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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自那时起,杜若待我也明显不同于往日了。我一把年纪竟也捡起了小女儿的那套娇羞,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一般。
      杜若是个很细致的人,万事总能想在我前头。我大病初愈,每日进的米粥都被他熬得极软稠,零星撒些红枣红糖或是葱花姜丝海米,色味都极好。
      疮疹结了痂,痒得钻心,我自然知道弄破了会留下疤,可睡觉的时候总不安分,这里抓抓那里挠挠的。杜若多次劝我无果,干脆缝了两个布袋套在我手上。我看了哭笑不得,这是那我当吃奶的孩子来养啊。

      我俩日日相处,瞧不出半分十年未见的样子。那时候,我不曾问,他不曾说,我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其实我并不是很在乎那一句承诺。

      茫城之疫,一直持续了两月余才算平息。城中患病者十之有四,病故者再十之有六,若非杜若研了治中方,怕是不只如此。杜若也因此有了一点小名声。
      诚然我是十分信服杜若的医术,也自知自己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他在我身边,我是定然不会给自己开药的,可杜若还是将我斥了,说若他当时再晚来半日,我这条老命便要保不住了,时疫凶险,还开了这么一付病理相冲的烈药来喝,后面他叹了口气就没再说。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杜若长大了,不像年纪轻轻时那样被我唬得开不了口,我一肚子深奥经义,现在碰上他却一点反驳也说不出口。

      说真的,我心底还是十分怀念茫城那段日子的。

      茫城的风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猛烈的。海边平原,无遮无拦,以至我总是担心房顶子会被呼啸东北风刮走。

      风起,雾气瘴气尽散,过了半月,城郊有了早春的迹象。

      我那时自打患病起,便把修道荒置在了一边。病愈时城中瘟疫未尽,我也帮杜若照看照看病人,他却总是怕我大病初愈会累着,这也不让我干,那也不让我干,将我养得白白胖胖的。
      开了春,早先的两件道袍居然都连勉强都快穿不上了,杜若带我去裁缝铺子里量尺寸。我和他说什么样子的都好,可杜若真是极好的品味,拿来的新衣竟是石绿嫩粉的颜色,款式更是时兴,可我何曾穿过这些,更休提自己的一把年岁。诚然我不老,比杜若看起来还要年轻些。
      我心头泛麻,却也想到杜若无甚积蓄,他如此赠医施药还能攒下些银钱给我裁新衣,不知攒了多久。单看衣料,我也知这两身衣服够我一月的开销了。再者,杜若自打年轻时,便颇为看不上我这行当,我随了他的愿也实在没有什么。
      杜若催我换上,我犹豫再三,还是老老实实穿戴好了。待我捏着衣角站在他面前时,我才从他闪光的眼眸里发现其实我还有这样一面。我俩笑着对视良久,也不知道是谁在哄谁开心。

      茫城临海且多河流,说起来远比我这荒僻的亚芒山美得多。风絮漫天时,杜若携我去了河边。他倚在临河垂柳边,一手里托着本医书,另一手还挑着根鱼竿,我也很少见他这般慵懒的样子,但我喜欢。
      我本来还相信他能钓上点什么来,哪怕几只河虾河蟹也好,结果吹了半晌河风,杜若只钓到两尾不出手心的毛毛鱼,亏我给他挖了一早晨的蚯蚓。也难怪,他看起医书实在认真,饵早吃光了也全然不知。最后,他不忍心将这小鱼带走,说等它们长大了再吃吧,又把这小鱼放了回去。我看着发笑,真是痴人。

      我还记得那晚没喝成鱼汤,杜若为了补偿我将鱼换成了豌豆芽,清甜可口,点点嫩绿十分讨人喜欢。他的厨艺一向很好,杜若没有什么不好的。

      不像我。

      年少时,我就常年在师门过着插科打诨的日子,师父师兄们无奈我是个女娃娃也不甚管教我,自然也没人盼着我光耀门楣,将师门发扬光大什么的。我道号凌霏,师父说我只要能像流云一般自由自在地活着便好,后面自然又说了一大堆使我头疼的奥义,我半点也记不起了。现在想来,真是觉得可惜。不日我羽化之后,门中便再无一人了。

      不提这些也罢。

      那时也常听师兄们说起还俗的闲事,我从未将这二字和自己联系到一起过。还俗并不容易,需得放弃师门教诲所得,受了护法的九记戒鞭抽散一身修为方可。师门不再,这些都成了空谈。

