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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遗梦 ...

  •   这一觉醒来,林洛像是周庄梦蝶一样,分不清眼前的是梦境还是事实。直到叡儿扑在她怀里痛苦,泪水沾湿了衣襟。
      但即便是醒来,林洛依然精神不振,她多么希望这只是场梦境——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离开了,下次离开不知道又要怎样面对的生离死别,怎样安心放下叡儿。
      林洛望着洛阳的方向,相传《塘上行》是甄宓的一道催命符,她却想赌一把,看看曹丕会不会亲自来邺城赐死她?或者放她离开太长宫,让她去洛阳服罪。她不怕死,只是怕死后唯留句“勿念”给他;她不怕离他而去,怕只怕带着遗憾、留下怨憎的离开;她也不怕后世诟病,但她怕他误会她,怕他的叡儿因她遭殃……
      两个月后,初夏的幽兰宫里,朝华替曹丕斟酒:“陛下,近日有首歌在民间疯传,臣妾今日特地让宫女学来与你听听。”
      “哦~”
      朝华拍拍掌,那宫女便唱到: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这歌曹丕早有耳闻,如今听了已不像第一次听到那般生气了。朝华公主见他无所动容,便道:“陛下,我听说这歌是从太长宫里传出来的。”
      曹丕淡淡道:“哦——”
      朝华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又添油加醋道:“这歌谣出自谁口不想而知,陛下您如今贵为天子,甄夫人还这般诋毁于您,您难道就不生气吗?”
      曹丕不以为意道:“我倒希望她的诗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那样至少还能说明她心里记着他念着他,即便是怨他也是爱他的。
      朝华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只替他斟酒道:“民间谣传,安乡候与甄夫人早已互诉衷肠,一直在借诗传情呢!”
      明知道那是谎话,然而一旦有人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曹丕便会气得发狂。他推开朝华,大步流星,直往文德殿去。恰见郭彩儿与阿翁还在文德殿帮他整理尚未批阅的奏折,曹丕索性留她掌灯,继续批阅奏章。
      更深夜重,曹丕见郭彩儿趴睡在一边的案上,想起过去无数个日夜宓儿也曾这般睡在他身旁,他起身替她披上毛氅,还帮她捋一捋长发,却在她怀里发现另一本奏折。
      他心里疑惑:彩儿胆子再大,也不敢私藏奏折。到底是篇什么样的奏章让她冒罪私藏?他试图轻轻抽出,郭彩儿立刻惊醒,但曹丕已然得手。他翻开一看,竟然是表奏甄宓作《塘上行》诋侮皇上,希望立郭彩儿为皇后以正后宫的奏章。
      曹丕问:“你为何私藏这份奏章?”
      “我又不笨,让你看了岂不以为是我偷偷塞过去的?”
      这说法曹丕还颇为信服,如果她说什么姐妹情深的话他反而不信。郭彩儿算无遗策,曹丕见了这份奏章果然动容,她现在只用静待这件事发酵。甄宓啊甄宓,你还真是活腻了,赶着来送死!
      不出意外,第二日朝堂上就有人劝谏曹丕早日立后,以正后宫正统。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曹丕对这些劝谏都冲耳未闻,既不说立皇后的事,也不提惩罚远在邺城的甄夫人,但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他都一带而过。而这一日,即将前往封地的安乡候向皇上辞行,临行前却提起了朝堂上一直讳而不谈的《塘上行》,称甄夫人是断然不会对皇帝陛下有怨言的,又说这一定是奸人的陷害。
      曹丕素来对有关《塘上行》的表奏都置若罔闻,今日听到曹植提起却瞬间震怒,顿时从龙椅上跳起来大骂:“我让你去你的封地,你还在此给我多事!来啊,安乡候妄议朝政,将安乡候托入大牢。”
      安乡候曹植非但没有认错,反而大喊:“陛下信我!陛下您一定要信我啊!”
