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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泡个热汤 ...

  •   偌大广场之上,诵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齐整,仿佛有一条无形血脉贯通于众人之间。连那广场周边看守降卒的凉国将士们,也都渐渐地神情平和,悠远,禁不住跟着一起吟诵:

      “……挺修干之青葱,经岁寒而弥芳。情遥遥以远寄,想四老之晖光。将戢繁荣于常衢,控云辔而高骧。攀琼枝于玄圃,漱华泉之渌浆。和吟凤之逸响,应鸣鸾于南冈……”

      李重耳转过身子,以征询的目光望向姬广陵。姬广陵已经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

      “放了。”李重耳回身向着众人,手臂一挥:

      “愿留军中者,编入行伍。愿回故乡者,发放盘缠。”

      ——————

      “老夫毕生征战,一向也对坑杀降卒筑为京观这事有所疑虑,但是大势所趋,不得不为,往往也就横下一条心了。”

      清晨微风中,庭院中蹒跚踱步的贺朝宗手捋白须,缓缓颔首:

      “想不到殿下倒能按捺得住一腔少年血性,行此仁义之举,真教老夫钦佩。此事已经轰传陇安内外,他国很快也将有耳闻,不仅是施德无算,对敌军也是个前所未有的震撼。晋代开国元勋羊祜义赦降卒,乃是千古少有的仁将,殿下也很有羊祜遗风呢。”

      “那些降卒的情状啊,任谁也要心生慈悲。”李重耳托着贺朝宗的手臂,一路小心搀扶:“倒没想到大半降卒都留了下来,愿为我凉军效力,下月回程时候,军士数量比来的时候还要多了……咦,大将军体力好得多啦,看来是已经痊愈?”

      “多谢殿下挂怀,当是不妨事了。”贺朝宗身形依然略有佝偻,神态却已回复了慷慨豪迈:

      “昨日张七宝来探望我,给我服了两颗丸药,异香扑鼻,今日只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无有不适。老夫偌大年纪,还从未见识过此等灵药,实在神奇。”

      李重耳诧异地扬起一条眉:“怎么他还有这本事?不知是什么丸药?”

      “老夫也不清楚,改日问问他吧。”贺朝宗若有所思地停顿一瞬:

      “你这小友,来历颇不寻常。身法武功,是我前所未见,杀敌破阵如斩瓜切菜一般,又懂得用这等灵药。所幸与你是一路,全心为大凉效力,若为敌方所有,可是我军大患。”

      “大将军说得是。此战……多亏了他。”

      贺朝宗凝视着李重耳的神色,微微一笑:“殿下似有所悟,可喜可贺。”

      李重耳涨红了脸,仰头望着天穹。烽烟已散,碧空如洗,晨光里飘着几缕安详的白云,映在那双年轻明澈的黑眸里,隐然添了点点暗影。

      “少年锐气,最是珍贵,若都如老朽一般暮气沉沉,谨小慎微,世间万事,当无进步之道。”贺朝宗也抬头仰望天穹,缓缓道:

      “但是人生如天地,讲究个相生相克,相斥相和,必得要刚柔相济,阴阳圆融,方能通晓万事至理,进而达济天下。殿下生于帝王之家,仍能奋勇不顾己身,胸怀护国大志,实属我大凉之幸,偶遇些许挫折,都是必要的磨练,不必放在心上。”

      李重耳低声道:“险些误了大事。若没有大将军,姬先生,还有七宝,以及众将,陇安就是我的坟茔,坟上累累白骨陪葬,都是我的千古罪名。”

      “此战最终得胜,是天佑,也是殿下的智谋胆气所致。”贺朝宗微笑道:

      “殿下以寥寥五百兵马,足足拖了夏军主力数个时辰,才使得姬广陵率军破阵,一举端了夏军大营。老夫直言一句:此前大凉国势颓败多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振奋的军心和武勇,若不是殿下亲征,仅有老夫出马的话,万万达不到这般战绩。”

      “大将军过奖了。我原本还想乘胜追击,一举收复雄川、霸川、姑射三城,也是姬将军力阻,说此行没有做足准备,一味追击穷寇甚是凶险。”

      “他说得没错。夏军此次被击溃,数年之内无法恢复元气,我军收复失地不在这一时,当整顿军备,厉兵秣马,争取来年再战。到那时要以攻城为大略,与此次以守城为主,战策大不相同。”

      “兵法一道,学问太多。”李重耳悻悻地叹口气:“本王也算自幼立志,要做澹台咏那样的名将,如今看来,相差几如天上地下,只怕澹台将军泉下有知,都要笑我不自量力。”

      贺朝宗呵呵大笑,手捋白须,点头道:“韶王殿下居然如此谦恭了,也是前所未闻。澹台咏虽然智勇过人,但也是多年沙场熬炼出来,他像殿下这个年纪时,一般的少年莽撞,曾因饮酒贻误战机,险些被我一刀斩了,后来痛改前非,脾性日渐沉稳,方成一代名将。”

      “啊,还有这事?”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大凉军法中禁止饮酒这条是从何而来?”

