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04、坦诚相告

　　再三呼喝，李重耳只是凝望画像苦苦思索，对她的言语听而不闻。莲生忿忿抬腿，自案下用力踹去，李重耳信手招架，漫不经心地躲避：“别闹，别闹。”

　　“谁跟你玩闹，快快说个明白……”

　　屡次呼喝不得回应，莲生忍无可忍，挥拳便要扑上去拷问。坐在另一边的霍子衿早警觉地一跃起身，一手按剑，一手戟指对着莲生面庞：“张七宝！你不要放肆！”

　　莲生何时肯听他的命令：“我与他比武，关你甚事？”

　　“这里是王府，一旦有异动，后患无穷，你敢在书房里对殿下动手？”

　　两个男儿，凌厉对视，眼中手上各自蓄劲，身如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夹在中间的李重耳犹端坐案前，支着下巴冥思苦想，半晌才觉察到身旁两人对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打架去外面打，别打搅本王……喂，七宝你挡住画像了，让开让开。”

　　莲生双目圆睁，瞪视他良久，全然不得回应，气得用力鼓起嘴巴，一把掀开门帷冲出室外。

　　那帷帘起伏飘荡，帘角玉坠互撞，叮叮当当长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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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北香市外，有一条斜巷叫做丁香巷。

　　名字优美宜人，却是条曲折狭长的死巷，尽头只通往香市早已封闭的后门，素来人迹罕至，莲生每次由韶王府赶来香堂，都在这里悄悄变身。

　　正午烈日照在头顶，令人满心里莫名焦躁。莲生交叉双臂斜倚在空寂无人的小巷尽头，掂着一枚香丸，信手抛来抛去，使劲嘟着嘴巴，翘得方正的下颌都投了一片小小阴影。

　　若是李重耳也会欺骗她，她就再也不相信任何男子了。

　　不。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他是她倾尽全心交付的人，死心塌地信赖的人，毫不犹疑追随的人，已经相许唯有死别、不会生离的人……若是连他都能骗她，世上再没有可信任的人。

　　若是以莲生身份与他相伴，必定可以追问到底，将事情搞个明白，然而身为七宝，要以什么立场追问呢？说起来并不是李重耳骗她，而是她骗了李重耳在先。

　　理当告诉他，莲生就是七宝，七宝就是莲生。身世不明，体质怪异，不是普通人。或许去日无多，说不定哪天没能及时找到奇花，便精魂溃散死掉了，也说不定哪天被人当成妖怪，遭遇什么可怕的下场……

　　一阵秋风吹过，莲生却蓦然发了一身冷汗，瞬间握紧了手中的香丸。

　　是啊，这么大的秘密，怎能一直瞒着他？

　　那少年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是个怪胎，一身的秘密连她自己尚未解开，前途去路一片迷惘，生生死死不能自控……若是被他知道这些底细，还会不会像以往一样待她？

　　无论结局如何，既然已经约定终身相守，理当坦诚相告，如此玩着捉迷藏的把戏，岂不就是骗他？

　　一时间心潮激荡，立时便想拔足奔回韶王府，将一切和盘托出，然而心念一动，已经感觉到周身筋骨酸软，抬手一瞧，指尖捻着的那枚香丸，蜡皮已经破为两瓣。

　　莲生对香气，异样敏感。这香丸又是她巧手精制的百花争艳香，香气浓郁异常，蜡皮一破，浓香瞬间升腾四周，周围数尺方圆全是绚烂花香飘荡。

　　健硕的男儿身躯飞快收细，方正面庞转为圆润，黝黑肌肤化作白皙，平巾帻下的男儿发髻化为秀丽的撷子髻，一身碧青袍衫变成淡绯襦、玉色罗裙，还披了一领茜色披风，是她上次化为男身前的装扮。

　　罢，也唯有先去甘家香堂了……

　　甘家香堂，敦煌最大的香料商，莲生作为上品香博士制香的所在。整个繁华香市中，要数这间铺子最为昌隆，日日都是宾客盈门。阔大店堂门口，胖掌柜十一娘正忙于应酬主顾，见得莲生到来，如获至宝，拍着两只胖手掌欢叫：

　　“莲生莲生，快来帮忙推荐，霍小娘子该用什么样的香才好？”

　　柜前一个颀长的身形，闻声回转，凝目打量莲生。

　　若不是十一娘说了是位小娘，莲生万万想不到这是女子。浓眉俊目，肌肤微黑，头戴平巾帻，足蹬乌皮靴，一身月白袍衫，潇洒傲岸，腰间紧束革带，悬着鱼皮弹囊，背后还背了一只弹弓，全然便是个英武少年。

　　唯有仔细端详，才能在面型上，胸前线条上，依稀看出一点女儿家的模样。

　　十一娘摆动肥胖身体，异常敏捷地挤出柜台，探头向莲生附耳道：“别看她打扮得像个游侠儿似的，可不是一般人，千万别慢待了，是少府寺卿霍承安的幼女，娇宠得很，一个不合心意，拉弓打烂咱们牌匾也说不定……”

