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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心下也不知道是念了多少遍的清心咒,满脑子还都是他的样子。我这道真的是都休到苹野身上了。
      待我站在门槛前时,天色已昏沉,雪意正酣。杜若留下的一串脚印已经开始轮廓模糊了,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求些什么,只是痴傻一般地顺着他的脚印寻下山去。
      那年的雪怎么就那么大,像是杂乱无章的线头,织成一张漫天的大网,把我死死套了进去。我连个外袍都没披,道袍单薄,雪水沾湿了我的鞋袜,脚趾却早已冻麻了。

      很像小的时候为了修仙骨戒除心魔,总有数不清的血海抑或是亲人一次次惨死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尚可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假的,是魇。可当杜若的脚印彻底被白雪掩盖,浑然一片时,我如同没了最后一点念想,整个人抽了力瘫倒在了雪地里。

      那时真的以为,我与杜若的缘分,正如雪中的脚印,很快便会消失无痕了。

      后来想起这件事,我倒不再迷惘。师父曾说我难成大器。强装旷达诚然害了我。

      有时我也好奇,苹野这小家伙怎么就这么会捡人,那次还好苹野将我驮了回去。我足足将养了一冬,身上落下的寒症才算好得七七八八。在此之前,我尚能将真气运转自如,那次恣意妄为了一回,便至今也没能如此行气了。

      杜若不在的那段日子,我便每天为他算上一卦。依卦象上看,他该活得不错,却从不曾有大吉之类的卦象。

      我放不下他。

      自打记事起,我便是在隐曜观长大的,后来师门中落,便受师父遗言叮嘱来了这亚芒山落脚,因而从未行走于世间。对于那个红尘纷扰的地方,我也不是没有生出过好奇之心,只是年纪愈发长了,便也不在意了。
      这山,这观,何尝不是我的牢笼,我自诩修的乃是逍遥之道,却是锁链加身。于此而言,长生又何用,得道飞升又有何用,一道一道换了好牢笼罢了。

      如此离经叛道,若怪就怪杜若惊了我的禅修,害我走火入魔了吧。

      启恒二十一年,我下了山。

      早在十几年前,大师兄与我来信,言说凌辰不堪一酷吏的折辱,出言驳斥了几句,竟被寻个由头押进了牢里,之后就再也没出来。我看罢信,为凌辰诵了一月的经文。
      那时我初入师门,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做野小子,只因虚长了我那么一两岁,师父竟让我唤他一声师兄。我自然不肯,一向对他直呼其名,虽曾小打小闹了几次,从未落过他下风。如今他苦修了半生,竟被几个粗鄙小儿毁了修行,我不知该说点什么。
      然而凌辰师兄尚有个道童相伴,至少还有人能为他传个丧训回师门,我如今还有些什么?

      离开亚芒山,行至城外荒地中,处处可见腐朽露骨的尸首,无人掩埋。荒草自空洞洞的眼眶子里恣意生长着,生得很健硕。我远远见了有些破败的城墙,看到上面异常妖冶鲜艳的城旗猎猎抽动着,觉得刺眼得很。

      进了城中,半数屋宅荒废,有些门板子甚至不翼而飞,或许是被谁做柴烧了。我挑了个积尘甚厚的荒宅落了脚。
      出来时只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黄拂久不打理,也尽失了光泽。有人酸我一句臭道士,也不算委屈我。好在我旧时久习辟谷,倒有了新用场。一路上代人书写家书,略略算些卦,谋个生计,亦是方知世人之苦。
      生死离别,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乱世中很多人或许都活不到知晓真相的时候。

      我不想如此。我知道,杜若一定活着。

      启恒二十九年的时候,东部沿海一带的茫城起了连绵一月的瘴气。连连数日卜出大凶之卦,我甚至可以看到死亡的乌色四处弥散。果不其然,月底瘴气未散,哭声就一点一点从四处传了出来。
      起初路上还见得到许多抬着出殡的棺材,不过十日,路上就空寂了。

