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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到了枯叶遍地的时候,蛮子因为老巢被攻连夜撤兵了。一时临城的补给连日从三个城门源源不断地送来。本来以为这是天大的喜事,茫城却又起了瘟疫。距瘴气之疫尚不足一年,人人皆以为是此前的瘟疫卷土重来,吓得面无人色。

      或者说,这次的瘟疫比此前更为严重。杜若从不和我说这些,我却也看得到,每日经过门口的运尸板车来来往往总得三四次,估摸着每日至少得有数百人亡故。自那时起,杜若见我总是隔着八丈远,他怕自己身上的疬气传给我。我看他憔悴的样子,想劝他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但我知道他吃不下。

      更不幸的是,早先控制住疫情的治中方此次却毫不奏效。人们对杜若的迷信,逐渐变成了淹没理智的怀疑仇恨。有时我在远处瞧着,疬署门前的病患家属们冲着杜若骂得颇为不堪,无非是人刚发病时去药铺照着治中方拿了药,喝了却不见起色越来越重,说杜若是庸医,追名逐利,谋财害命,更有甚者,说杜若杀了自己的亲人云云。我在一旁尚且心寒,不知杜若他当时心中又是何等滋味。

      可杜若回来时还是一如往常的样子,与我闲聊了几句最近身体如何,又嘱咐我家里不缺粮食,千万不要出门。我鼻子一酸,他是怕我也被那些人刁难,可他怎么就不知道和我诉诉苦,总要自己忍着。

      那些日子杜若几乎整夜在书房泡在医书病案里。我劝不动他,干脆也搬了被褥和他一起睡在书房。他自然也劝不动我。

      两日后我正收衣服,他忽然跑出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边笑边哭说终于找到病因了。我看他这副样子,心下好笑,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像孩子似的,却由衷为他高兴。我自然知道杜若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说这瘟疫不是因为天时有变,而是人力所为。我们修道的和他们医家尚还是有相通之处的,譬如天人合一。杜若是说这瘟疫的起因乃是因为之前茫城被困,百姓长期食不果腹,如今困局已解,人们饮食毫不加控制,造成脾胃之伤,与此前的瘴气所致大不相同,也并不传染。

      我也替他奔走,希望新方多救些人,可不想被从头到脚泼了一身冷水。正是此前那些人,不但四处传闲话中伤杜若,还鼓吹大家再不信杜若开的任何方子。我与他们理论,奈何敌不过悠悠众口,他们还抢走了我誊写的一叠方子,撕得粉碎,更是砸了盛药的罐子。我自生气,更担心杜若。

      心下总是惴惴不安,我便去寻他,可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愚民会丧尽天良到那个程度。在离家不足百步的道边,我捡回了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杜若。总不该没有邻里路过看到,打他的人群里总不该没人受过他医治,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背着杜若,他的血就那么穿透布料汩汩流在我身上,杜若原来消瘦了这样多。他不重,而我背着的是我的天。
      我一直让他不要睡,和他说:“你不是不许我开药吗,你若是再不理我,我可能又要害你吃错药了。”他一直不理我,我的哭泣声就开始一点点难以压制。我只想让他和我说句话,可他一张口,大口大口的鲜血就呕了出来。我哭得抽噎,死死咬着下唇,只恨自己不能赶快飞回家去。

      家里的伤药,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半瓶半瓶倒在他的伤口上。又喂杜若喝了许多温热的淡盐水,这还是他之前教给我的。我在他身边守了一夜,他才微微醒转,第一句话居然是叫我不要怕。
      我念他有伤,不然一定要狠狠打他一下,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担心我怕不怕。我告诉他给他用了什么伤药,他睡了多久,又是个什么脉象,忙去给他抓药煎药。他却拉住我的袖子,让我赶紧将方子交给徐翥,让他对外说是自己开的。

      那些人的性命,就值得他这样维护?我从前口口声声说自己应该心怀苍生,到底心里只有一个他罢了。若是苍天有眼,该得道的也该是杜若。

      杜若的伤养了七八日,创口刚刚见好,他却逐渐开始整日昏睡,一天到晚也醒不了一二个时辰。我探他脉象,寸脉细微,实在不是好脉象。杜若正值壮年,叫我怎么相信他心脉微弱,将近油尽灯枯了呢。我安慰自己是我把脉不准。

      然而那日杜若亲口对我说,是他毁了我的修行,如果他不在了,让我尽早回亚芒山去,希望我能羽化成仙。

      我的泪唰地掉了下来。

      他在亚芒山喝的那么多药,他怀里一直揣着的药瓶,我若能多留一份心,也该将他一棍子打晕拖回亚芒山去修养,怎么还会任他在这里恣意而为。
      我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抱负。

