在想些什么,俊秀面庞上挂着一丝沉醉的笑意,宛然又是牛大眼再现。
“远隔千里,也这样帮到我。果真如她所说,会一直护佑我……”
氤氲雾气中,他看不到对面七宝的神情。独自冥想片刻,回过神来,喜悦地笑了两声:“你真是神机妙算,居然想到带这个。此战你居功最伟,若没个大大的说法,不足以服军心。想要些什么嘉赏,尽管说吧,我替你向圣上去求。”
莲生松了口气,漫不在乎地扬了扬眉:“你去告诉皇帝老儿,以后随我尽情饮酒,不要在军中一饮酒就斩首,小爷没那么多脑袋给你们爷儿俩玩。”
隔着水雾,李重耳向对面横了一眼。他不是个拘礼的人,亦知七宝散漫顽皮惯了,当然不要求他像其他臣子一样,言必“陛下”“圣上”,提及时还要望天施礼;但是一口一个“皇帝老儿”,也太不像话。
“你对我阿爷,放尊重点。”
莲生岂肯听他教训,顿时恶声恶气,挺身叉腰:“你对你阿爷,也放尊重点。”
这小子,又用那个赌誓来要挟他!一朝败绩,一世的阴影和软肋,是可忍孰不可忍!李重耳双臂一振,霍然自池中跳起,凶猛地向莲生直扑过去:
“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健硕的男儿裸身,带着四下里激荡的水浪,铺天盖地袭来,莲生只叫得一声苦,慌不择路地一头钻入水底。李重耳纵身扑上,挥拳一记暴击,隔着水流,力度已消减大半,仍击得莲生失了平衡,整个身体滑倒,手脚齐舞,直蹬得水花乱飞。
她空有一身武功、盖世膂力,却不识水性!
扑通扑通,浴池中开了锅般乱成一团。天旋地转的惊恐中,一双坚实手臂揽在她腰间,将她横抱出水面,眼前雾气里现出李重耳亮晶晶的双眸,惊奇地瞪着莲生狼狈不堪的面孔:“你不会水?”
“我为什么要会水!小爷饶不了你!咳咳咳,咳咳咳……”
双臂横扫,带着万千恼怒与难以言说的紧张羞赧,杀气腾腾地击向李重耳胸膛。若是在地面,这一扫必然将这傻耳朵扫个狗吃-屎,如今却忘了是在水中,下盘不稳,半身无力,顿时被李重耳一把格住手腕。
他扭着她的手,笑嘻嘻地靠近她,仔细打量她的脸:
“你这落汤鸡般的模样,本王胜之不武啊。”
相距咫尺,已经没有水雾的遮挡。
他促狭的笑容,就在眼前,明亮的眼眸,宽厚的胸膛,肌肉虬结的臂膀,削细结实的腰身,历历在目,一头黑发已经为了她被削去大半,湿淋淋披在颈后,粘在额前,淋漓水珠不断自发梢滑落,在那身水光湛然的铜色肌肤上,划出一道道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的痕迹……
滚滚热潮,蓦然冲上莲生整个头脑,一瞬间双颊火烫,宛若被热汤煮了一般满面赤红:“喂!走远些!我什么都看到了啊,混蛋!……”
失声骂了半句,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也是赤身裸体,如此短兵相接,满池清澈透明的水波中,必然也被他尽收眼底……啊,啊,纵然是男身,也是自己的身体啊!
慌乱中奋力挣脱他的纠缠,踢起漫天水花,连滚带爬地逃出池去:
“我走了!你等着,回头狠狠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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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余晖为整座城池镀上一层金色,大街上张灯结彩,爆竹声声,贺岁的歌谣此起彼伏,唯有李重耳闷坐窗前愀然不乐。
“营中燃起篝火,军士们欢歌畅饮,热闹得很!”莲生飞奔来找他:“还不快去!万千同袍一起守岁,贺将军、姬老头、张钧程、段昆仑……都在,你怎么还不来?”
案前的李重耳,眸光闪亮,身形略动,伸手在肩头一掠,瞬间又变得一脸怅然。“你去玩耍吧,我要攻读兵法。”
“都什么时候了还攻读兵法!”莲生冲到他背后,正欲夺下他手中兵书,猛然望见他的背影,登时住了脚步。
那男儿肩宽腰细,身形挺拔魁梧,处处都是令人景仰的伟岸模样,唯有长发断截,参差不齐地披在颈后,已经无法绾髻。
他不是不想去玩耍,他是没脸见人。
自刑身体,削断了一头长发,承受髡首之耻。打仗时头戴兜鍪没人留意,如今战后歌舞升平,人人戴冠,唯有他披头散发绾不起髻。汉家男儿,谁不绾髻戴冠?普天之下披头散发的只有三种人:奴隶,囚徒,疯子!李重耳一向极度爱惜姿容,怎容得自己以这副形貌出现人前?
莲生站在他身后,眼望着这半截黑发,一时间怔怔无语,李重耳倒是闻声回过头来,上下打量她一眼,清湛眸光中,泛出一点笑意:
“小臭虫,傻乎乎看着我做什么?快去玩耍啊,今次是本王犒筵,你可以尽情饮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本人泡澡是要先把身体洗干净才进浴池,烧一缸水全家人轮着用;貌似现在的高级温泉也都是这样,要先在淋浴区洗净身体然后再进温泉。中国古代有没有这个规矩,我没查到,还是让重耳和莲生直接泡进去了,毕竟他们这情况也不需要保持池水清洁啥的哈。
想起我多年前有一次在日本,和几位朋友去高级温泉泡汤。小爷我在大学时是在公共浴室里和近百个女生一起冲澡的粗人,哪里讲究什么泡澡礼仪,脱光光之后,接过服务员递上的浴巾往肩头一搭,直挺挺地就走进去了,洗了半天才发现日本女人全都把大毛巾挡在胸前,牢牢掩住,就算是在满屋的同性面前,也绝不露点……不过还有俄罗斯大妹子在温泉里面用肥皂搓身弄得满池肥皂沫的……
那个温泉在一家大厦顶层,面积很大,大池小池冷泉池露天池应有尽有,泡在露天池里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大海,郁郁葱葱的青山与大海相连,掩映着一轮硕大的太阳,缓缓地,缓缓地沉到海里去。多年以后我看到志摩千岁写的《Leslie的时光》,提到喜爱温泉的张国荣曾经托她帮忙寻找一处传说中可以观赏海上落日的私人露天温泉,希望能去一次,而她自认此事不急,一直没有去找,至今极为懊悔:“……假如我知道生命是如此的无常,假如我知道他来日无多的话,我是决不会这样迟迟拖着不办的呀。能让他头顶蓝天悠闲地泡在露天温泉里,观赏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那壮观的落日景象,哪怕只是一次也好啊——只这一件事令我抱憾终生。”
看了之后不禁发怔。品位如张国荣,要的一定不是大厦顶层的露天温泉,不过日本温泉如此盛名,连大厦顶层都可以有如此享受,要找到他喜欢的那种幽雅精致情调盎然的温泉,一定是极容易的呀。只是因为不知道时光会这样短,人生这样无常,多少看起来很简单的梦想,就一直没有实现。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有机会泡一个舒适的澡,其实也是难得的享受,珍重以待,尽情享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