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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夫妻柳树 ...

  •   金雕康王府。入夜时分,蔚雪湖上雪花一片一片地飘飞着,湖面已结冰,四周的灯在舞雪回风中,分辉共影,流光溢彩,一片玉鉴琼田,冰清澄澈。康王妃柯映雪在湖中青冰亭上,她久病虚羸,勉强靠坐在大椅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白狐裘犹自瑟瑟,可心头五内又如火灼,虚汗淋淋,秀发一绺一绺贴在她的颊上。她的贴身侍女紫烟不断催她回琚雪斋。
      “王妃,您千万保重,不为别的,殿下临走时怎么叮嘱您的。”
      “他,他走了有多久了?”柯映雪无力地问道。
      “六天,康王惦着您的病,很快就要回来了。”
      柯映雪无声地冷笑了笑。十五岁嫁给他,如今已经二十年了。当初,他来乌潜迎娶自己,还记得马上的他英武沉毅、气吞山河。自己为他的英雄气概所倾倒,死心塌地追随他。柯映雪追忆:“他也对我钟爱有加,开凿蔚雪湖,修建琚雪斋。他带着我划船泛湖,那时偎在他怀中,就是为他去死也绝不犹豫。尤其是后来有了三个儿子,他带着自己和儿子们在湖上玩呀,闹呀,一家人有多开心。”
      柯映雪不由拭着眼泪,心中哀叹:“可他还要不停地出去打仗,我抱着孩子们,一夜一夜等,噩梦连连,心就像灯芯在油中煎熬,提在嗓子眼儿,只有听到他回家的马蹄声,才会落下来。可这心不是金石,一日日、一年年,被熬成灰。他还要带走渐渐长大的儿子们一起去打仗,那是我的心头肉啊。他却说有国无家,是男儿就得建功立业,儿子们也义无反顾地追随着父亲要当英雄。”小儿子得天花病死了,其他两个去了再也没回来,她的心也被活活疼死。
      柯映雪心头酸痛,泪水却干涸了,扶椅站了起来,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康王府。千里远嫁,这儿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这些年来,丈夫不知纳进来多少粉黛娇娃,那些女子在这府中勾斗争宠,病残夭殒,他从来不理会,总是一批一批地纳,有时随手赏给他的部下将士。柯映雪摇了摇头,看到灯火通明的淑芳殿,想起那张没有表情完美无瑕的美人脸,心想:“那就是一张人皮罢了,哪里是个人?此时,她一定在等我把王妃的位子给她空出来。这个位子对我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可一想到,丈夫将来就要和这种女人最亲近,她担心丈夫,不由五内俱焚,鲜血一滴一滴从她的鼻孔流出,打在她的白狐裘上。紫烟忙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柯映雪忽然看到四周雪化冰消,桃红柳绿,湖面上碧波荡漾,春燕飞舞,儿子们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分坐在三个木桶中,拿着木桨,划水嬉戏,朝她招手,呼唤她。紫烟见柯氏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惊喜。“娘来了,娘来了。”她猛地向湖中跑去,雪漫冰滑,她在湖面上跑出数步滑倒,一口鲜血喷出,白雪上点点殷红,宛若一朵朵妖娆的桃花,在漫天风雪中凄然绽放。
      陶兰龙姑庙,殷骜换上贝隆嘉的衣服和哈术行真走了,他们约定在新泽关口会合。贝隆嘉得领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璟平走。殷骜分析越沛一定会带兵再来,两个目标,一是杀贝隆嘉,二是救璟平。但贝隆嘉是他的主要目标,因为一根筋在取舍的时候,不会把他堂妹的安危放在抓贝隆嘉之上,所以,他和行真去引开越沛。殷骜临走时把贝隆嘉拉至一旁,笑道:“主公,这回可得忍着点儿,别跟她一般见识。”贝隆嘉瞪了他一眼,殷骜赔笑道:“辽峰口的兄弟们说了,她就是脑子坏了,别的也没啥大毛病,还是带回去吧。再说一堆雪莲、蝎子还等着她买。”贝隆嘉知道抚恤银的事儿已经有了着落,但觉得自己对女人就够没要求了,不就是比猫呀、狗呀好玩点儿,没想到阿斯哈敏和殷骜一干人比自己更没要求,把个失心疯还当成宝了。
      璟平噘着嘴跟在贝隆嘉身后,她觉得命运很奇怪,有时明明料得出结局,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硬推着向前撞,也许会粉身碎骨,却躲闪不得。她走了两步,回头看殷骜,见他穿着贝隆嘉的衣服李代桃僵去诱堂兄,又是一场恶战,真不想再打,再有伤亡了。
      她跑到殷骜面前,从袖里拿出个银色令牌塞给他,道:“别跟越沛打,赶紧出关吧。”
      殷骜见是通关令牌,笑道:“留着你和康王用吧。”
      璟平的脸阴云密布,快下雨了,道:“这儿是陶兰,我就是令牌。”
      殷骜不想看她掉眼泪,收了令牌,和行真扬长而去。转过山坡,行真向后张望,见璟平边跟在贝隆嘉身后向前走,边用袖子擦眼泪,细高秀拔的背影让人看着心疼,捂嘴跟殷骜笑道:“她好像挺待见你呀?”
