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03、男生女相

　　“谁能看不出你是女子？刚才那帮小子，必然也是早看出来，所以才要拐带你啊。要扮男子，岂是换身男装就完事，”莲生奋臂拍打自己的胸膛：

　　“你须像我……咳，像我这样雄壮才是。瞧你这削肩细腰，欺负人眼瞎吗，起码也要多穿一层夹袄，垫厚一点啊。还有这容貌，也太过美貌了吧，哪家男子有这样粉圆似的小脸？……咦，说真的，你是怎样保养得手指这般细嫩？”

　　那女子羞得藏手入怀，严严拉紧衣襟与风帽，将大半张面颊遮入帽檐阴影中：“我，我是第一次改扮，只是为了好玩，原也没想着会与同伴失散，遇到外人。”

　　说话间已经行至敦煌城南，巍峨的朱雀门城楼下人潮汹涌，各色人等纷杂，城门外聚了一队人马，正急切在人群中奔驰巡视，遥遥望见那女子到来，欢呼一声，蜂拥近前，却又在数丈外止步，警惕打量莲生和身后那女子的神情。

　　莲生身为朝廷命官，自然识得服色，眼见这队人虽是便服，其中却显然夹杂着皇家侍卫，禁不住大吃一惊，转头望向那女子：

　　“你是宫里的人？偷偷出来围猎？哪个宫里的，不怕主人责罚吗？”

　　女子低头不语，良久才轻声道：“明霞宫的。”

　　“哦，绿云公主的宫人？那倒是自家人。”

　　女子的娇美面孔，瞬间涨作通红，语声越发结结巴巴：“谁，谁跟你是自家人，壮士你，你……”

　　“冒犯了，冒犯了。”莲生秉性爽利，不大耐烦应对这样扭扭捏捏的女子，连忙拱手道：“我在韶王府当差的，时常见到绿云公主仪卫出入，所以觉得亲切了些。时辰不早，你快回去罢。”

　　那女子骑坐马上，娇怯怯地垂着头，既不前行，也不出声，一双纤手只绞弄骏马丝缰。莲生实在有些心焦，挠了挠头道：

　　“快回去啊？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女子忸怩良久，伸手敛紧风帽边缘，雪白的小脸露出一半，一双黑眸闪亮，向莲生脸上飞快一扫：

　　“敢问，敢问壮士尊姓大名？相救之恩，日后也好答报。”

　　“我叫张七宝……举手之劳，要什么答报，以后千万小心，不可这样冒失。”

　　莲生拱了拱手，那女子手忙脚乱地放开丝缰，也行了个似是而非的男子拱手礼，又羞惭满面地低了头。莲生以为她还有话要讲，耐心又等了良久，那女子终于是什么也没说，悄然扭过面孔，纵马向城门驰去。

　　纤秀的身形渐行渐远，终于与那队人汇作一处，一齐拥入城门。莲生摇头叹了口气，拉动丝缰，纵马向来路奔回：

　　“这小妹子，与那娘们唧唧的霍子衿可堪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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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子衿双手踞膝，端坐书案一侧，严肃地盯着对面墙上的画轴。

　　这是韶王府书房，李重耳日常批阅文书、处理公务的所在。适才聚集的众多议事僚属，此时都已被屏退，室中只剩李重耳、霍子衿与张七宝三人，一齐凝神端详那幅高悬的画轴。

　　轴上雪白丝绢，工笔重彩，以细腻笔触描绘了一个少女的半身小像。正午浓烈阳光投入窗中，映得画卷纤毫毕现，恍如生人一般。

　　那女子服饰与汉家女子大异，穿交领绣花毡袍，领缘处镶满珍珠，颈挂一只硕大的黄金项圈，为大雁联珠之形，雁口衔有一排排珍珠玛瑙流苏。头顶毡帽，款式不凡，帽顶又细又高，同样镶满珍珠玛瑙，帽缘插一支金簪，簪首作兽形，似是一对跪乳的母子羊。

　　少女的面容，堆砌无数层的白-粉，随着微风吹动画卷，几乎要从绢上扑簌簌掉落下来。大概是为了强调肌肤的白皙吧？眉眼精致，面颊微丰，看起来稚嫩可爱，唇瓣高高翘起，色作饱满的朱红，显得一脸天真中带着点无意的诱惑感。

　　“瞧这模样根本还未成人，做父母的如何舍得她千里远嫁？”

　　李重耳蹙着一双浓眉，修长手指在案上轻叩：

　　“天下帝王家的儿女，都是同样身不由己。”

　　“是啊，这公主也真是可怜。”一旁的七宝也怔怔望着那画卷：“也不知在故乡有没有心上人，也不知要如何抛却父母双亲。”

