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05、辞旧迎新

　　“谢过了！”霍子佩如释重负，随手自腰间佩囊中抓出一把铜钱，也不看是多少，呯的一声拍在柜上：“这是定金，下月取货！”……

　　“如此彪悍的小娘子，哪家男子敢娶？一些儿闺阁风仪也没有。”眼望着霍子佩迈出店门，与守在门外的几个劲装侍从扬长而去，店堂中几位香博士窃窃私语：

　　“还以为我们抛头露面出来做工已经够不守礼啦，万没想到还有与男子同出同入的。”

　　“彪悍能干有什么不好？”莲生不以为然：“谁说女子一定要安守闺阁，这小妹子身怀武艺，性情疏爽，自当拥有更大的天下，虽然容颜不似女儿家，也堪为女儿家之楷模，希望她心仪的男子懂得欣赏。”

　　“莲生说得是。”一个清丽女子自内堂出来，浓黑长发绾于颈后，结个低低的盘长髻，湖色襦裙外罩一件薄纱禅衣，容色淡雅，语声沉稳，正是一品香博士白妙：

　　“我们店东甘怀霜姊姊，不正是大智大勇胜于男子，敢与男子争锋，方能在香界搏出一席之地，亦有了我们一份饭食。怎么如今又鄙视起能干的小娘子来？若天下女子都能与男子同出同入，只怕世道都更美满些。”

　　“姊姊！”莲生迎上，一把抱住：“好久没见你了，也是来送方子么？”

　　白妙自从承诺代辛不离照看苦水井的医坊，便不似从前那样终日闷守香堂闭门制香了，慨然以掌柜身份出入医坊，打理店面、应对生意，自身亦修得一手好医术。她出身草药世家，原本就精通药性，如今精心修习，配方施药的手段日益精妙，已是苦水井乡亲交口赞誉的女神医。

　　辛不离陪莲生去祁连郡寻花，同去却未同回，内中情由，白妙多少也猜得明白。女儿家心思细腻，白妙更是七窍玲珑的聪慧女子，对辛不离那腔情意，早已心知肚明，心中酸苦，自然有之，然而莲生对自己有救命大恩，两人一向相处亲密，倒未曾因此有丝毫芥蒂。

　　“是呀，最近拟了一本《群芳雅集》香谱，送过来请姊妹们参考使用。”

　　“姊姊，正有一事要告诉你。”莲生拉着白妙避开人群，附耳低语：

　　“我不离哥哥前日有书信来，说鱼泽灾民已经安置妥当，但他又南行到阗海一带找寻几味传说中的灵药，要到开春才能回来，那么只怕还要拜托你……”

　　“我知道。”白妙微微一笑：“他也有书信给我。是我传书给他，要他安心寻药，找灵药集灵方，救治百姓，才最要紧。医坊这边，他不必挂心。”

　　莲生拉紧她的双手，一双黑眸眨动，欣喜地扫视白妙面容：“白姊姊，你真是太好了！不离哥哥有你帮手，真是莫大幸事！姊姊你答应我，待到不离哥哥回来，也继续帮他好不好？”

　　白妙被她盯得面色微红，轻轻笑道：“那要看辛郎君需不需要我帮忙。”

　　“他自然需要你，需要得紧呀。不离哥哥特别敬重你，一向尊你如师友一般。”莲生侧过了头，狡黠地斜睨白妙：

　　“白姊姊，你也给我句爽气话，你喜欢我不离哥哥吗？”

　　白妙娴静的面容瞬间变为通红，神情略有尴尬，却不分辩，只微笑着扭过了头。店堂口阳光斜映，照上她半张面孔，半边窈窕身形，勾出曼妙金色弧线，塑得整个人如一枝兰草般娇艳无匹。

　　莲生以前，从不留意男女情-事，对一切眉梢眼角的心思都是懵懵懂懂视而不见。自从自己与李重耳心意相通，猛然间像是五识重新上身，重新通了五官七窍，多少从前不懂的事，突然懂了。一瞧白妙这神色，顿时欢喜得拍起手来：

　　“哈哈，我早该看出来！你喜欢我不离哥哥很久了对不对？自那日他在凝香苑施针救你，你就待他不一般！这太好了，你们就是天生一对，等他回来，就让他托媒提亲！”

　　白妙长睫轻闪，微笑着凝视莲生：“好妹子，可别胡思乱想。”

　　她微微转过了身子，望着店外喧攘的街道与头顶清湛无垠的碧空：

　　“与你说句实言：我待他有心，他待我无意。我不想勉强去抢夺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他勉强迁就我，赐予我，我也不要。”

　　莲生纵身跳到她面前，仍正对着她的脸，一双眼瞪得溜圆，黑白分明的双眸骨碌碌转动：

　　“你从哪里知道他待你无意？依我看，有意得很啊！我与他自幼一同长大，从没见过他如此中意一个女子，每次一提到你，他都连连点头夸赞。”