      殷骜抚了抚令牌,大笑:“我觉得也是。”马上又是一场恶战,谁知道能不能活下去,所以,他们开起玩笑来肆无忌惮。天上细雨蒙蒙,殷骜心中也蒙蒙细雨。
      贝隆嘉心事重重,宝藏的事让他尤为烦恼,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走了,哪儿会有龙池三月呀?璟平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很想找个机会跑了。贝隆嘉为找池潭便向低处走,直走入山下谷中,这儿和山上不同,地气偏暖,杂草丛生,藤萝遍布,不知名的野花铺了一地好似花毯。贝隆嘉只顾跟着水音找水,见谷底有条溪,穿谷而过,清澈见底,溪中百十条小鱼摇头摆尾,在水中来回悠游着。璟平不知他在找什么,忽见他懊恼地将脚边的石头踢入溪中溅起大片水花,鱼儿一时惊散。璟平无聊地跟他往前走忽被藤萝绊着,险些摔倒。她见贝隆嘉并无反应,一路上也不看她,便蹑手潜踪,向斜后方移动。贝隆嘉依旧向前走,璟平觉得距离差不多了,转身就跑。忽然,一支袖箭便钉在她面前的一棵大柳树上,铮铮作响。
      “啊!”璟平吓得一惊,缩着脖子,再不敢动。
      贝隆嘉走来拔下袖箭,问璟平:“是左脚,还是右脚?”
      “什么?”
      “左脚先跑砍左脚,右脚先跑砍右脚。”
      璟平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脚,她打出生还没想过好好走个路,随时能少个胳膊少个腿儿。
      她咧嘴道:“太惨无人道了。”
      贝隆嘉用树枝点点她的左脚,璟平向后连蹦带跳,躲出两丈来,道:“谁跑了?我就是累了,想在柳树下歇歇脚嘛。”说着,她看树下有块整齐的青条石,便坐了上去,双脚相盘,用洁白的衣襟盖好。
      贝隆嘉一想确实走了大半天了,便也坐在条石上。璟平向一旁挪了挪,不为别的,贝隆嘉身上有一股阴冷的煞气,让人隔着几丈远都觉得寒。璟平喝了两口水,从袖中摸出一个绢帕小包,打开,里面是她自己做的百合桂花糕。贝隆嘉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听说她尤精烹调。她走后,阿斯哈敏在辽峰口吃一口吐两口,把桌子掀了,骂厨子做的都不是人吃的,也不知道他前二十多年怎么过的。嗨,人呀不能太作。璟平吃了两块,便递给贝隆嘉,贝隆嘉从不吃甜腻腻的糕点,但为了尝尝,便把剩下的四五块儿一块儿塞到了嘴里,花香四溢,甘糯软绵。璟平见他那样吃点心,自己都觉得噎,忙喂了自己几口水。吃罢点心,贝隆嘉觉得真饿了,抬手一支袖箭飞出,天上正飞的斑鸠,被他射下两只,落在脚下。璟平眨了眨眼睛,他没抬头呀,怎么就一箭双鸟给射下来了?怪不得他根本不看自己,见贝隆嘉拾起斑鸠,本该去溪边处理,却站在原地不动,忙摆手道:“你去吧,我不跑,我看会儿景儿。”
      贝隆嘉冷冷瞥了她一眼,向溪边走去。自己三十六,她才十八。杀过的死人比她见过的活人多,要过的女人比她见过的人多,就这还想逃出手心,送你俩字——找死。璟平看着贝隆嘉的背影直咧嘴,知道他身上的寒气是常年杀人形成,他能拔山扛鼎、一击必杀。他走过的桥比自己走过的路多,他吃过的盐比自己吃过的面多。可贝隆嘉你要认为这样就能让我低头,也送你俩字——没门。两人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地斗开了。