      空中唳声阵阵,是两只黑鹰自陇山飞出,于碧空中翻转盘旋,直奔北方而去。贺朝宗仰头观望,苍老而雄壮的面容,在阳光照耀下,写着诉不尽的通达与沧桑。

      “千秋事业,百年声名,皆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少年人有雄心壮志,亦当有应对风云劫难的胸怀。此去长路,荆棘万里,殿下,保重了。”

      ——————

      “殿下是命你……来监视我吗。”

      小巷尽头,空荡荡的院落。姬广陵肃立厢房门前,凄风挟着落叶自他身后吹过,落在青石地面,发出细碎脆响。他一只手按在门上,无言凝望室中,头也不回地低语一句:

      “放心,我不会逃走。”

      身后一人悄悄跟随,正是莲生,见他已然察觉,索性大喇喇加快脚步,也迈进厢房门槛:“哪里是怕你逃走,我是怕你还是想不开,打完了胜仗便自尽了。”

      “不会。”姬广陵凄然一笑。他年纪不过四旬,然而历经生死劫难,原本英俊的眉目间写满沧桑,笑容中都带着无尽的苍凉:“你说得是,好男儿要生得威武,死得壮烈,不辜负人间大义。我枉活了四十年,却不如一个孩子想得通透。”

      “呃……我经历得不多,所以才说得慷慨,你见过太多生死,故此走不过倒在脚下的魂灵,也是难免的事。”

      姬广陵缓缓转过身,凝视莲生的双眼。那双眼眸异常清澈,旭日下闪着明亮的光芒,与姬广陵蕴涵万千风云的视线一触,彼此都有些许震荡。

      “好孩子。多谢你点醒。我现在走过去了。”姬广陵扬起头来,扫视空荡荡的院落,寂静萧条的厢房,漫漫无垠的天空:

      “我会始终记得阿阮,记得因我而死难的将士百姓,但我要做的不是陪他们一起死,而是为了他们,更好地活着。从今以后,我姬广陵的性命不再是自己的,是大凉的,是天下的,无所忧,亦无所惧,只为这众生平安而生,也为众生平安而死。”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姬将军!”莲生啪啪击掌:“我会好好辅佐你的,以后你领兵打仗,一定要带我做先锋啊!”

      姬广陵唇角微翘,却轻轻摇了摇头:“领兵打仗的机会,再也难得了。此战虽胜,然而我罪孽深重,却不是轻易可以赎清。所幸心中已经想得明白,听从命运安排便是。或许将来你领兵打仗,我为你做个帐前先锋吧。”

      莲生仰头大笑起来:“我领兵打仗……好吧好吧,姬先生,谢谢你的吉言。我也祝你早日和儿女团聚,尊夫人在天之灵必定为你们欢喜。”

      幽寂荒凉的院落,因这爽朗的笑声,隐约有了几分生气。姬广陵最后一次凝视室中,低头望了望腰间佩剑。当日飘落的那片花钿,已经被他镶嵌在剑柄上,以生漆细细涂裹。伸手轻轻握在上面,掌心似乎有些特别的温度,与他的血脉搏动,紧密贴合。

      “阿阮,我走了。”

      姬广陵撩衣跪倒,向室中拜了三拜:

      “三郎必不负你,来日珍重再见。”

      ——————

      大凉嘉兴十六年,除夕。

      腊月严寒,不利远行,大军就在陇安城中驻扎,待得元旦过后出发。万余将士远离故土,在这异乡度过新年,不免都有些思乡之意,然而此战大胜,士气高昂,城中百姓满怀感激,军民一心,将这个新年过得甚是红火热闹。

      阔大的郡守府后园,却是幽深静寂,唯有一间石室红烛高烧。

      氤氲白雾,缭绕室中。四壁与天顶、地面皆以青石铺就,此时被水雾浸润,闪着碧玉般通透的光泽。一滴滴水珠自天顶坠下,落入溢满热汤的水池,如钟磬敲击,如琵琶拨响,发出悦耳的乐声。

      “带我来这儿干什么?”莲生抵在门边,拼命向后退去:“这是个浴室!”

      “是啊,郡守府这浴室,勉强可以用得。”李重耳捉住她的手腕不放,一脸的不明所以:“过年了,泡个热汤辞旧迎新,不高兴么?”

      莲生这心里,宛如池中热汤一般荡漾翻腾。

      泡热汤,她喜欢啊。临行前那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日日泡汤,艳阳高照的晴日,或是月光明媚的暗夜,烧起一盆香汤,撒上五色花瓣,舒舒服服地泡进去,让温热水流浸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享受,真是做神仙也不能比拟。

      此次征战边关,长途奔袭了一个月也不能沐浴,身上都能搓泥了。到了陇安之后更糟,又是鏖战,又是受伤,还被责打了军棍,枷刑示众,一身上下脏到不成样子,处处结了厚厚污垢。战后这些日子,又忙于打扫战场,日日风吹日晒,烟尘披面,多少次梦到回到自己温暖的闺房,洒满花瓣的大浴盆等着她,香雾氤氲的热汤等着她……

      换作平时,早就欢呼一声,纵身入池,哪怕身旁是个爷们儿,也不放在心上。她自己也是个爷们儿啊!从小与辛不离滚过一个被窝,这一路上跟四个好汉挤在一个营帐,吃喝拉撒睡都聚在一处,从未在意过……

      但是!要她与李重耳一起沐浴!……

      这小子本来也是常年厮混的玩伴,抱在一起翻滚揪打习以为常,却不知怎地,此刻一想到要与这家伙裸身相对,心中起了一千个一万个抗拒。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坑杀这回事,并不是挖个大坑活埋,而是直接屠杀了把尸体堆成山,是当时对战败方的通行做法,虽然也有残忍不仁的争议,但很多情况下没有第二个选择。像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以那场战争的情况,他就没别的法子,错只错在赵军降卒太多了。不杀降卒的仁将也是有的,像晋代名将羊祜就是,每次战后都把降卒释放还送盘缠,仁名广播天下,连敌国将领也很尊敬他。所以本文中莲生和重耳也把降卒放了,不算太圣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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