　　白妙的视线，缓缓与莲生相接，在那张纯挚无邪的小脸上凝视良久。

　　这小妹子天真烂漫，始终没有察觉，她那一同长大的不离哥哥，对她才是真正的男女情爱。

　　诚然莲生一颗心另有所属，辛不离这腔痴情已经注定空付，然而如此深心付予，只怕终身难以移情，对白妙夸赞再多，也不能相提并论。

　　白妙亦是心高气傲之人，这般似是而非的情意，她不要。

　　要的是全心爱慕，倾诚相守，此生心无二致，绝无丝毫勉强。

　　若得不到，宁愿此生以香为伴，独自穿行尘世，一手精妙医术，自可以独力救济世人。与辛不离惺惺相惜，也不妨做个红颜知己，然而结发同心，互许百年，终不是她白妙有福享受的命运。

　　“不要乱操心了，莲生。”白妙笑着摇动莲生双手：“瞧你像个媒婆似的。白妙人生多蹇，早已放弃情爱之想，像甘怀霜姊姊那样独往独来，做一份自己的事业，不是很好？”

　　“甘姊姊并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吧？”莲生仍然竭力劝说：“她是无奈而已，若有机缘遇见两心相照之人，定然也有不一样的归宿。你既然已经遇见……”

　　“没有。没有。”白妙微笑摇头：

　　“莲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福分，遇见两心相照之人呢。”

　　莲生皱皱鼻子，做个鬼脸。

　　才不信呢，怎么就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啦？

　　依莲生看，明明便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定然是不离哥哥太过木讷，明明喜欢白妙姊姊却说不出口，令白妙姊姊起了误会。“就算他勉强迁就我，赐予我，我也不要”，此话从哪里说起？真令莲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灿烂明朗的日光下，莲生暗暗握了握拳头。哼，等不离哥哥回来，再去帮他们使使劲就好了。

　　可不能袖手旁观，眼看不离哥哥错过这么好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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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沙山北，药泉东岸，远离人烟处，浓密蔷薇丛环绕着几间草庐，是莲生与宫夫人的新家。

　　虽然远不及先前的庄园壮阔豪奢，然而母女二人齐心，将小小院落打理得简朴而典雅，也是一处舒适宜人的好所在。

　　“莲生，那个少年，又在湖边逡巡了。”

　　帘帷轻掀，宫夫人缓步踏入莲生卧房，一言话音未落，莲生已经欢呼一声，自香案边一跃而起，随手抄过披风就要出门。瞬间察觉自己失态，又尴尬地停住脚步，一双乌溜溜的黑眸瞄着宫夫人神情。

　　“去罢。”宫夫人轻叹一声。“瞧你衣衫都未换，是知道他会来罢。”

　　热恋少年相互吸引的心，是世间最不可阻挡的力量。

　　迦陵频伽亲身经历了云卿出神入凡遭遇的一切，深知为神而与凡人结缘，必然为天人两界所不容，不但自己命运多舛，更会殃及身边人。然而寻回莲生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女，情窦已开，再难回头。

　　原也以为，少年心性，不见得长久。莲生当时对一个画画的少年倾心，每次与义父义母聊天，总要一脸陶醉地提起壁画、洞窟、丹青水墨、画师神技……云卿与迦陵心照不宣，始终未做点破，果不其然，这份情意没过多久便无疾而终。

　　然而这一次，却非比往常。

　　那日鸣沙山下，迦陵眼见得莲生与李重耳心意相照，深深拥吻。

　　迦陵自己，从未享受过肌肤交接之乐，但是一向以来，对身边的云卿一往情深，这份情怀，她自然明白。

　　莲生对那画画的少年，何曾倾心到如此地步？只是对高人才子的一点仰慕，孩童似的青涩懵懂，似明非明；如今她与李重耳一路走来，相携相倚，相知相重，完全陷入深深的情爱里，那彼此不顾性命的投入，看在迦陵眼里，只觉动魄惊心。

　　要将真相，告诉莲生与那无辜的少年吗？

　　然而人界比起天界，不过是渺渺一尘埃，穷尽人类短短一生，能做的又有多少？莲生性命时刻悬于一线，日日都能听见黑暗一步步逼近的声音，身为她在这苦难尘世的唯一亲人，迦陵啊迦陵，你还要去夺去她仅有的这点幸福吗？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听着莲生唱着歌儿欢快出门的脚步声，迦陵频伽缓缓闭上了眼睛。

　　罢，让这秘密继续深藏在她心里罢。让她来守护这两个痴情的孩子，她会倾尽全力，保得这对少年逃脱劫难！……

　　夕阳已经悬于鸣沙山顶，山间阴影笼罩药泉上方，令清澈见底的湖水泛动着隐隐寒凉。莲生老远地就望见湖边沙岸上一人一马，斜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少年也正遥望着她，金冠闪烁，神采飞扬，欢欣的笑容穿透沉沉暮色，直扑莲生胸怀。

　　再怎样不满，赌气，想了一万个法子要狠狠揍他、踹他、整治他，一望见这张笑脸，一切就已经烟消云散。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李重耳远远地已经扬声开言。

　　莲生笑嘻嘻地一路蹦跳过去，披风衣袂在晚风中翻卷如飞：

　　“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那你先说。”

　　“不，你先说！”

　　李重耳对莲生，一向言听计从，当即自身后亮出一卷画轴，急不可耐地展开：“看，这是柔然使者费尽心思弄来的乙真公主画像，是不是个美人？”

　　莲生的小脸瞬间拉长，翻着白眼瞪视李重耳：“是个美人，世间第一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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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浩浩阴阳移”出自《古诗十九首》。新年到啦，祝大家新年快乐，愿天下相亲相爱的人们相伴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