      贝隆嘉在树下烤着斑鸠,也不知殷骜他们怎么样了。璟平端坐在大柳树下,伸手摘了一片柳叶,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吹了会儿,又想摘叶子,无意发现这柳树树干上有一条细长的缝,仔细看发现,原来是两棵柳树长一块儿了。
      她边啃烤肉边跟贝隆嘉聊:“哎,刚才没发现,这是夫妻柳呀。”
      贝隆嘉也抬头看了眼,见两棵柳树枝枝相偎,叶叶相贴,不注意完全以为是一棵大柳。
      “这种夫妻柳,有天然生成的,也有人种的,为祭奠……”璟平正说,忽发现自己刚才坐的青条石侧边有石刻花纹,她忙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青苔。贝隆嘉撇了下嘴,她那袖子真可当抹布了。
      “贝隆嘉、贝隆嘉,你快看,你快过来呀。”璟平起身兴奋了,又是跺脚,又是招手。贝隆嘉放下树枝来到近前,只见石侧刻着一个小胖孩,栩栩如生,小手小脚胖乎乎的。因年头久了,小孩儿的鼻子和一边脸已经不见了,他的肩上还扛着一朵大的石刻雕花,很是精美。
      “把碑扶起来,碑上应该有字。”璟平吵吵道。
      贝隆嘉见她双眸灼灼兴奋成那样儿,跟捡到狗头金似的。嗨,不过金银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贝隆嘉搓了搓手,约摸这石碑没有千斤也有八百。璟平一蹦,知趣地让开。
      贝隆嘉双手较劲儿,将碑带碑座推了起来。璟平在旁吐了吐舌头。贝隆嘉刚放好碑,她跟兔子似的蹿了过去,麻利地用袖子把碑面擦了擦。贝隆嘉实在没法看她的袖子,分不出什么色儿了。
      璟平细长玉白的手指抚着上面的字念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转头对贝隆嘉笑道:“哎,这夫妻柳是有人特意栽种。”说着,她又往下背诗,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嗨,不知谁祭奠谁,从石刻上看有三百多年了,三百多年前这儿还不是陶兰的地界,怎么刻着陶兰的字呢?”璟平坐在碑下想不通。
      贝隆嘉冷笑了笑,道:“铜唐望孤山下也不是陶兰的地儿,谁在那撂了块儿碑?”璟平的双眸猛地一跳,便不言语了。
      贝隆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拿着烤好的肉塞到璟平手里。璟平也不想再为这件事儿纠结了,咬了块儿焦香的烤肉,可难耐心中伤悲,若穆彦秀还活着,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阿斯哈敏始乱终弃,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决绝无情,而对自己欺瞒骗婚,只字不提。他年色衰爱弛,他弃自己,应如敝屣。贝隆嘉真无语了,见她边啃烤肉,豆粒大的泪珠颗颗晶莹落了下来,把脸儿扭向一旁,心想:“对,这世上的男人加一块儿都不如穆彦秀。穆彦旻是出身不好,摊上那么个爹。阿斯哈敏是始乱终弃,心狠意毒。算没配上她的了,一个小疯子看嘚瑟的,让人活不活了?”