      翠芸以为他们终于要去过他们的安生日子了,没想到曹植又被关进大牢,而且又是因为甄宓。她急红了眼,只能再去求皇太后。
      卞夫人刚得知朝堂上的消息就去求见曹丕,但是这一次,曹丕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直接斩钉截铁地回绝说绝不轻饶!翠芸见曹植这次只怕是在劫难逃,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救他,那只有甄宓了,她当夜便乘一轻骑前往邺城。
      然而,邺城的林洛苦撑了数月,终于还是到了灯枯油尽的境地。乡儿将大氅子拿出来,叡儿又把藤条椅搬到向阳的地方,青浦忙着煎药。翠芸被石头迎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太长宫里个个形容憔悴,而曾经明艳动人的甄宓,形容枯槁,全然不见从前半点神采。她见翠芸来了,好似有些心切,伸着干枯的手,想要唤她却迟迟未出声气。
      翠芸满肚子的怨憎一时全没了。林洛看看乡儿又看看叡儿,他俩立刻会意,依依不舍地离开将门关上。
      “你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林洛费力道:“我害死了任覃,又搅乱他们兄弟的人生,应该是报应到了?”
      “你别这么说,任覃的死与你无关。”
      林洛深吸一口气:“若不是因为我,任覃不会怀恨而终!”
      “你病糊涂了!”翠芸替她顺顺气安慰到。
      “可是他出事了?”
      翠芸本来是想求她去救他,但见她如今这副模样,翠芸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的出口。
      林洛伸手指向案上的笔墨,翠芸过去取来。即便是病成这样,翠芸觉得她那一举手一投足尽是风韵,而她眼睑的泪珠在阳光的下显得晶莹剔透,风轻轻吹来,翠芸忙将窗关上,像是怕风吹落它。
      “别关上,我怕暗。”
      翠芸收回手,立在一侧。林洛就着窗台写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在邺数十年,尚未将来处告知于你……她停笔思量,如何解释解释借尸还魂的事?说了又能如何?说不定乡儿叡儿还会因此受到偏见。
      她将这一页撕去,重新写到:经年不见,你我……她停顿片刻,继续写到:早已不复当初。想当日你曾许下诺言,此身此心只为我一人跳动,不想一语成谶,如今你没了我依旧风光无限,而我失了你……她的手益发抖起来,字迹难以辨认。
      翠芸抽走她的纸:“别写了!别写了!你先好好躺着吧!”
      林洛重新拿过一张纸:“不行,在我走之前至少要拉他一把。”她用颤抖的双手尽全力在最后一张纸上写下:
      放过他,也是放过你自己!
      一阵风吹来,翠芸的眼睛像是被风沙迷了,她热泪满眶地看着籇笔从她手中落下,又见她苍白的手垂于窗外,蝴蝶悄悄驻足了片刻又轻轻飞走,像是亲吻她的玉臂。
      翠芸瘫坐在地,含泪道:“黄初二年六月丁卯(28)日,夫人甄氏卒于邺城。”
      十日后,翠芸回到洛阳,在阊阖门跪求曹丕召见。曹丕不见,翠芸将林洛的遗世书交于箭竹,就此晕厥在地。曹丕见了林洛的书信,心血梗塞,涨红着脖颈道:“你到底是放不下他!既然如此,他就更加留不得了!来人,临淄侯枉顾纲纪、败坏人伦,非但不认其罪责,反而一再忤逆、不思悔改,明日午时三刻……斩!”
      即便曹丕恨曹植入骨,但作出这样的决定,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极其挣扎。他拽了拽脖颈的汗巾,瞥见上面绣的荷花,想到他曾为她亲自在芙蓉居种下一池荷花,而她却这般糟蹋他的一颗真心,他恨得咬牙。
      郭彩儿见他这般,终于得意地笑了:“这世间的男女之事就是这样,你以为她对你有情,她却对你无意,本以为甄夫人对你不见得有多少真情,但至少对你是忠贞不二的。看来,我还是想多了。”
      曹丕想到过往种种,顿时觉得一切都似水中花镜中月,他竟记不清她对他到底有几分真心。这条汗巾他当宝贝一样留着,却得到她这样的讽刺,他顿时觉得脖子上缠的是条毒蛇,越来越紧,越来越令他窒息。他扯下汗巾,扔向身边的侍从道:“甄夫人无德——赐——白绫!”
