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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九九重阳 ...

  •   那是交叠往复,一直铺至殿顶的图案,全部都是只有手掌大小的佛像,面涂金粉,结印趺坐,姿容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袈-裟颜色,红、绿、蓝、白、黄……

      如此排列整齐的万千佛像,乃是应佛经中三世三千佛之说,一座座,一层层,一片片,有规律地遍布满壁,正如佛经中所云:“但见诸佛,光光相接”,是一种别样的震慑人心的辉煌。

      千佛万佛环绕,也解不开一个人心中的茫茫孤寂。

      一个人影自殿后闪入,瘦削,佝偻,正是宿阿大,警惕地眺望杨七娘子远去的背影。“这妇人用情已深,又不知轻重,是个大-麻烦,当下狠手才是。”

      柳染缓缓闭起了眼睛,长睫如帷幕般覆落,掩去所有动荡的心情。“放肆。”

      “既行大事,怎可以面慈心软?”宿阿大坚持说下去:“依我之见,还当将那乌孙女子斩草除根。韶王小子竟然饶过她们,由此后患无穷,女子嘴巴不牢靠,一旦感激那小子的恩情,泄露我们的背后筹划……”

      “瓦娃早已发过毒誓,一旦泄露,身死族灭。乌孙人极重族群,不会用合族的前程命运开玩笑,她说守得住秘密,就必然守得住。”柳染冷冷一笑:

      “倒是那小子中了金翅化血砂还能活转回来,实在太过奇异,真不知要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了。”

      “要对付他,也很容易。”宿阿大斜睨着他的神色:“没听七娘子说么,那小子同莲生姑娘相好。若想让他死得惨,死得痛,只要……”

      语声蓦然顿住,仿佛被柳染刀子一般的眼神削成两截。

      “一个一个来。”

      柳染缓缓开口,阴暗的大殿中,语声低沉,锐利,冷硬如冰:

      “谁也别想逃。”

      ————

      扑通一声轻响。

      姬守婵敏感地睁开了双眼。

      烛火在纱罩中轻轻摇动,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离天明还早得很。

      她依然飞快起身,推开被子,连披风也来不及披上,赶忙掀起门上锦帘,蹑手蹑脚地进入李重耳卧房。

      榻前帷帐被蹬得塌了一角,被子也落在地面。李重耳摊手摊脚地俯卧榻上,整个身体都裸-露在月光中,自己却毫无察觉,半边脸挤在枕上,睡得正酣。

      姬守婵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上前拴起塌落的帐角,又为他拾起锦被,重新盖在身上。

      手指触到他赤-裸的脊背,在如此深秋,仍然火热,仿佛可以看到年轻健壮的身体中,一丛丛热烈的火力燃烧。

      姬守婵怔了一瞬,身不由己地,轻轻坐到榻前,俯视李重耳的面容。

      这个十九岁的尊贵殿下,睡觉仍如小孩子一般,爱打滚,爱蹬被子,自打姬守婵入府做了司寝,夜夜都要给他拾被子。盖不住被子,又不肯穿小衣,非要裸睡不可,只有在病重的那几日才勉强穿了小衣,如今又故态复萌。入秋寒意已浓,姬守婵担心他受风着凉,每夜守在外屋,都下意识地竖着耳朵倾听内室动静。

      城中大灾,事务繁杂。他已经多日未得归寝,眼下终于有一夜安睡,睡得如一头猪般打着鼾,俊秀的面容在月光下明晰如画,平日里英气逼人的一双眼,此时都被长睫所敛,任姬守婵坐在一旁怔怔凝视。

      入府半年,夜夜司寝,近些日子蒙他信任,更是处处贴身服侍,但能够如此静静相对,呼吸相闻的机会,却并不多。

      蒙他救下父亲姬广陵,安顿弟弟姬骋望,这份恩德,粉身难报。相处日久,更为他为人所动,竟将自己一颗芳心放在此人身上。割腕放血不在话下,舍身赴死都不皱眉头,自知身份低微,已经不可能做他妻室,宁愿俯首屈就,得奉枕席便已满足。

