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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第34章

      次日早晨,木阮难得偷了个懒,既没早起也没挑水,不过多年自律,她洗漱后还是练了一套剑法。等到木晚端饭过来的时候,木阮两颊因着运真气也略红润了些。她本就不胖,这两年多下来变得更瘦削憔悴,脸颊微微下凹,下巴薄得像刀刃,连带着那道美人沟也浅得看不见。这模样让木晚看得心疼极了。

      饭菜虽然简单,却比她自己在一指峰上做的丰盛不少。木晚端起一碗熬得清亮的鸡汤给木阮,木阮连连摆手,满带歉意道:“姑姑对不起,我现下闻不得荤腥了,这鸡汤喝不成。”木晚更是心疼,将鸡汤端走。

      用了饭木阮没有回西谷,先是到自己原来的屋子去。室内久无人气,进门时觉得有些清凉之意。她抬手抚上桌子,桌上明净无尘,不知道是哪位亲人来帮她打扫,木阮心里有点愧疚。

      从京城回沉旸谷的每一天,木阮都在怀念这间屋子,都在盼望自己一觉醒来是躺在这张熟悉的床上。可等真的回到家里,她决定面对自己的错误去赎罪,而后住在了一指峰上。

      她正愣神回忆的时候,不远处有乐声传来,这是一向安静的沉旸谷中最大的声响。木阮走出门,向乐声发出的地方走去,不多时到了另一间房屋前,看到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在闭目拉着马尾胡琴。

      这男子就是木阮的二堂兄,大伯父木昱家的二子木琤。琮琤二人自小就极疼爱这个妹子,在他们的心中木阮和自己就是一家人,无论木显夫妇在世与否,都待木阮很好。木琮长大之后多是跟着木晚料理庶务,木琤则是下山寻访有名乐师精进琴技。在木琤下山前的几年里,沉旸东谷的人经常能看到琤阮兄妹一个抚琴,一个舞剑,配合得极佳。

      木阮从前很少听到胡琴的声音,此时听到心叹这琴声的基调端是悲伤,听着听着,她的眼睛不由得发酸起来。这曲子温婉而低沉,细细听着,倒像是两个恋人,互相爱慕惦记,却不得不一个身处塞北漫天飞雪中,一个徘徊江南朦胧烟雨间,只能隔着岁月遥遥相望。就好像……自己和江重华。

      木琤早听到有人来,只是什么事都无法阻止他演奏完当前的乐曲。一曲终了,他方才睁眼看来者,只是他的情绪一向平淡,即是看到几年未见的木阮,木琤的神情也毫无变化。不过他看到了木阮发红的眼眶,从怀中掏出帕子要递给她拭泪。

      木阮接过帕子叠了两下按在双眼上,嘴角却笑了起来,道:“二哥哥又学了新琴,恭喜恭喜。”木琤下了山之后一年前才回来,彼时木阮身在西谷,兄妹二人已有四五年未曾相见,此时再见也没有一点陌生感。

      木琤道:“琼儿可还听得惯这胡琴?”木阮道:“二哥的琴曲,没有听不惯的。二哥下山这许多年,琴艺又精进了。我不成,这么多年也就会一曲《春江花月夜》而已。”木琤道:“还只是用筝,琵琶的便不会了。”木阮道:“我又不善乐艺,就一首还是那么多年听二哥弹才会的。再说了,筝虽然没有琵琶婉媚,可琵琶不如筝曲子大气。”木琤道:“我只当你毫无鉴赏之能,不想还是长进了些。”木阮道:“不止如此。那琵琶所奏的是泛舟江上之人的思绪,道尽离人心中徘徊悱恻之情;筝却是船下水荡漾映出的月光,缓缓淌入月明流霜的江南之夜。”木琤抚掌道:“我家琼儿当真长进了。”

      其实这并不是木阮自己的感悟,是那个时候在提督府上,木阮坐在江重华温暖的房间里,双脚翘在小马扎上,边拿刀削着生栗子准备炖鸡,边“嘟嘟嘟”地哼着《春江花月夜》的曲子。江重华在一旁看书,心甘情愿地受着她这声音荼毒,在她哼哼完之后做出的点评。