　　“使者探来消息说，乙真公主天真稚嫩，尚不懂得男女情爱，只是被父兄所逼，不得不远嫁大凉。”李重耳掂起案上的密折，上下扫视：

　　“社伦王早已年迈力衰，柔然朝政被大王子伊斥与国相希利垔把持，这桩婚事主要是他二人的主意。那希利垔擅观星象，以星象变幻，推断出我大凉有天人降世，命格非凡，当年濡水之盟商谈和亲之际，柔然打探了几位皇子的情形，相信韶王就是那降临敦煌的天人，故此执意要与韶王结姻。”

　　室中异样地静寂。霍子衿与七宝都转了头，一左一右，愕然瞪视李重耳。

　　“看我干什么？我也没说我自己像天人啊！”李重耳将那密折一把掷在案上：“那希利垔是怎么推断星象的，凭什么就说是我？据说那天人男生女相，俊美绝尘……本王俊美是俊美了点，男生女相吗？有吗？”

　　“使劲看，也有一点的。”霍子衿以前所未有的景仰眼光重新审视李重耳：“眼睛和嘴巴，都秀丽得紧。喏，睫毛也分外浓长。万没想到殿下是天人降世，难怪那金翅化血砂也害不到殿下性命……”

　　“胡说八道，纯属胡说八道。”李重耳一语截住，双眸盯住那幅画像，凝神仔细思索：“不过这个信息，倒是……相当紧要。”

　　莲生屏息静气，瞪着李重耳的面容。

　　李重耳为解除这桩婚事，堪称殚精竭虑，各种法子都试过了，一心只求与莲生相守。大凉君臣畏惧柔然威势，并不敢提出取消婚事，李重耳几次提出退婚都被驳回。万般无奈之下，莲生想到从柔然那边入手。

　　李重耳派出使者秘密前往柔然，一来打探消息，二来试图劝说柔然主动退婚。使者接触了公主，发现公主年幼无知，根本无意婚姻，不过是被兄长逼迫献身而已，然而伊斥王子与希利垔国相态度强硬，只因这天人异象，看准了韶王李重耳，不可能取消婚事。

　　李重耳心有所属，就算与公主成亲也是同床异梦，这公主一世的悲惨已然注定，想来都令人同情……还有什么法子，能解救这两个身不由己的年轻人？

　　“这公主果真美貌。”李重耳忽然道。

　　他微微歪过了头，仔细打量画像上的面容：“的确是个不世出的美女，难怪人人都劝我接受这桩婚事。”

　　“中人之姿而已，怎当得起美女之称。”霍子衿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柔然女子脸扁眼小，哪有汉家女子好看？瞧这发式，披头散发，短短一圈刘海，也太小家子气。”

　　“霍都尉，你何时懂得品评女子容貌了？”李重耳骇笑起来，伸手捶动霍子衿肩头：“你且说说什么女子当得起美女之称……喂，脸红什么？”

　　霍子衿一张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似是想到了什么人，但执意不肯说出来。在李重耳再三威逼下，唯有拱手告饶：“我说我妹子，我妹子！”

　　“你妹子……”李重耳捏着下巴思索：“说句良心话，你妹子是条汉子。不过相由心生，只要内心良善，亦称得上一句美女。使者说这乙真公主天真纯良，也是柔然国公认的秀外慧中好女儿呢。”

　　“是啊。”霍子衿不解其意，茫然应和道：“婚约本来定在去年，不就是因为公主要侍奉病母，所以推迟了一次。身为公主，母亲病重时衣不解带侍奉，也是十分不易了。”

　　“没错。没错。”李重耳郑重点头：“若是能够结缘，想必也是贤妻。”

　　一旁的莲生，脸都黑了。

　　什么意思啊傻耳朵？

　　这是动心了吗？

　　不可能吧！

　　万千世人都可能言出不践，背信弃义，但是傻耳朵不会啊！鸣沙山上赤诚盟誓，至今犹在耳畔：“这个婚我誓死不结，此生唯一要娶的，只有你！”“我就是要为情爱舍身的小儿，我的命运就是要与你在一起。”“以后不要为你忍耐，我要为你拼杀，拼尽一切也要守在你身边！”……

　　这隆重誓师了的战士，难道一看到柔然公主的美貌画像就倒戈了吗？

　　“喂，李重耳。”莲生伸指一敲案面：“你若是决意接受这桩婚事，不妨说个明白，我马上去告诉莲生姑娘。”

　　“不不不。”李重耳仍然凝神盯着画像，神思不属地摇头：“先不要告诉她，我还没有想好。”

　　莲生面若玄坛，手掌啪啪敲击案面：“李重耳，我倒想到个事儿：你我很久没比武了，走，马上去花园里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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