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02、美女来了

　　十月骄阳如火，将山川大地燎成一片金黄。

　　敦煌城外，东南百里，是与鸣沙山遥相对峙的三危山。坦平官道自两山之间穿过，连接中原繁华与西域胜景，沿途数百里都是胡杨林。

　　胡杨这种树，兼具松之经霜，杨之挺拔，竹之坚韧，柳之妩媚，生于荒漠而不减水润之姿，平日绿荫繁茂，到得金秋季节，黄得辉煌绚烂，漫山遍野金涛涌动，日光下如一座金山般璀璨。大道西去就是荒漠，然而有一路胡杨相伴，令行旅的心胸都为之一爽。

　　一匹白马在广袤胡杨林中驰骋，踏飞漫天漫地的金黄落叶。

　　马背上是一个碧青袍衫的少年，衫角迎风飞扬，露出雪白的袴褶裤，头戴平巾帻，足蹬乌皮靴，是武官服色。身材高大，肩宽腰细，寻常武官却没有他这般雄健体魄。

　　任谁也看不出，他其实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只要嗅到香气就会恢复窈窕女身。

　　连李重耳也看不出。

　　莲生与李重耳打了赌，若李重耳能查出她的底细，输李重耳一千声“阿爷”；若查不出，每拖延一天，李重耳唤她一声“阿爷”。

　　李重耳再长一百个脑子，也不会想到他这结拜兄弟与心爱女子其实是同一个人。这等饮酒化男、闻香为女的异能，正常人哪里想得到？一个月来李重耳费尽心思，不过只查到这张七宝的户口是假的，但到底什么来历，根本无从知晓。

　　“叫阿爷。”七宝每日从韶王府回家之前，都逼着这殿下履约。

　　若不是常年厮打比武结下的交情，若不是同袍征战有过命的情谊，李重耳早喝令这嚣张的侍卫舍人去家令司劈柴了，如今却丝毫奈何他不得。恨恨瞪着他倚在门框上幸灾乐祸的模样，憋了良久，也只好愿赌服输。

　　“……阿爷。”李重耳含糊低语一声，伸指用力戳动他鼻尖：“明日你便叫还我一千声！”

　　驰骋胡杨林中的莲生，想着李重耳那委屈神情，忍不住笑得见牙不见眼。欺负这家伙，已成习惯，眼下两人已互许终生，未来几十年岁月里，要怎样欺负他才好？

　　慢慢欺负，狠狠欺负，朝朝暮暮尽情欺负！

　　眼前已是两山之间的旷野，官道横亘而过，纵马越过官道，驰出数里便是莲生家所在的药泉。

　　莲生回家，本可以沿官道一路南来，如今兜这么大个圈子，无非是为了甩掉李重耳派来跟踪的属下。麻烦是麻烦了点，但是赌得兴起，乐在其中，眼看着今日他仍然查不到，明日……

　　“叮铃铃铃……”

　　一阵铃声由远至近，官道上行来一队人马，与莲生交叉而过。

　　前后几匹马，形貌甚杂，骑者也都相貌粗野，身上衣饰，杂七杂八；中间一匹，却是毛色油亮的高头骏马，鞍鞯辔头齐齐整整，马头还饰有璎珞，项下挂着金铃。

　　马上乘坐的，是一个纤瘦少年，一身胡服猎装，风帽裹头，革带束腰，仪容异常清秀，但是神情娇娇怯怯，极是紧张。

　　莲生已经纵马驰过，但是一眼瞥到的这一幕，却令她心中有些莫名疑惑。略一思忖，拨转马头，一路驰回，向着这队人马大喊：

　　“喂，做什么的，往哪里去？”

　　马上众人，纷纷回头，以戒备眼神瞄向莲生。

　　“小子，少管闲事。”

　　说话的是个壮汉，年纪并不大，但右脸一道刀疤，从眉骨直至下巴，显得面貌十分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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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小龙和袁小虎，本是五阴寨里数得着的能干兄弟。

　　最近这日子，却越过越是难过。

　　自从尽心效忠大王却不小心抢了大王敬畏的那个胡姬，连续数月都被罚擦地板刷便盆。做这腌臜活计，实在难受，更难受的是失了大王的信任，整日非打即骂，根本拿他们不当人。

　　“滚！烫个酒都烫不好，要你们做什么，白吃伙粮！”

　　两人仓皇收拾杯盘碎片，逃出去躲到屋檐底下。周小龙委屈地摸着额头上被酒杯砸破的伤口：

　　“又添了一记……还是在外头剪径的好，虽是刀头底下讨营生，起码过得爽气。”

　　“你脸上都那德性了，不在乎多这一记。”袁小虎安慰着小兄弟：“大王正在气头上，过后还会记得咱们的好处。”

　　果然，日前大王心情好，竟又想起他们来：“且饶了你俩的冒失，再去给我掳几个美貌女子。要白白嫩嫩的雏儿，别像前天那几个蠢货，什么歪瓜裂枣都往山上抢！”

　　袁小虎和周小龙心花怒放，齐齐跪倒谢恩：“大王放心吧，小的眼光最是精良！”

　　美貌女子最是大王心头好，成年总要掳个十个八个上山。这五阴寨建在三危山最深处，藏于崇山峻岭之间，只有一道铁索桥通向外界，防卫森严，易守难攻，官府明明深以为害，却也拿它没奈何。

