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弦音》于冼秋

33、第 33 章

　　第33章

　　结束了一天的习武，木阮在傍晚到来之前爬到西谷最高峰的峰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静静望着天空。

　　最东边的天际有被西斜的太阳照成金色的仿若拔地而起山脉一样的白云。这般的多云天在十月里并不常见，木阮难得能够这样全心来欣赏它们。她索性躺在石头上，正入眼的是由蓝过渡到灰色的如升腾起的烟雾一样丝丝袅袅的云。寒浸浸的风将这些云从北扯到南，不多时，她只能看到这些云灰扑扑的腹面。

　　耳边回绕着的是鸟雀嘲哳，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西面，把背上的清霜剑解下揽在环里，静静地享受这时光。

　　好在她不是孤独的了，身边有清霜剑陪她。自打成为清霜剑传人，她就日夜与此剑为伴。木阮尤其喜欢用指尖弹在剑面上，听着清脆的铮铮之声，仿若一个不会说话的伙伴在回应她。

　　常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自去年小雪后至今已有一年，木阮每日都在苦练天寒剑法。

　　清霜剑较一般长剑厚重，却是无刃无锋，木阮第一次摸到的时候感觉像摸瓷碗沿儿似的。然而她越练越能感悟到，在高深的内力面前，那些使着精妙剑招的长剑根本不足为惧。即使清霜无刃，照样可断刀剑，她从前那软剑便是例子。

　　她将那柄软剑葬在一指峰的屋后，像是埋葬那段不愿意再面对的往事。京城里的那所大宅子，宅子里的主人，她刻意不叫自己去想，只是沉浸在天寒剑法与《明月心经》的世界里。

　　她是在逃避，尽管她一次次想否认，可是最后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即使过去两年多的时光，她还这样没出息地爱着他，这样深切地想念他。

　　若是想起那个人，这两种矛盾的情感就会拉扯着木阮，像是要将她撕裂开来似的。她越发让自己专注着武功，连夜晚也要不停练剑。直到三月里的某日夜里，她有次一口真气提不上来，险些走火入魔。后来她也不敢再这样做，连逃避的机会也没有了。

　　思及此处，木阮胸口一紧，那种被紧紧扼住的感觉又袭上来了，她在石头上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她想翻身，却一头栽下石头。好在这石头不算高，木阮没摔痛，可是她忽然有一种想倾诉的冲动，这样作践人的情绪她一个人如果再继续闷着，怕是真的要闷出病来。

　　她向山下跑去，三两步并着一气跑下西谷，在栈道上，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她已经两年多未曾到过东谷来了。

　　就在此时，东谷里传来幽幽的琴声，木阮略一听，就晓得是木晚在弹琴，木琤便是弹琴也不好弹佛曲子。是了，姑姑只在每年十月廿二，反反复复弹奏这一曲《九华苍松》。

　　木阮继续奔过栈道，直跑到东谷里木晚的屋子前。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木晚的屋里透出烛光，木阮想伸手去敲门却又踌躇。不过木晚功力甚深，早就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已走过来拉开门。只不过在她看到门前的是木阮时略惊讶，一是为着木阮居然到了东谷，二是没想到许久未见这孩子的内力又深厚不少。只是看着木阮双眼中凝着一汪哀伤，她又有些担心，忙拉了木阮进屋。

　　木晚投了巾子拧干给木阮擦脸，好像她还是那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孩子，需要自己关爱呵护。木阮坐到马扎上，双手抱膝，将下巴放在一边手臂上。木晚走过去，轻轻抚摸着木阮的头发，道：“孩子，事情讲出来会舒服一些。”

　　所有关系近的亲人都晓得木阮有心事，只是众人从来没有强制她去说。木晚将她抚养长大，知道她从小虽然顽皮，但是从没让长辈们操心过，料想这心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以不加多问。

　　木阮伸出手臂抱住木晚，脑袋轻轻蹭着木晚的腹部，这是她一贯对着木晚撒娇的动作。木晚轻轻抚摸她的头顶，那手掌带着温柔，带着安慰，扫去木阮心中的不安与悲苦。木阮道：“姑姑，我下山之后，遇到一个人。”

　　于是，木阮将自己下山半年的经历说给姑姑听，南下湖广，北上京城，如何相爱，如何生怨，再到那决然的一跃。木阮口齿还算伶俐，只是用一种淡淡的口吻讲整个故事，让人无端觉得哀伤。待到她讲跳下山崖的时候，虽然知道她就在身边，木晚还是后怕得紧紧抱住她。

　　说话间，两人已更衣躺下，此时吹了灯，窗外融融月光透过窗纸已变得更加微弱，几不可见。大约是黑夜里适合倾诉，木晚也说起了她从前那不为人知的故事。

　　木晚轻声道：“我年轻的时候，真是同你一样的性子。那时候，你祖父母都在，家族的事是你大伯祖在管，我们这些小辈每日里读书习武，学医练功，无忧无虑。终于到了我该下山的时候，很早之前我就想好了，我想到西域去走一走，看看敦煌飞天，再出嘉峪关看看大漠孤烟。”木晚说话时，脸上浮起少女般的天真烂漫与活泼开朗。