      “哎,哎,行了啊。”贝隆嘉发现这儿的地很邪,她一哭就下雨。上午她担心殷骜安危就下了场小雨,这会儿噼里啪啦还下大了,火都被浇灭。他拉璟平到半山崖坡中避雨,璟平忙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颊儿。贝隆嘉忍不住又把脸儿扭向一旁,一擦是土黄色,二擦是青苔色,三擦是油红色,谁知四擦会是什么色?自己这心脏受得了受不了都很难说,干脆不看了。贝隆嘉长出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他的心与常人不同,而是生在右边。
      一阵急雨过后,地上的浮土被冲走不少,天上彩虹双架,红日西沉,橘红色的暮霭霞光中,鹰隼高翔,山鸟翻飞。璟平站在那里看呆了,贝隆嘉知她喜欢看个景儿,也没催她。看着她的要饭样,忽然想起黛云珠来。要说黛云珠吧,多年来,一直把她当作弟妹来看,挺好,挺贤德。长阿斯哈敏四岁,自幼跟他青梅竹马,又是经王后一手调教的,美貌淑丽,贤惠温柔,什么时候见了她,都是礼节周全,仪容端庄。当然,骨子里锲而不舍,心比天高,认定了她姑母是王后,下一任王后就得是她,处处以王后为榜样。阿斯哈敏一直对立王妃的事儿不表态,她就铁了心地等,百般关怀,千般体贴,终于令阿斯哈敏心软点了头,王后和她皆大欢喜。其实,作为父兄,只要阿斯哈敏点头,自己和父亲没意见。
      再看看璟平,贝隆嘉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多罗元衡黑她,虽然动机不纯,但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一把火将铜唐王穆彦旻聘娶王后的彩礼烧成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因为穆彦旻我烧不着他,不然他早成灰了。”至于陶兰王把她贬为庶民,她很发愁,道:“庶民呀?我不会种地。人得干点儿会干的,不能滥竽充数。你把我贬成要饭的吧,好歹我要过几天饭。”陶兰王和王后都哭了,女儿养活那么大失心疯了。贝隆嘉不知她独自站在崖坡上想什么,晚风吹愁,滚滚如浪,但见她粗服乱发不掩国色。
      璟平望着日暮苍远的群山万里,陷入沉思,几千里去找穆彦秀的尸骨,辗转打听,没有丝毫眉目,可能当年摔下山崖被野兽吃了。只找到公婆和小姑的坟,还不能近前祭拜,远远望着,萋萋衰草,离离枯树间的荒冢,气咽声吞,情何以堪?原想着人得向前活着,要做个了断,不能像花城姑姑那样,二十多岁起头发就全白了。阿斯哈敏跑到望孤山下找自己,千里同行,恩深义重,以为又有了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可他停妻骗婚,心狠意毒,而金雕更是虎狼之国,焉是托身之处?她心中缠绵感慨,有太多太多想问,可天戴其苍,地履其黄,山横亘,水长流,除了绝壁古风的呼啸声外,再没有任何应答,也许天若有情天亦老吧?
      贝隆嘉低头忽发现刚才上来的地方,草蔓缠绕处有石兽,心头一动。忽听璟平一拍手,吓了一跳。
      “你看,你看,那太阳。”
      贝隆嘉顺她手指看去,只见红日如珠从双架彩虹中间冉冉下沉,左右两边山脊凛凛然,如苍龙巡海,落日低洼处,恰似两龙头相对,形成了双龙夺珠。贝隆嘉跟她指了指石兽。璟平凤眸一眯,道:“呦,是獬豸,守陵的,快快,这儿的格局该不会是王陵吧?”贝隆嘉见她变脸比翻书都快,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此时兴奋地连她爹是谁又忘了。
      两人来到石兽附近,又发现了倒地的翁仲,更确信不疑了。在一棵老槐树旁找到了墓碑和铭功碑,上面刻满文字。璟平大喜,只要读碑就能断出葬的是哪朝哪代的君王了,可槐枝藤蔓在碑上纵横,挡得没法儿看。
      她问贝隆嘉:“有匕首吗?”贝隆嘉点了点头,递给她。
      她道:“我上去把藤蔓砍了。”
      贝隆嘉本想背她,却被她推开。只见她把匕首咬在口中,边向后退,边挽袖子,露出两段洁白的竹竿似的手臂,猛地向前一跑,“噌、噌”两下便上了树,转身攀上石碑,身轻似燕,矫健如猿。贝隆嘉都看傻了。两人一上一下将树枝藤蔓清理干净。
      西风残照,旧时陵阙。璟平再回到原处,仰头读碑。碑上文字将她带入尘封的前世风雨,兴衰循环之中。风萧萧铁马金戈,雾重重宫阙万间,一时间风起云涌,繁华万里,转眼残垣颓壁,王者长眠。潮起潮落,一枯一荣,日月轮转,万代千年。璟平读碑陷入到汹涌澎湃、跌宕起伏的激流中,她无法自抑地时哭时笑,亦歌亦狂。只是等她醒过神来,才忽然发现贝隆嘉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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