　　然而附近官兵的巡视，越来越严，要抢个大王合意的美女，是越来越难。接连几次，抢上山的女子，不是老就是丑，连袁小虎和周小龙自己都不忍心受用，大王见了，那脸色真够一瞧的。赶上大王心情好，骂一顿也就完事；赶上心情不好，这顿鞭子挨得，好几天都爬不起来。

　　今日他俩是横下一条心，多带几个兄弟下山，围绕城周，仔细找寻，何时找到美貌女子，何时再回去见大王。结果跑了大半天，仍然一无所获，气得几个兄弟坐在路边树下，一阵长吁短叹。

　　那个瘦弱少年，就是在这时候进入袁小虎的视线。

　　他自胡杨林中横穿出来，纵马上了官道，孑然肃立，左顾右盼，似是迷失路径。瞧身上衣饰，虽被树枝刮得乱七八糟，但质地精美，配饰齐全，连胯-下骏马都全副镶金鞍鞯，来历相当不凡。袁小虎凝神瞧了半天，用手肘推推周小龙：

　　“美女来了。”

　　周小龙定睛一望，险些没把嘴里嚼的沙枣囫囵吞下肚去：

　　“兄弟，你瞎了？这是个爷们儿。”

　　“呸，你才瞎了。这等白生生的脸，黑溜溜的眉，一勾勾一丢丢的腰身，哪里像个爷们儿？这年头，娘们儿随便披件男装，就装作是爷们儿了，也只能唬得你这等莽汉罢！”

　　周小龙正摸着头疑惑，袁小虎已经跳到路边，跟那少年搭讪起来。那少年果然是迷失路径，见有人殷勤相助，如获至宝，羞答答地开言：

　　“我，我与同伴走散，不知，不知如何回城。”

　　这下子，连周小龙也知道是女人了。瞧他说话时的样子，娇羞横溢，一张粉面涨到朱砂般颜色，眼睛只盯着鼻子底下，都不敢抬头看人。——不仅是个女人，还正是大王所要的美貌雏儿啊！周小龙心头狂喜，袖子一撸，就要扑上去抢人。

　　却见袁小虎回头使个眼色，仍然笑微微地对着那少年道：“可真巧了，我们也正要回城，送小郎一起回去罢。”

　　那少年深深埋着脸，憋了半天，才羞怯地点了点头。

　　周小龙这胸中，心花怒放，对袁小虎敬佩得五体投地。就是比自己聪明，就是比自己能干，不仅识出她是女子，还引得她自行跟他们上山！

　　飒飒秋风里，袁小虎殷勤带路，向南边山寨方向行去，那少年有点半信半疑，然而实在不识路径，只能羞答答地跟在后面。周小龙等人互相挤眉弄眼，拼命控制住自己的嬉笑，驰在少年背后，防他醒悟逃走。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忽然遇上个陌生人，明明都已经过去了，巴巴地又跑回来询问。周小龙没好气地喝了一声，却又被袁小虎阻住。

　　“这位……军爷，”袁小虎识得那陌生人的服色，知道是个武官，立时赔起一脸笑容：“我们是过路的百姓。”

　　“你，”那年轻武官挥鞭指着中间的少年：“跟他们不是一路吧？往哪里去？”

　　少年怯怯开口，声音极是娇嫩：“回城。”

　　“回城怎么往南走？那边是三危山。”

　　少年更加慌张，抬头向远处望望，讷讷地不知如何是好。袁小虎见势不妙，探身夺过那少年的缰绳，两腿一夹，拖着少年的马匹一齐向前驰去：“军爷，我们还有事，告辞！”

　　周小龙等人见状，一声唿哨，也都疾驰尾随。

　　头顶碧空，忽然传来一声霹雳般的暴喝。

　　背后马蹄轰鸣，身边人影一闪，却是那武官追上袁小虎的坐骑，纵臂横扫，袁小虎连人带马，如纸鸢一般撞向路边。中间那少年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尚未出口，只听周围一阵暴雨般的疾响，马匹四散奔逃，鞍上已经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已经横七竖八摔在路边，抱头的抱头，蜷身的蜷身，一个个惨呼连连，挣扎着向两边胡杨林逃去。

　　“走，送你回城。”那武官并未追赶，只纵马行近少年，双眸炯炯扫视四周，姿态骁勇，神情却是从容宁定。

　　少年张大的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平坦宽阔的官道，马蹄哒哒声响。落日余晖斜照，将并辔而行的两匹骏马，印出长长的影子在地上。

　　“……其实是和别人一起，偷偷去林中围猎，但，但是野猪一来，都，都冲散了。”少年低垂着头，粉面含羞，在夕阳下更增一层嫣红：

　　“我这马儿受惊，在林中横冲直撞，差点摔落下来，好不容易才，才……”

　　“哈，这里还有野猪？我还道已经被我打光了！改日再去打几只玩耍玩耍。”

　　少年闻言一惊，悄悄侧过了头，凝视着莲生：“野，野猪被你打光了？”

　　“现在的野猪都小得很，以前打它们的祖宗，那才叫过瘾。”莲生仰天大笑，忆及勇斗山膏的往事，禁不住满腔豪情：“我还道已经打绝了种，以后没得玩了呢。”

　　少年眸光微动，轻轻点头：“真是，真是壮士。”

　　“刚才那些小子鬼鬼祟祟，绝非善类，以后你须记得，不要听陌生人搭讪。敦煌人口繁杂，四海八荒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可以随便就跟陌生人走了。”

　　少年陡地一惊，已经晕红的双颊，更加娇艳不可名状，颤声道：“你，你看出我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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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卷大吉！谢谢大家一路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