      此时木阮即使恨着江重华,却不愿意将他的言论据为己有,淡淡道:“这不是我说的。”她正准备把眼上的帕子拿开,耳朵听到左后方的有异常声响,猛地扯下帕子左手变作手刀就要劈去。木琤低喝道:“琼儿不可。”木阮忙收手闪身避过,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只橘黄皮毛的毛团子。她微微皱眉看着那毛团,倒像是个猫的模样,只是似乎也太胖了些。

      那毛团“喵呜”一声,让木阮确定了它的物种。她蹲下身正准备摸一摸这猫的时候,猫儿一扭身子向木琤跑去,直往木琤怀里钻。木琤怜爱地抚摸着猫儿的背毛,掏出另一块帕子擦着它的四爪,边道:“这是甜甜,我在外面捡到的小猫,机灵得很,就是不喜欢我拉胡琴,一拉它就要跑远。”擦完猫爪,他才抬头来看木阮,问道:“你方才说,这不是你的话?”木阮闷闷道:“琵琶和筝的感悟,是别人说给我听的。”木琤的脸上终于有一些表情浮动,道:“哦?那么此人倒是我的知音。”

      知音?木阮不禁黯然。知音当是伯牙子期、管鲍之交,如何能是那个人。可二哥这样说,是能从中看出那个人的心志,他当真可以被引为知音吗?

      木阮走到木琤身前,蹲下身去抱猫,那猫也乖巧,收起爪子温顺地躺在木阮怀里。木阮边轻挠猫的头顶,道:“二哥,我恨着一个人,也爱着这个人,不知道要怎么取舍。可我这些年想了许久,即使是要死的人,也该允许他喊声冤。当年的事情,我想去弄弄清楚。那些真相,即使不堪,我也得知道到底是什么。如果他确实是要来害我们,我会亲自动手。可如果当年的事情有误会……”她闭上眼睛,把下巴放在猫儿柔软的身上。

      木琤道:“琼儿,你心里已有主意,想做就去做。”木阮道:“哥,咱们家里有着许多东西,那人身居高位,万一叫他查出些甚么……我自己生死不要紧,可我怕会连累家人。”木琤站起身道:“妹子,你把咱们家也瞧得忒小了。咱们谷里一千年来有多少外人能不请自到,又有多少人能进得来。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动手,哥哥替你来。”

      木阮心中好生感动,道:“那我又有很长时间不能见二哥了。”木琤拍拍她的手背,揽过那只猫,道:“哪又打甚么紧,你照顾好自己就是。”

      她哎了一声,去抓小猫尾巴,道:“二哥这猫儿不能再喂了,胖下去可不是好玩的。”木琤抬手拍拍猫脑袋,道:“甜甜听到没有,姐姐不许你再吃了。”猫儿喵喵叫着想从木琤怀里跑出去,尾巴却被木阮拉着,只能伸爪去抓。木阮没心思和猫儿闹,松开手,猫腾地一下从木琤膝上跳下去,快速跑走了。

      木琤道:“不去理它,饿的时候自会回来。琼儿,这些年来你的剑法又有甚么长进?”木阮微笑,道:“二哥的筝又练得如何了?”木琤亦是武痴,只是自小不爱练习兵刃,只沉迷研究如何将自己手中的乐器奏出声刃。

      木琤回屋捧出自己的筝,木阮自是知道厉害轻重,从背后抽出清霜剑,双手阴阳握住剑柄,将剑斜在身前,下盘左腿在前呈弓步。木琤也不支架子,索性盘腿一坐,将筝放在两膝之上,开始拨弄琴弦。

      木阮听过的曲子并不多,这一首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开篇即是长长一段义甲摇出的曲段,大段的摇指很显弹奏者的功夫,可她此刻没心思去欣赏。因着风刃无形,木阮干脆闭上眼等待风刃袭来。摇指过后,琴声转为缓慢轻柔,倒像莲步姗姗的女子端方走近。不过木阮不会小瞧这位“女子”,她嘴角微动,右足向后挪了两下,果然下一刻便有一道风刃袭来,清霜剑一转,精准地劈在这道风刃上。