      然而一份相思终无可寄,相隔咫尺,却如天涯。

      无论她怎样殷勤,怎样小心体贴,怎样周全地为他打理日常起居的点点滴滴,他都心安理得地受用着,整日呼啸来去,从不多看她一眼。

      身为奴婢,一切付出都是份内之事,原也不应期望主人有多看重。韶王不近女色,众所周知,府中侍女上百,彼此之间也是勾心斗角,都愿得到韶王垂青,但是他从没碰过任何一个人。

      若果真就是年少天真不开窍,也倒罢了,但唯有姬守婵知道,他梦中呓语,念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莲生……莲生……”

      是谁?

      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榻上的李重耳,呼噜噜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被子又卷在一边。姬守婵伸臂拉过,轻轻掩上他的胸前。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令她几乎无法自制。

      缓缓伏到榻上,贴近他的身边。自身只穿了一层薄纱内单,清晰地感受到李重耳赤-裸肌肤的热量,那是足以将她身心燃毁的火热,令她脑海中一片昏乱,什么也不想,不顾,轻轻张开双臂,拥住那健硕的胸膛……

      “喂……”

      一片漆黑中,李重耳蓦然睁开了眼睛。

      姬守婵魂飞魄散,整个人僵在当地。

      “什么人!”

      李重耳一把扭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痛得姬守婵惨叫一声。

      “殿下,是我……”百忙中生出急智,伸手抓起被角:“殿下蹬了被子,奴婢来替殿下盖好……”

      李重耳将她拖到面前,审视了半天,月光下看得分明,才松手甩开。“下次盖被子轻些行吗?这样毛手毛脚地按住我,不怕我一掌劈死了你!”

      “是是是,奴婢再不敢了。”

      李重耳翻翻眼睛,重新钻进被子,却是翻来覆去,无法再睡。

      “给我吟诗。”

      姬守婵夜夜睡前为李重耳吟诗,已有数月,仗着自己广采博闻,一首首全不重复。此时虽是惊魂未定,也仍颤抖着轻启樱唇,低声吟来。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歌声幽咽如丝,充满了浓重的哀切。

      李重耳半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太凄怆了些,要轻松的。”

      跪在地上的姬守婵,黯然垂下眼帘。这不解风情的殿下,真真教人无奈。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这一曲有趣。”李重耳大赞:“是哪一位大诗人所作?”

      “作者名字已佚,只是民谣,叫做《折杨柳枝歌》。民谣虽然言辞粗陋,但也有一些,意境是极好的。殿下若是喜欢……”

      面前鼾声呼啦啦地响起,那殿下早已重新堕入黑甜乡。

      只剩姬守婵愣愣坐在榻边,乌发披垂,衣襟半敞,月光下清冷无限,寂寥无边。

      ——————

      敦煌城北忘归山,呈盘龙之形,守护半个城池,山川壮丽,丛林繁茂。

      九月初九,重阳吉日,例必登高赏菊。虽然城中动乱未平,但圣上李信下谕,依旧照惯例而行,宗亲与百官齐聚,卤簿浩浩荡荡,甲士簇拥,鼓乐齐鸣,循桥越过青鸾水,登上忘归山,结帷帐,张筵席,共庆重阳佳节。

      “快擦擦,今天日头猛,瞧你一头都是汗。”贵嫔帷帐中的阴凤仪,爱怜无限地望着儿子李重耳,亲手递上绢帕:“大清早儿的出城去了?做……做什么?”