      多年的过度操劳、饥寒交迫,早就败光了他的底子;蛇毒清的不彻底,又潜在经络中成了隐患。这么些年,他还巴巴地给人看病,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旧病新伤加在一处,终是成了势。

      那段日子,我不敢给杜若卜卦,生怕出了什么不好的卦象。我是将一天撕开了揉碎了当做一年那样来过的啊。

      我躺在他身旁,他的呼吸很缓慢,我暖着他的手,一直到我的手也完全冷了下来。眼泪落了无数,只在他昏睡的时候。

      他醒了,我问他都梦到了什么,他说梦到了我与他回了亚芒山,我们的孩子和苹野玩得很开心。
      他说着,我就哭了。我憋着眼泪说你快点好起来吧,咱们要生七八个孩子,一直生到你养不起为止。
      他看着我落泪,想给我擦擦眼泪,胳膊抬到一半却没了气力,拍了拍了的手背说我白修了几十年的道,怎么这样想不开,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他说我这样一直哭他会心疼。说完这话,便是他自己也落了泪。
      杜若后来一直后悔没能留个孩子给我做伴,他这个人,唉。

      此后杜若清醒的时光便越来越少,心脉也一日一日微弱起来。夜里到了丑时常常没了喘息,吓得我再不敢睡。

      他见我憔悴,斥我要好好休息,无奈气息短浅,听起来也只像耳语。

      我如何能好好休息,家里的我身上的能典当的东西我都一一变买了,也不过够喝三五日参汤的量。早年学的术法里也有能折了自己的修为与人增寿的,我也不管杜若信不信这些,只要为了他好。

      他平日里也常听我念清心咒,只不过如今变作延华经了。他若是知道了我拿着自己那点稀松的修为如此乱来,又该斥我,如今也由不得他了。

      又过了几日,茫城入了冬。早上院里的榆树结了满枝的树挂,银装玉裹很是漂亮。我开了窗户让他看看,他嘴角刚含了笑意,转而又昏睡了过去。有时我扶他坐起来喝药,刚喝了一半,他也能睡倒过去。他的头总是重重磕在墙壁上,我怎么拉也拉不住。

      我也知道杜若可能就在这几日了,流着泪给他熬着那几根人参须子。他辛劳了半生,所剩的积蓄竟只够这几根人参须子。

      杜若是什么样的人啊,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眼看出了我给他喝的是掺了红糖的独参汤。亏我怕他多心,知道自己的病已到了喝独参汤的地步,却还是瞒不过他。他已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只是跟我说,留些钱。我知道,他让我留点钱回亚芒山。我骗他说有钱,人参是之前他的老病人在他昏睡时来探病送的。
      杜若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我姑且就算是他的老病人吧。

      也不知是不是独参汤起了功效,隔日清晨杜若竟起了精神。我去给他熬粥回来,看到他居然穿好了衣服坐在桌旁望着我,就像我当年做得那个梦一样。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向我招手,说:“凌霏,你知不知道我要走了。”

      此后我不敢再回想此处,我总觉得这是梦,都是反的。

      我做到他身边,看他气色还好,气他瞎说话。杜若却掏出了两本医书给我,说这是他毕生总结,留给我照顾自己吧。
      我听那话怎么都觉得像是遗言,问他为什么不传给世人,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也知他寒了心。如何不寒心。

      我想扶他歇下,他却不肯,只是伸手描着我的眉眼。他说,我比十年前更美了。
      我几度想要落泪,却抿出了笑意,问他为何在亚芒山总是那般冰山模样。他笑着说说,那时看我是得道高人,怎敢生出非分之想。

      我这个得道高人,还不是就这么轻易被他拉下了红尘。

      那日我卧在他的怀里,我们聊了许多。从我当年将他捡回草庐,再到他每日在亚芒山里寻觅食材给我做饭,一直聊到我们在茫城过的那段甜蜜日子。我告诉他我当年是如何随他下了山去差点冻死在了雪地里,也和他说了自己那七年里是如何一路边走边问找的他。这些我一向不肯告诉他的,怕他伤心,可那时候只觉得如果再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了。我想让他明白,我有多爱他,一直以来。

      杜若只是静静听着,揉着我的头,说对不起我。
      都是我情愿的,哪来的对不起之说。杜若唯一对不起我的,便是他为什么就这么死了。

      杜若,他的确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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