　　少府寺卿的幼女？那分明便是霍子衿的妹子霍子佩啊！

　　这名字莲生早已在韶王府中听得烂熟，知道是霍子衿宠爱的幼妹，李重耳口中的女汉子，自幼性子粗疏，父母娇宠，只当做男儿养大。真没想到，居然如此英姿飒爽，那个白面小生娘们唧唧的辅护都尉，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妹子？

　　“小娘子置备香品是做什么用途呢？”莲生从容上前，接下这桩难应付的买卖：“你且详细道来，我帮你参详参详。香品用途多样，你是为了修身，怡神，还是疗病，养伤，熏衣，饮食……”

　　那霍子佩面颊微红，目光略略向四周一掠，仍昂首开言：“是为了让我心仪的男子喜欢我。”

　　此言一出，柜前顿时炸了锅。

　　一个九寺大卿府上的娇女，只身前来选购香品，已经是闻所未闻，又如此坦率直白，实属世间少见！甘家香堂所有香博士全是女子，一听这期求，焉有不热心之理，早有数名香博士拥上前来，叽叽喳喳出起主意：

　　“那必然要用脂粉香。有一款‘万蕊齐芳’香膏，涂于肌肤，异香良久不散，最是吸引。”

　　“当然是鹅梨帐中香最佳！气息甜蜜旖旎，日常熏用也很不错。”

　　“有没有试过罗袖红蕖香？馥郁与清雅兼具，‘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意境可想而知。只是制作繁难，须要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二两，麝香八钱……”

　　“小娘子，听我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叫，是小个子香博士宣圆子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努力露出脑袋：

　　“别听她们的，来用我的蜜汁肘子香！相信我，没人抗拒得了这个香气，只要在香囊中贮上一粒，别说你心仪的男子了，所有男女老少都会对你流口水！”

　　众人哄笑声中，霍子佩半信半疑地听着，唇角微翘，挂一个茫然的微笑。柜边的香博士杜若笑道：“宣圆子说的其实没错，用一款那男子喜欢的香气，自然吸引他对你有好感。你知道他喜欢什么香么？”

　　霍子佩微一犹疑：“这个却不知晓。他只是……只是教我打弹时候，偶然提起，喜欢女子弄香。”

　　“那他日常有什么喜好？若是喜爱美食，不妨尝试一下蜜汁肘子香呀。”宣圆子仍然不屈不挠地建议着：“我还可以帮你做油炸撒子香、醍醐奶酥香、熏鱼香、胡瓜香……”

　　提到喜好，霍子佩的语声却是斩钉截铁：“喜好我知道，他喜欢打仗。”

　　“这是什么奇怪的喜好？”大家七嘴八舌起来：“难道嗜血？喜欢沙场的味道？做一款刀光剑影香，还是血气冲天香……”

　　“不不不不。”莲生连连摇头：“相信我，打仗的人并不喜欢刀光剑影，血气冲天。”

　　拥在柜前的众人，瞬间敛了声息。莲生制香手艺绝世，在香堂功勋深重，地位极高，人人敬仰，她一开口，人人都闭了嘴巴，偌大一座店堂忽然静寂，连远处正在挑选香品的宾客们也都不自禁地屏息静听。

　　“兵者不祥之器，君子不得已而用之。”莲生轻叹一声，清澈眸光中浮现一丝异样的悲悯：

　　“沙场归来，最想摆脱的就是刀光剑影血气冲天。你可知道一夜夜梦回阵前，面对鲜血四溅人头横飞的战场是什么心情？那是最可怕的味道，任何人都不想闻到的味道。舍身征战不等于嗜血，千万莫错解了一个勇士的心胸。”

　　她转过头，重又细细审视那英气勃勃的少女：

　　“芸芸众生，各自气场不同，用香须贴合自身天然气场，不然不伦不类，反成怪胎。小妹子，我瞧你气质拔群，不同于寻常女子，不应用寻常花儿草儿的香气，不但不吸引，反而失了自身所长。”

　　霍子佩神情一亮，双手交叠，爽快地施了一礼：“姊姊所言甚是，我也一向不喜欢花儿草儿的。那应该用什么香品才好呢，还请姊姊赐教！”

　　莲生实在喜欢这大方的妹子，一时间差点忘记自己是女身，几乎也要还个男礼，急忙将双手抄回袖中，笑道：

　　“我为你制一款‘长松卉木香’罢。你这等潇洒伟岸的女儿家，世间少有，正有长松落落之气，坚韧雄奇之风。我会调入适度的花卉果木香，仍不失女儿家温婉妩媚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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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的弹弓，形制与箭弓相似，只是弓弦处有弹兜，专用于打弹子，也是很厉害的武器。不要脑补咱们霍大姑娘背着个“Y”字形的大树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