      自从李重耳逃脱金翅化血砂一难,母子俩终于重新修好。阴凤仪对这宝贝儿子加倍爱惜,但是想到他割袍断情的决绝,不由得也多了些紧张与畏惧之感,说起话来斟词酌句,生怕捋逆了毛。

      “谢阿娘。”李重耳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揩抹一番。他倒是伤愈后对母亲异常亲密,当即将行踪详细道来:

      “那队乌孙人今日出城,要离开大凉往西方葱岭去了,我去相送。”

      虽然一度为大凉阶下囚,然而毕竟都是王族,李重耳仍以上宾之礼相待,亲率仪卫送到城西神虎门外十里长亭。乌孙王族奉老昆靡之子归离靡为首,六岁的小小孩童,行事倒是异常沉稳大方:

      “多谢韶王殿下相救之恩。我乌孙人最敬义勇之人,他日相见,望有机会答报殿下恩德。”

      “最好不相见,最好不相见。”李重耳恭恭敬敬地还礼:“你们走得远远的,安心去那葱岭牧马放羊罢,不要再在大凉边境徘徊啦。”

      归离靡身后形影不离的,正是他的长姊瓦娃。

      此时已经换了一身乌孙装束,赤黄小羊皮衣裙,腰束革带,悬挂弓刀,分外英姿飒爽,皮帽和衣襟都装饰了羽毛,倒又不失女子的温婉俏丽。一身重伤尚未痊愈,面颊上留着两道血痕,望向李重耳的神情,照旧冷漠如冰。

      “谢殿下宽赦之恩。”轮到她道别时,只冷冷一句。

      李重耳不以为意,上前一步,低声道:“你悄悄告诉我,教你仲秋行刺的是什么人?未能擒到幕后元凶,可是我大凉心腹大患。”

      瓦娃眼帘低垂,冷淡的目光只盯着李重耳的前襟:“我乌孙报仇无门,得蒙高人相助,那是瓦娃的恩公,怎可以出卖于你。”

      “我也是你恩公啊!”李重耳很不甘心:“本王对你的恩德不大吗?换不来你一句实话相报?”

      那女子静默良久,方道:“瓦娃会依照乌孙古礼,以香油绘制殿下肖像供奉,为殿下祈福。”

      “好吧,算你有良心。”李重耳并不明白这礼仪的隆重程度,只是自恃英俊,有人为他画像,听起来总是开心事,当即兴致勃勃地俯低了身子,把脸凑到瓦娃面前:

      “记好了本王的模样,不准画丑了!”

      长亭外秋风飒飒,艳阳朗朗,这英俊男儿带着一身生龙活虎的朝气,和一脸自鸣得意的笑容,挑衅地探头到瓦娃身前,斜眼睨视着她。瓦娃终于抬起眼帘,直视他的双眸。一双碧眼深邃如星空,倒教李重耳微微一怔。……

      “绿眼睛真好看呀。”阴凤仪的帷帐中,李重耳啧啧赞叹:“狸猫一样的碧绿眸子,似有摄神夺魄之能。都道西域女子比起汉家女子来另有风情,原来果真如此。”

      “我儿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女子美貌了?”阴凤仪小心地赔笑:“你若喜欢西域女子,叫少府寺给你送……”

      “美貌就是美貌,与我有什么相干?”那少年又不耐烦起来:“孩儿心有所属,阿娘你知道的了,别再变着法子给我送女子。”

      一阵尴尬的沉默,弥漫帷帐之中。帐外传来礼官呼喝,是皇室宗亲聚集天命亭下,迎接銮驾到来。阴凤仪干笑两声,低声道:

      “你的婚事就在两个月后,据说柔然那边也已经准备妥当……”

      “我知道。”李重耳掂起案上菊花茶,一饮而尽:“我派人去柔然打探了情形,日内就有回音。”

      阴凤仪的面容上瞬间泛出一阵狂喜:“你派人去柔然了?阿五,你终于安心接纳那乙真公主了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李重耳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起身施礼出帐。