　　木晚轻笑道：“我下山后不久遇到一队叫化子，看他们的言行应当是丐帮中人。那是我最爱玩闹的年纪，图个好玩，扮作叫化模样，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只当我是落魄孤女，便带我一起走。到了山西之后我同他们分道扬镳，却仍不改打扮。直到那一次，我在那家客栈门口，遇上一位公子。那位公子人很和善，虽然我穿得破破烂烂，却仍是客客气气待我，不许店伴打我，还赠我几个馒头。其实那店伴哪里打得到我，只是这位公子完全不懂武功，看不出我在闪避。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他，越想越觉得他不仅心善，人也长得很好看。于是我悄悄跟在他后面，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妥，可还是去做了。”

　　木阮没想到姑姑当年比自己还胆大，听她这么说着也跟着笑起来，心想若直接和姑姑一样的年纪辈分，结伴游历江湖不知道该有多好。

　　木晚道：“他看着像个赶路的书生，反正他不会功夫，我那样跟在他后面也不怕他发现。只是这一路上，我除了知道他姓常以外，他多大年纪，家乡哪里，都不晓得。又过了两日，他到崇善寺里，我当他只是拜佛而已，哪知他……他竟是要求寺里住持为他剃度，他要出家。”说道这里，木晚的声音陡然低落。她继续道：“那住持让他暂住寺中厢房，仔细思虑几日再做决定，让他想明白是否执意出家。我打心眼儿里感谢这位长老。待他离开，我就跳下去敲常公子的门。”

　　“与他分别之后，我不再故作潦倒打扮，准备了许多好看的衣衫。他开门看到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寺庙着实惊讶，后来认出是我，待我仍是很温和。我问他怎么突然要出家，他答道：‘常弥自小与佛有缘，幼时便有此意，如今终于定下心来决意常伴佛祖左右。’我有些慌乱，看着他那么坚决的神情，我知道即使是他的生身父母也无法左右他的想法了，何况是我。他见我不答话，叫了几声姑娘，我忽然有些难过，他连我的名字也不晓得。”

　　“我告诉他我叫木晚，日暮之晚。他喃喃说了一句‘常记溪亭日暮’，我初初听着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心只为和他名字有牵扯而暗暗高兴。我那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自然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我的心意，却只把我当作友人。他在寺里住了几天，我每晚都远远地在树上看着他入睡才离去，清晨又从镇上赶到寺中，只为一早同他说些话，让他每天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多傻的念头。可是他从不曾赶我走，但也从不主动相邀。直到有一日他听着我说完话之后，开口道：‘木姑娘，多谢你关照惦记我。常弥心志已决，明日方丈将会为我剃度。你的心意我心领，却无以回报，只有日日为你念经祈福，愿你平安康乐。’我忍着泪意道：‘好，那我明日就启程继续赶路了，常公子，你定会成为一代高僧。等我从敦煌回来，再来看你。’后来我一路向西而去，只不过还未走到敦煌，我便决定到崇善寺附近找个尼姑庵，出家也好，带发修行也罢，他要陪着佛祖，我就陪着他。”

　　“等我再到太原，已经过了两年，我想象着他穿着袈裟会是什么模样，又有些怕去见他，只敢悄悄潜过去，想偷偷看一看。只不过我到了崇善寺，却看到他们寺庙里烧毁了一些房子。我心中不安，寻了两日都没见到他的踪影，就去问他们住持，住持……住持告诉我……”木晚的眼中蓄了泪，哽咽道：“住持说，一个月前，十月廿二那一日，毗卢殿大火，常弥他，他去救佛像……佛像抱了出来，他却被横梁砸到脊背，没……没有救回来……”

　　木阮听她声音沙哑，心中同感悲伤，也流下泪来，掏出帕子递给姑姑，自己用衣袖拭泪。

　　木晚道：“后来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后悔，我做什么要去西域，看什么飞天大漠。我若是不去，假如我早早就找个尼姑庵待着，或者哪怕早两个月回来也好，那寺里大火，我也能去救他出来。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做什么要去救佛像……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过了很长时间，在木阮以为姑姑已经睡着的时候，木晚开口道：“后来我到他的坟上去祭拜，在那里坐了很久。我告诉他，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喜欢他了。我把自己的坠子埋在他坟前，而后我离开了山西。自此我以‘溪亭’为号，就是你说他们打听到的那个名号。李易安的词写得真好啊，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木晚轻声念着，渐渐呼吸均匀，睡了过去。

　　她没有告诉木阮的是，那位住持还记得她，交给了她一样物事，是常弥的玉佩。原来常弥伤势颇重，自知以无力回天，神志尚清醒之时，将玉佩交与住持。常弥托付他，若是从前那位姑娘还有回来的一日，便将这玉佩给她。

　　木阮却久久无法入睡，明明很困，仍是睁着眼怅怅地看着屋顶。她原以为姑姑只是不愿意成家，毕竟沉旸谷独身的男女族人不少，可没想到姑姑的爱人早已过世。即使常弥之前爱慕过木晚，但人死灯灭，什么也没有了。她想到自己，和自己爱的那个人，长长叹出一口气，不愿再想，翻身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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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代的爱情故事。
常弥或是有过一刻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