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58、篝火守岁

　　提到饮酒，更令莲生鼻头一酸。抽抽鼻子，伸手拨动他肩头断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要陪你一起。我这就取酒来，咱爷儿俩在这儿对饮几杯。”

　　“傻瓜，和三军将士一起饮酒多好玩啊。”李重耳放下书卷，向往地望着窗外：“大伙儿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大碗饮酒，大块吃肉，我都还没试过呢。”

　　这傻耳朵，其实是这样地想去。莲生歪头看着他的断发，凝眉思索了片刻。

　　“小爷想法子帮帮你吧。这头发虽然惨了点，但是编成辫子结束起来，未见得就不能绾成发髻。”莲生在案头四下翻动：“梳妆奁呢？你这家伙一定随身带的吧？”

　　李重耳果然带了全套的妆奁。金背玉梳、紫竹篦子、面脂、口脂、发油、澡豆一应俱全，就差没备胭脂眉黛了，铜镜都有好几面，还有随身小镜束在肘间。只是长途征战，身边未带侍女，倒是有好久不曾有人这样仔细地为他梳妆过。

　　“太好了，没想到你浓眉大眼儿的居然会弄这个。”李重耳兴奋地扭头望向莲生：“你有姐妹？服侍过什么贵夫人？”

　　“别动，给我坐稳啦。”莲生手握玉梳，翻个脆亮的白眼：“小爷自幼放羊，没事儿的时候给山羊编过胡子！”……

　　灿金晚霞射入窗内，映着案前梳妆的两个爷们儿。这殿下，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黑发浓密油亮，如同整个人的精气神般蓬勃健旺，一缕缕发丝在莲生的指尖盘绕，柔软、顺滑，饱含弹性，散发着淡淡的发香……刚刚沐浴过热汤的身体，处处都泛着一丝清香，并不是澡豆或面脂的香气，而是一个清洁健康的身体独有的气息。

　　莲生坐在他身后，一点点仔细梳绾着，手指自那黑浓发丝中拂过，指尖触到发根下的肌肤，洁净而白皙，带着火热的温度。室中燃了炭火，李重耳只穿着白绢交领中衣，披发下的脖颈裸-露，胸膛微敞，那淡淡清香被这男儿热力熏腾，一阵阵自颈后透出来，直袭莲生鼻端。

　　莲生惊慌地伸开十指，仔细瞄了一眼。

　　仍是粗壮的男子大手，并没有变成纤纤葱指。怎么回事，明明没什么浓烈香气，为什么感觉手脚酸软，心跳加剧，仿佛随时要变身了一样？……

　　总算梳绾完毕，李重耳急忙揽镜自照，只见一头半长不短的黑发被编成无数小辫子，连同颈后鬓边的零乱碎发全部编在其中，一道道盘绕上去，在头顶汇作一处，绾成发髻，束上丝带，顿时又恢复了平日的勃勃英姿。

　　“真是好手艺！”李重耳大喜过望，没口子地赞叹起来：

　　“比我府里的宫人还灵巧，比我妹子还灵巧！我妹子号称绿云公主，一头秀发长可及地，日日要花几个时辰编结发髻，只怕也没你这般巧思。快些，快些戴上发冠，等不及了，我也要去篝火旁欢歌畅饮！”

　　莲生掂起玉冠为他戴上，以发笄插紧，仔细端详一番：“好了，走吧！如此编结，几日都不会散，尽管抛头露面便是。”

　　“若是散了呢？散了我再找你？”李重耳仰头望着她，眉宇间竟然有一点点紧张和担忧：“要多久会散？回到敦煌，你也来为我梳头吗？”

　　莲生的心头，莫名地一阵刺痛，仿佛被窗外夕阳刺到眼眸，不自禁地闭了闭眼睛。

　　会散吗？

　　还有多久会散？

　　“傻耳朵，头发是会长的。”

　　她笑着拍拍他后脑：

　　“回到敦煌，自然恢复如初，就算散了……你也不必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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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东校场，欢声雷动。

　　中央空地上，大批木柴堆成几人高的小山，熊熊篝火浩然直冲天穹，夜色中赤焰黑烟燃透银河，火星如漫天星光四下飞溅。

　　万千将士围绕火边，饮酒欢宴，高歌起舞。黑压压的人丛中，早已分不清将官和军士，还有无数百姓也扶老携幼掺杂其中。断续持续一年之久的战事，终于以大凉全胜而告终，这份冲天喜悦，随着灯彩与火影一齐绚烂绽放。

　　“殿下来了！恭迎殿下！”

　　李重耳所到之处，照例是人人恭敬退避，在他身周让出一个阔大的圈子，将士百姓，个个躬身施礼，正在饮酒欢歌的全部停下来。

　　“跳啊，唱啊。”李重耳在篝火边驻足，赤红烈焰投下烂漫光影，将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更涂一层飞扬神采：“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回禀殿下，在玩角抵之戏！”魁梧如黑铁塔般的段昆仑起身应答，火光映照下满脸黑红的笑容：“殿下，这个百里孤鸣有点本事，三阵已经胜了两阵呢！