      忘归山顶,秋意昂然,四野山林都已变成深深浅浅的青绿、金黄,一层层如诗如画,在艳阳下仿佛笼罩着一层七色虹彩。銮驾已于天命亭前就位,圣上李信,皇后庄氏,陆续下了辂车。

      五个皇子,依序上前侍奉。李重耳排在队伍中间。

      二兄李重盛胖得行走艰难,一双眼还时常在美貌命妇与宫人身上打转。三兄李重霄身姿英挺,神情精悍,金发金眸灿然生光。四兄李重华就在李重耳身前,从背后只能看见浓黑长发,瘦削肩头,那面容想必仍是宁静端凝,秀丽的黑色眼眸透着与世无争的萧然。幼弟李重光正在背后叽叽喳喳,被乳娘低声呵斥。

      “多谢四兄的赤水玄珠饮。”李重耳贴近李重华的耳后,喁喁道:“服了之后身子壮健更胜往昔,这些日子感觉周身血脉火热,有用不完的力量。”

      “不须谢我。”李重华没有转头,低声细语几句:“赤水玄珠饮哪有这么大功效,是五弟天赋异秉。”

      前方李重盛回过头来,脸上的肥肉横挤,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五弟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再过两个月便是柔然的女婿了,听说那乙真公主可是盖世的美貌呢,五弟真是艳福无边。”

      只有李重霄默然不语,一双金眸只凝视前方。自从李重耳为乌孙王族请命,两兄弟便更加交恶,若非朝堂议事,平素就算迎头相遇也视而不见。

      兄弟和睦,共保大凉昌盛,一直是李重耳的梦想。

      然而圣上迟迟不立太子,另有那“十八子,骨肉凉”的谶语阴魂不散,使这几位兄弟之间始终横着荆棘。

      太子之位,素来立嫡立长,不会立庶立幼,所以李重耳非但自身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亦不曾想过会有其他兄弟上位。然而眼看着二兄不得圣上欢心,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远,一旦废长立幼,有违礼制,难免引起宫闱大乱,到那时候,明哲保身都难。

      宫中险恶,处处陷阱。他还要在这时候推却柔然婚事,誓要迎娶自己心爱的人。

      边关依然动荡,庆阳三城尚未收复,四境都有隐患,柔然表面和亲,依然对大凉虎视眈眈。

      结百年良缘,护万世江山。这个愿望,比他少年时想象的更难实现。

      然而一想到那相约结缘的人,心中登时一阵火热,冲散一切迷惘。那双清澈眸光,瞬间照亮心胸,与头顶暖融旭日一起,拔尽心中纷纭,丢入漫漫虚空。

      万千艰难,挡不住他与她倾心互许,为共同未来而战。眼望天穹四野,浩瀚国土,雄伟城池,胸中再无胆怯,只剩满腔豪情,多少要做的事,要守护的人,那都是他心甘情愿承担的责任!

      “阿兄,阿兄。”是身后李重光,悄悄拉动他的袖角:“等下比赛采茱萸,你要帮我!”

      李重耳回过头,只见李重光圆圆的小脸仰视着他,眼中充满了信任与期望:“我采不过他们,总是吃不到第一杯菊花酒。”

      孩童心性,无忧无虑,一双眼清清亮亮地盯在他的脸上,坦荡如山风,明澈如日光。李重耳胸中震动,不由得俯下身来,紧紧挽住李重光的小手:

      “阿兄帮你,采多多的茱萸,比所有人都多。”

      “好呀好呀!阿兄最好了!”

      太常宣读祭文已毕,轻松的饮筵开始,丝竹弦管,声震四方。李重耳笑着将李重光举起,让他骑坐在自己肩上。

      “冲啊,去抢第一杯菊花酒!”

  • 作者有话要说:  两首诗都是佚名汉代诗歌,不是我的创作。

    本卷到这里就结束啦,原地继续更下去!感谢大家一路支持!代表莲生和阿五鞠躬感谢各位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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