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开花二十一》酒阑时w

6、邻水

　　当晚顾修云回房时仍是满腹疑惑。
　　沈和饭后想必吃了不少豌豆膏，嘴角还沾了点，见顾修云进来在自己对面坐下了，将纸兜往顾修云面前一推，含糊不清地说：“诺，请你。”
　　顾修云笑着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道：“嗯，好吃。”
　　沈和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凑近了问道：“哎，将军，你可是京城来的，这豌豆膏可是京城来的手艺？”
　　顾修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这种小吃了，此刻只得照实说：“我只是小时候吃过这种豌豆膏，记不太清了......”他看着对面的人神色突然变得沮丧起来，连忙说道，“但是他和京城的其他小吃一样好吃，想必是从京城学的手艺。”
　　“我就说嘛，我刚吃到这豌豆膏，便特别想去京城看看他手艺正不正宗，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这张脸又变得明亮起来，顾修云盯着他的嘴角的豌豆膏，不由得笑出了声。
　　“笑什么？”沈和问道，顺着他的目光抹了下嘴角，这才发现端倪，哭笑不得道：“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才告诉我！”
　　两人又吃了一会，沈和自知刚才失礼了，静默了一会讪讪道：“出家人并不都像我这样的，我这算是冥顽不化的。”
　　顾修云倒也不生气，觉着小和尚可爱，笑道：“这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吧，人之常情，我倒是没感觉出‘冥顽不化’，不过既然如此，为何要出家？”
　　沈和耸耸肩：“不是我故意要出的家，我打出生就在那儿了，住持不告诉我我爹娘是谁，师兄们也不知道，我猜我是被捡回来的，住持怕我伤心所以不说。”
　　顾修云想了会，避重就轻地问道：“那就是从出生起就是和尚了？”
　　“不是啊，八岁才......受戒的，”沈和又有点心虚，顿了顿道，“此前只算是住在寺里。”
　　“哦？那八岁以前是就有了法号还是......”
　　“小时候用的是俗名，是住持给取的。”
　　“俗名？叫什么？”
　　“叫......”沈和听他问自己的真名，又心虚了，危言正色道，“你可别说我不好好礼佛，忘记俗名这可是佛祖才能做到的事。”
　　顾修云原本没想拿此事逗他，却见他一脸严肃，无奈道：“好好，我知道，佛祖才能做到的事情。”
　　“嗯，”沈和见他明白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叫沈和。”
　　“沈和，沈和......住持姓沈？”
　　“这我哪知道，从来也不叫住持俗名啊。而且我剃度之后也没再用过俗名了。”
　　他说着又吞下一块豌豆膏，顾修云想起初次见面他对自己合手作礼的拘谨模样，这才知道这小和尚的真性子，毕竟还是小嘛。
　　顾修云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脸上染了笑意。
　　沈和见他不知为何如此开心，也跟着乐了，道：“其实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沈和，我不介意的，就不用整天还幼师父还幼师父的了，听着还怪不好意思的。”
　　顾修云笑意更盛，想也没想道：“好。”
　　“对了将军，我今天买这豌豆膏时，想起上次是常真师兄陪我来的——就是上次你一起救下的那个人。”
　　顾修云总觉得他还有话要说，便问道：“可能猜出他会去了哪里？”
　　“我醒来时只觉得想回广陀寺看看，我觉得师兄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广陀寺附近有个小村子叫邻水村，村民淳朴良善，师兄若还没走，大概会在那儿借住。”
　　顾修云疑惑他为何没有借住子邻水村，想了想却没有多问，倒是沈和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似的，解释道：“我想在莒县落脚是想着离县衙近些，好打听师兄和住持的尸骨下落。”
　　顾修云听明白了，点点头，道：“明天一早燕风启程回扬州，等他走后我们就去邻水村找你师兄。”
　　“嗯？”沈和没想到他特地来莒县为了调查广陀寺的事，更没想到他愿意陪自己去邻水村，本想推辞，抬头却看见顾修云一脸的理所应当，顿时想也没想便道，“谢谢你。”
　　话一出口又尚觉不妥，便接着道：“佛门中人向来看重慈悲为怀，没想到这官场上的人也是古道热肠，关心平民琐事。”他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还幼谢过。”
　　昏黄的烛光映得他脸庞柔和，顾修云突然思绪飘忽起来，看着对面的人，张了张嘴，想不好说什么，只得重重点了点头。
　　古道热肠，关心平民琐事......是这样么？
　　直到把蜡烛吹灭了，顾修云还在问自己。