　　身边的虬髯大汉，惊骇地站在一边，双目霎霎地盯着李重耳。“殿……殿下？这位将军就是韶王殿下吗？”

　　百里孤鸣便是那个当众自辩的夏军降卒，此时已经与众多降卒一起留在凉军。这些人见过李重耳多次，亦知道本次敦煌援军是皇子殿下亲自统军，却不知这位威武骁勇、身先士卒征战沙场的将军，就是传说中的皇子殿下本人。

　　李重耳不高兴地斜睨他一眼，伸手抚了抚被莲生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除了本王，哪里还有这样年轻又威武的将军？”

　　“是是是，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接着打。”李重耳扬了扬手：“胜者赏钱百吊。本王最敬重的就是英雄好汉！”

　　篝火边欢声四起，战阵重开。那段昆仑最终不敌百里孤鸣，百里孤鸣又不敌张七宝。张七宝之骁勇，此次大战中众人早已见识，此刻亲身体验之下，果然是万人难敌，所有挑战的勇士都在三招之内败退，无人抵挡得住那惊人膂力。

　　“听说……听说我大凉勇冠全军的第一武士是韶王？”百里孤鸣小心翼翼地开言：“可否……可否容小人见识一下？”

　　火光中李重耳的面孔，微微露出一点尴尬。

　　论比武，那是他最热爱之事，若能找到一个可堪匹敌的对手，足以茶饭不思。

　　然而面前众将中夹着一个张七宝，天下唯一克星。诚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比武输了也并不丢人，然而跟七宝比武，那是个有输无赢的局面，而且每次都是将李重耳骑在身下按在泥里打到服输叫阿爷为止，当着全军的面表演出来，不免颜面尽扫啊。

　　略一踌躇间，周围早已是万众欢腾，高呼韶王殿下和张七宝的名字，那边七宝慧黠一笑，爽快起身：“小人张七宝，愿领教殿下武功！”

　　得，不打也得打了。

　　霎时间歌歇舞罢，所有军士百姓都簇拥圈外，围观韶王殿下与力斩赫连虎头的勇士张七宝比武。漫天星辰都失了颜色，浩浩烈焰吹得这对战的二人衣袂翻飞，夜色中恍若御风而行。

　　莲生已经想得明白，玩耍归玩耍，如此三军围观面前，须要给他一个面子。

　　打平就行，不能揍他太狠。大不了回到敦煌再讨还，向他脸上多写几个墨字。

　　然而……回到敦煌之后，还有机会再厮打吗？……

　　或是饮多了酒，或是有些离情别绪，莲生的眸中竟然有些恍惚，面前李重耳腾挪纵跃的身影，一阵阵变得模糊。

　　元旦一过，大军就要班师，一个月后，即将回到敦煌。

　　然后莲生马上就要启程去祁连郡寻花，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下次与他比武，会是什么时候？

　　再见之时，他已经娶了柔然公主吗？

　　成亲之后，还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找她比武厮打，一起说笑玩耍吗？

　　而莲生的日子还有多久，能顺利弥补五识，稳定精魂，为自己赢得一个未来吗？

　　纵使来日漫漫，时光无尽，然而人生有涯，相去日远，她与他之间的缘分，真的如那香瓶里的香氛，会渐渐转淡，直至永远消弭无踪吗？

　　若果真是那样，是不是该期望日子停留在陇安，就这样日日相伴，说说笑笑地厮打玩耍，纵使经生死，也是共患难，不去想来途去路，风雨云烟？……

　　猛然间耳边一阵欢呼撼动云霄，面前身形如电，那殿下挟风雷之势疾扑上前，和着漫天赤焰，眩目金星，劈面而至。莲生心神涣散，拳脚早已失去章法，一个招架不住，被那强健身躯冲得连退几步，仰天摔倒。李重耳攻势不衰，一把将她扑倒在沙地上。

　　“服不服？”

　　熊熊火光中，李重耳双眸闪亮，绽放着前所未有的喜悦光芒。两年的比武啊，几乎从未赢过，如今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制服了这个膂力过人的七宝！深怕他翻身反攻，手脚并用，将他整个人牢牢压在身下，双手都死死扭住，笑着喝道：“服不服？”

　　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庞，就俯在莲生鼻尖，星空下，火光中，笑得如一个孩童般光芒粲然。

　　雄健身躯紧紧压住她的身体，隔着厚实衣甲也感受到那男儿肌肤传来的火热，手脚都被他牢牢扣住，越是挣扎，扣得越紧。

　　周围将士们起劲地欢呼：“殿下威武！”“殿下威武！”震天的喧腾中，那殿下俯首在莲生耳边，笑嘻嘻低声道：

　　“叫我阿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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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班师回朝，这一卷就结束了，比上一卷短，下一卷更短，不另开文啦，原地继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