      那琴音勾勒出的女子好似眼见出手未果,倩笑收回手中的刃,左手拿出一柄团扇轻扇,又举扇遮挡头顶的阳光。正在这女子微微抬头之际,右手又划出一道风刃,身子旋转着连续几下刺来。木阮双手持剑也身形一转,清霜剑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形,挡下了这几道刺,接着便是双手正握,转为攻势。

      此时木琤头顶开始微微散出热气,正是运起内功的兆相,木阮知道,二哥这一场比试是用了心的。当下,她使出“天霜剑法”中的剑招,同样运起内功或刺或挑,向木琤手中的筝袭去。木琤手指勾起筝最上端几根低音大弦,几道粗厚的风刃砸向木阮的剑招。她的剑招被风刃挡住,当即便知原来木琤的内力业已颇为深厚,于是她也凝神相对。这时节已是冬日了,可此刻木阮额前也冒出细密的汗,额发被濡湿贴在皮肤上。

      琴音转为明媚春光下袅娜颤动的桃树枝,有微风吹来,少许花瓣离开树枝,飞向碧波绿水中。这段乐曲轻快明朗,听者定力差些或是要随着乐曲一同在桃花丛中起舞。若是以木阮从前跳脱的性子,保不齐真的会,可如今她历经变故,又在一指峰上坐枯禅似的过了两年多,早已不复当年心境。她无意这样的轻松欢乐,倒宁愿面对悲苦,心念所动,手上剑招就多了几分决然。

      忽地,那琴音如同急雨一般簌簌而下,木琤双手拨动琴弦,细小的风刃飞出划破了木阮衣角。木阮举剑斜过,刮破了一片风刃,而后将剑一横,右手手指弯曲在剑面上一敲,又震碎即将划在木阮脸上的风刃。木琤没想到她会以声制声,乐曲断了片刻,而木阮就趁这片刻猱身上前,长啸一声,使出“天寒剑法”绝招“冷霜吟”。

      这一剑击下,直直刺入木琤筝前一寸之地,剑上寒气蔓延开,木琤忙运气内功抚掌按在琴弦上。饶是如此,那筝侧面也裂开数道细缝,雁柱齐齐裂开,若非木琤反应迅速,这些琴弦也要纷纷崩断。

      胜负显然,木琤放下筝,拔出没入地面尺余的剑,赞了一声好,递回给木阮。他道:“这些年我在外面,也习得精进内功之法,却还是比不过我家琼儿。不过这也不妨事,倒是更让我放心。你自小待人宽厚,又无甚机心,武艺高些是好事。”

      “冷霜吟”一式木阮并未练熟,更何况这样的厉害招数若是直接使出也就罢了,偏面前的是亲兄长不是敌人,木阮必须要收着使出剑招,倒是颇费心力。她匀了匀气息,接过剑收回鞘内,道:“伤了二哥的筝,不碍么?”木琤道:“又有何妨,我能做得这一张筝,自能再有第二第三张。”

      木阮把剑鞘抱在怀里,看着木琤,道:“二哥,我想下山了。”说罢递过去一个药瓶同一张药方,又道:“这几年我没再做过甚么药,只这一样。虽不比黄泉,但可叫人脑子坏掉,毫无记忆,从此如同小儿。二哥,起个名罢?”木琤道:“能叫你看上的人,想来不是甚么平凡人物。你含恨做得此药,可有解救之法?”