　　第二天是个暗示着雨雪的阴天，顾燕风天一早便装备齐全的上路了，顾修云此次前来并没有带小厮，便拿了伞，租了马车和车夫，同沈和一道前往邻水村。
　　没行多久果真开始下雪，沈和探出头去将一套蓑衣交给车夫穿上，回来时发现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多了茶和点心，惊喜道：“怎么弄的？”
　　顾修云又从桌下拿出两个黄铜手炉来，将其中一个放在了沈和手边，道：“走之前放在车上的。”
　　沈和看了点心喜笑颜开，坐下开始一一品尝起来。顾修云向外边看了一眼道：“本想顺便去一趟广陀寺，怕是这个天去了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将军是想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他点心塞多了口齿不清险些噎着，急忙喝了口茶，“我前几日去看过，只剩下火烧的痕迹，其他已经清理的非常干净了，就是佛祖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顾修云点点头，又问：“平日可有什么人经常去广陀寺？”
　　“将军行军不也是曾经路过广陀寺，山路并不好走，连香客都不是固定来的，哪会有什么人经常来。”他又吃了一会儿，道：“若是这次能找到常真师兄，他说不定能知道什么。”

　　雪越下越大，且田间小路难走，二人到了晌午终于到达了邻水村。下了马车，见村口竖立着块青黑色的大石头，石头上刻着“邻水村”三个大字，因积雪厚重，村字的一半已经被埋入雪中。
　　两人趟着雪一步一脚印地往里走，沈和提议先去吃饭，顾修云欣然应允。
　　邻水村是个百人小村，没有有门面的饭馆。两人一走进村子，便被门口的面摊吸引了去。
　　雨雪将停未停，还有几朵雪花飘下来。
　　面汤的蒸汽温暖的上升，芫菜被沸水烫的飘香。
　　几张木桌没有规则的摆放在前面，大概是夫妻二人合开的摊位，丈夫擀面、煮面，妻子收拾桌子、上菜。二人分工有序。
　　“老板，两碗阳春面。”顾修云知沈和必须吃素，坐下来便点了两碗素面。
　　“好来！”老板远远地应道。
　　果然，沈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凑近了悄声对顾修云道：“将军，你以为我是想着吃才来过来的，其实根本不是。”
　　顾修云挑起一只眉毛：“哦？”
　　“......不完全是。”沈和心虚不敢看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其实邻水村这么大点地方，根本用不着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这家饭店刚好位于村口，若是师兄真的来了村子，我们在这儿打听打听便都知道了。”
　　两人静静地等了一会，不多时，老板娘便端着面上来了，沈和站起来忙行了一礼：“施主留步，贫僧有一事想询问施主。”
　　因顾忌道面前是女子，他一直没敢抬头。
　　老板娘将毛巾往肩上一搭，也回了一礼，沈和继续道：“近日可有广陀寺的僧人来邻水村借住？”
　　老板娘回道：“近期应该是没有的。”
　　沈和不甘心，又问道：“那一月以前呢？”
　　老板娘这次想了一会才回答：“应是没有的，不过时间太久，我记不很清了。”
　　“贫僧谢过。”沈和又站起来行了一礼，听她脚步声远了才坐下。
　　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顾修云以为他失去师兄线索会失落，一时间没和他说话，只低头默默地吃饭，倒是沈和伸过来筷子打了一下他的碗：“怎么，你好像比我还失望。”
　　顾修云见他神色无异，才放了心，问道：“那你还怎么找你师兄啊？”
　　沈和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出家人四海为家，没找到便没找到，反正他自己丢不了自己。”
　　是一脸无谓的样子。
　　顾修云不知怎么有点心酸，看着他气定神闲地吃面，头脑一热道：“你不是一直想去京城么，这次不如和我回京城吧。”
　　沈和放下筷子，眼睛盯着碗，摇了摇头道：“我之前想的不是以这种方式去。”
　　复又叹了口气：“但我必须得去。”
　　抬起头来，一下子撞上了对面的人专注的眼睛。
　　沈和看着他，曾在广陀寺度过的岁月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着，他只在火灾那晚才想起来的回忆，他想让大火彻彻底底烧干净的痛苦，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
　　他攥紧了拳头，咬着牙，极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抖：“我不想让他们白死。”
　　梦里行江南山水千里万里，醒来之后最想看的还是广陀寺曾经的斑驳青砖。梵音和钟声从此只在想象中响起过。不知午夜梦回了多少，才终于说服自己麻痹了感官。
　　他丧失至亲的悲痛，他温和外表下死死撑着的隐忍，终于在这一刻鲜血淋漓地暴露在他面前。顾修云觉得被这才认识几天的小和尚当心捅了一刀。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