      白色的汗巾飘落在箭竹的面前,他记着这本是甄夫人送给公子睹物思人的,夫人一定想不到到公子竟然会用它来赐死她。箭竹踌躇不前,不敢捡起地上的白绫,却见芝若闯进大殿:“她死了,她已经死了!”
      曹丕霍然转身:“你说什么?”
      “前几日乡儿飞信给我,我从许昌马不停蹄赶过去也只是见到了她的骨灰。乡儿说她娘早有遗言,她怕黑,也怕窄,更怕一个人常留地下的孤寂——她死了不必入殓,直接火化,将骨灰撒于洛水,或许能回到她来的地方。”
      曹丕额头上的青经凸起,问到:“她……她的骨灰呢?”
      “乡儿不肯放手,叡儿打晕了她,正在去洛水的途中。我赶来就是想告诉你,给曹植一条生路是她的遗愿。曹植,不能杀!”
      曹丕脚底一滑,跌坐在龙椅下,向箭竹支吾半天嘴里只蹦出一个字:“放!”
      郭彩儿出面阻止:“不能放!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这次放了他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箭竹问:“那是放还是留?”
      颓唐的曹丕被郭彩儿扶起,挥手道:“再议。”正欲离去,曹丕又回头向芝若问到:“她可有话留给我?”芝若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曹丕打开只见到两个字——勿念!
      勿念勿念,你让我如何不挂念?曹丕抬头让涌出的眼泪流回去,唉声叹道:“你竟恨我至此,尸骨未见就弃于洛水,多几个字都不愿意留给我吗?也好,昭告天下,二年六月,夫人甄氏卒,葬于邺。”
      洛水之畔,年仅十五岁的曹叡就露出萧索的身形,他一身素衣立于风中,像棵古松一样看着乡儿向水中抛撒骨灰。
      令狐走过来:“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回洛阳,拿回属于我娘的东西。”
      “你们都是一样的偏执,认准一个事就绝不会放弃。我就不再劝你了,保护好自己,有什么困难可拿这个信物去令氏的店铺找我们。”
      曹叡收起令羽箭,也问到:“那你们呢?”
      “乡儿一直想去大江南北看看,我准备先带她去趟东吴,再去西蜀看看。”
      “保重!”说罢曹叡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黄初二年,文帝命安乡候作七步诗,诗成既被释放,改封安乡候为鄄城侯,邑八百户。黄初三年,文帝过邺城,在太长宫先夫人的榻下得一木盒,盒中不知装了何物,帝看后悲声恸哭,其后诏鄄城侯觐见,并赐一玉枕给他,改封鄄城侯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户。
      曹植携同夫人谢氏回鄄城的途中才发现玉枕中的画像,谢氏翠芸道:“难怪陛下会把夫人用过的玉枕给你,原来你给她画的画像在这里面。”
      曹植叹道:“当年若不是她提前告之《七步诗》,我可能早就身首异处了。”
      “她说她是洛水神女,看来不假!”
      曹植含泪叹息,她还说过他会成为一代贤臣,可是他如今只是享受俸禄的闲散王侯。道经洛水时,曹植得以在梦中偶见洛水女神,其后作《洛神赋》,广为流传。黄初四年,帝得以拜读《洛神赋》,其后,鄄城王又被徙封雍丘王。
      东吴卢家渡,采莲的姑娘见着一妙龄少女同一俊朗青年同乘一小舟向莲蓬深处去,只听得少女说:“难怪娘亲喜欢江南,原来江南竟有这么美!”
      又听执扇扇风的男子道:“待去了蜀川,我一定筑一莲花坞,日后你便能常见这景致了。”
      清风过去,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莲花深处,只余隐约的歌声传来: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本文正文部分算是终结了。无论有没有读者,我还是怀揣着不忍地心情把结局发出来,权当是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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