      他见木阮低下头摇了摇,凝声道:“你心底,当真愿意见那人变成痴呆模样么?”木阮猛地抬头直视他的双目,眼波转了几转,终是闭口不言。木琤看得出她心中的挣扎,道:“那么,我便起名‘慎之’,只盼你日后若要用到此药,须得再三思虑才是。”木阮晓得轻重,应了下来。

      木琤回屋取了把管类乐器,拉住她,向北边的山上走去。沉旸谷北二里地外,是一道天堑,名为一线天。木氏族人中,轻功极好的运起气来跃过去也不算太难的事情,但到底更多人难以飞跃,因此每代木家人都会来此修凿石阶。大约两百年前,两侧的石阶终于凿成,但石阶极窄,走着依旧是凶险万分,是以族人很少到这里来。

      可是木琤喜欢。这里寂静,又有两侧石壁回音,在此奏乐要比谷中效果好上许多,况且能肆意弹奏,不必担心扰到别人宁静。

      他从腰间抽出那根竹管。木阮看着,估摸有近两尺长,可是非箫非笛,不是寻常管乐,她不曾见过。

      这乐器的音色却是苍凉辽阔的,木阮静静听着,心中不由觉得一阵悲伤。木琤奏乐时运着内力,声音在山谷中不停回响,惊起山中鸟雀乱飞。

      他身后仿若化出一只白鹤,木阮看着那鹤展起双翅,在苍茫的江水上独自飞翔。天空中挂着半片未满的月,星子三两点坠在深蓝色的夜空下,正是秋风萧瑟时,江面并无船只往来,只有无尽的江水被风吹出些许波浪。那鹤身披一层淡淡的月光,双翅拂过长出白花的水草,拂过江岸险峻的山峰,拂过这漫漫长夜,终于发出一声哀哀的长唳。

      这声长唳让木阮回过神来,她看过去,木琤沉浸在乐曲中,兀自闭目奏乐,山风吹起他的衣袖,猎猎作响。

      原来乐曲可以这般惑人。她心中感慨。

      木琤奏完一曲,一手执乐器,一手自胸前抚过调整真气。他也是近日才发觉以乐声惑人心神的法子,只是一直不得试验,今日遇到木阮,索性带了她到这无人之地试上一试。只是这法子对奏乐之人的内力消耗也有些大,木琤先前与木阮比试已耗了些内力,此刻只觉得丹田之处有些空乏。

      木阮见他身子一晃,忙伸手握住他手掌,运起真气,将自身内力向木琤传了过去。他两人本是一家,武功也出自一脉,木阮没保留,传了许多内力过去。

      木琤只觉自己手掌上传来一股热气,这内力绵密浑厚,犹在自己父亲之上。他一向淡然的面上此时显出几分诧异来,先前他晓得木阮剑法精深,不曾想到她的内力在与自己比试一场之后还充盈至此。而木阮自己虽是传了许多内力,可丝毫不觉空乏,心头一片纯净,似明明如月柔光洒在无波无澜的海面之上。

      “琼华,”木琤唤道,“你内力竟是深厚如斯。”他有些激动,抚着木阮的头顶,“你如今有这样的好本事,叔婶想来可以安心了。”

      木阮自己也甚是惊讶,平日修习明月功甚是艰辛,可消耗内力的地方不多,她自己也没甚么感觉。而今日传功,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内力传出许多之后,丹田处还有许多绵绵不绝的热气。待她听了木琤的话,才明白了他的激动。

      她的父母,若是在天有灵,想必最是担忧自己本事不强,不能活得肆意。这两年她孤身住在一指峰上,不曾到东谷来过,如今应该去看望他们才是。

      告别木琤,她独自到东谷腹地的祖坟去。

      祖坟所在的地方幽静却不阴森,那里安眠着木氏一族的无数祖先,以及木阮的父母,木显与阮婷婷。木阮走到一座墓前,看着石碑上刻的双亲姓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而后站起身来将头靠着墓碑坐下。

      双亲离世的时候她年纪尚小,长大后虽然伤感自己幼失怙恃,却也能理解母亲的选择。记忆里,母亲是一个温婉沉静的人,至于她后来殉情而去,对她那样的绵软性子来说,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吧。木阮常常会想,如果爹爹妈妈都还在,这样的境况,她是不是可以伏在妈膝头撒娇,或是哭一哭,和妈说悄悄话。

      可他们到底是不在了。

      木阮伸手环住墓碑,轻轻道:“爹,妈妈,请你们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愿我不要成为木氏的罪人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夜明》,尺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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