      我却并不惧怕这些。

      于我而言,这些不及那事的万分之一。我如今行将终了,却还总不愿去回忆那些痛苦的往事。我从未放下。

      说起来,杜若很少与我讲情话。我唯一还记得的那次,还是在定元初年四月十六那晚,我怎么会忘。
      那样清明的月色,便是我此生也少见。暮春的空气总是带着甜香的,我知道花儿就算是落了,陷进了泥土里,也还是带着芬芳的。
      我那晚喝了一点点酒,对月小酌,实乃人间雅事,算是我附庸风雅了一遭吧。待我回到房里,却见杜若在改着药方。他该是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又见我面色绯红,居然走到我面前问我喝了多少酒。他离我那样近,我总觉得他又要斥我了,就下意识地往后撤,咬着唇说我根本没醉,又好死不死地说自己酒量好得很,山上的时候常常喝。
      等我的背挨上墙面时,才意识到自己已被他逼到了墙边。我觉得这个姿势颇为难受,瞄了眼不足五步的床,一点一点向床蹭了过去。我看着他的眼睛,眸色那样漆黑,比夜空还要深沉,只以为他又要说我身体不好,大病初愈,酒乃是湿热之物,我要少喝云云。不想他并无愠色,反而握住了我冰凉的手,问我这样闲逸的性子,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来他都知道了。

      我不想让他为此自责,装作半醉,索性坐在床边仰头与他调笑道:“想你熬过来的呗。”这话一出,我方觉轻浮,杜若已单膝跪下,将我的双手一把攥住,托着我的后脑浅浅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的气息随着他的气息凌乱,手从他的手心中挣脱,穿过他的衣襟,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他的每一声心跳都像扣击在我的灵台。他从来都是这样,从不强求,从不冒犯,只是温柔地等着我与他回应。杜若怎么这么傻啊。

      我羞红了一张脸,附到他耳边:“不用顾忌,你可听过双休之术。”

      我只觉他心跳蓦然乱了半拍。杜若将手贴在了我的手上,掌心处的心跳越发急促。他浅笑着,眼里居然含了一包泪,说已经错过了十年,不想再错下去了。

      我被他横腰抱起,床帘缓缓而落。

      又要我怎么能忘。

      杜若待我一点一滴的好,这些年在我心头一点一点摩挲得已然越发光洁饱满了。以至于我总觉得他还在,却又恍然清醒,一遍又一遍念着清心咒。他曾说我念的清心咒就像唱歌一样好听,我微笑着摇头,他哪里分得清楚,那是增寿的《延华经》。

      说起来大概也是天意吧,我们在茫城住了约莫半年,北边的上阳失守,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不少逃难到了茫城。那段时间杜若忙得恨不得学了分身术,我看他累得消瘦,只好揽下了所有洗衣做饭的活计。我那时做的饭,的确如自己之前所言,能吃罢了。但是杜若总能挑出我的好来,让我笑着把夹生的饭一碗一碗吃下去。

      杜若不在的这么长时间里,我的确活得野草一般。

      后来城中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东西市里的物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家里的开销便有些吃紧了。我不想杜若担心,再者我喜欢的便是他赠医施药的这份仁心,那时本以为苦日子熬一熬总会过去。
      于是乎,杜若不在的时候,我便溜去西市支个摊子干起了老营生。说我是神棍实在冤枉我,这人活得久了,别的本事没有,见识到底还是多一点的,况且我的确能算出一些命格来,在我年轻的时候。世人说是为命所困,不如说是为己所困,迷悟有时就是一层窗户纸儿的事,也有可能是碧落黄泉的距离。可惜这道理,我说得明白,自己也未曾参透。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月余,到了夏末,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蛮子打到了茫城脚下,军队胶着于内乱,只得挂了免战牌。结果蛮子彻底断了茫城的供给。

      起初还只是人心惶惶,后来粮食越来越少,流民开始暴动了。茫城临海,土地贫瘠几乎长不出什么粮食,没有供给,可十万张嘴还是要吃饭的。东市的两大米粮铺最早被人哄抢光了,到了后来,连守军的驻扎粮草也有人赶觊觎,接连几日杀了很多人。

      我从没见过杜若那样终日愁眉紧锁的样子。很多病,他想治,也能治,但根本就治不过来,且这些人本来就不该生病。药材在城中自然更为紧俏,商人仗着奇货可居,开价吓人。我随他见过很多病人,浑身水肿的;面黄肌瘦的;吐血而亡的……很多都是饿的。
      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存粮早就吃没了,近来还能吃些诸如野菜类的充饥,等入了冬,还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我那时何曾想过,我也会多虑,更没想过,我们可能没有未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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