      我看了看自己手上新生的红疹,也只得叹了口气。能寻来的药材不过了了,我只知要温补阳气,便推测是个寒症,顾不得什么下药的君臣佐使,草草熬了一碗便喝了。
      我修得这个不老之身实在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还不偏不倚正好掉在我嘴里。师父说我心性过于单纯,正巧赶上的这个诱劫于我无可奈何,是以算是捡了个天大便宜。可那时我喝完那碗药,彻底明白了这天底下实在没有什么便宜可占。我修道数十载,样样稀松,到了临难的时候,照样还是要拿命来抵的。
      午间喝了药歇下,天色刚刚昏沉的时候,我便觉得身上的疼痛已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浑身燥热难忍,冷汗却浸透了衣衫,可到了入夜连汗也发不出来了。我挣扎着盖了仅有的所有被褥衣物,身上烫得厉害,却止不住瑟瑟发抖。

      我一直半梦半醒着,那些梦就算隔了这么些年我也还能记得一些:我仙去许久的师父又回了隐曜观,他老人家好像哭了,说这里竟破败成了这个样子,广业天尊留下的千年基业到底还是毁在了自己手里。我听了也想落泪,仔细一看师父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转而又陷在了周身的寒冷疼痛中。又看到了苹野,这小畜生嘴挑得很,我离开亚芒山这么久,它倒是没有消瘦。草庐里坐着一个人,牙白的长衫,随手翻着我的经卷,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是杜若啊。我远远看着他,望了好一阵,想和他说你终于回来了,还想告诉他我找了他这么多年,问他到底去了哪里。我最终没开口,他却忽然望向了我,我正是一怔,就听他沉声和我说:“凌霏,你知不知道自己就快死了。”

      恍然惊醒。

      眼泪沾湿了大片枕巾,我望着黑洞洞的窗外,浓雾似乎还没有散去。桌上的火星仅剩下一点,摇曳着,摇曳着,很快便会被夜色吞噬了。

      死了也好,此生受这身份道法所累,若是能重入轮回……算了,我们这种修行者哪里还有什么轮回。早就有言在先了,超脱红尘。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咳得厉害,嘴里净是些腥咸的血沫。应该是听到屋里的动静,进来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径直将我拖下床去,扔到了平板车上。一路颠簸,边上人身上的恶臭更是熏的我恶心,吐了不少胆汁。我是后来才知道,那些人已经死了或许不少时日了,送去一起焚烧,而我则被拉去了收治瘟疫患者的疬署。

      我神志一会迷离一会清晰,屋子里的脚步声匆匆,□□声一阵一阵的,一会就没了动静。我默念着广法经,也是时断时续,听到有人站在我头前说等会儿就能烧了埋了,我一睁眼,似乎吓了他一跳。
      又听他唤沐泽,别浪费草药了,治也治不好,转手还能卖个好价钱。

      我阖了眸子,世人、天意,皆是此般无情。然而转瞬我又失了意识。

      可若非如此,我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杜若了。我竟不知,沐泽便是他的表字。我更不知,他心里原是有我的。

      再醒转时,口中苦涩满是药味。我眯着眼瞧着身前之人,疏朗眉眼,正是我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啊,我甚至疑心我还在梦里。一瞬难以压制我心中欢喜,竟呕出了混着血的一口药来,还吐在了他的素白衣袖上。每次初见他都是这般折损形象,我很惭愧。
      他却不在意,只是皱眉看着我,给我擦着嘴角秽物。我意识涣散得很,一时说不出那是个怎样的神情。但是那个神情在此之后便常常浮现在我眼前,近来尤是。

      他说:“凌霏,你可还记得我?”

      我低头苦笑,怎么会忘。我知道我要死了,却没成想这句喃喃他会听到。他眉头皱得更深了,斥我胡说。

      这和梦里不大一样啊……我是多想摸摸他的眉眼,他老了,褪去了青涩,气质却越发出众了。这真的不是梦。

      说起来我的体质到底比常人好上许多,虽然早前喝错了药加重了病情,经杜若多日调治,身子大好。

      病中昏睡时,我其实是知道他一得闲便在我身边守着的,他身上有淡淡的苦香。没错,苦香。后来我问他怎么就不怕传染,他说体质中正便可病邪不入。杜若一向把我哄骗得一愣一愣的。

      他是个医者,不避男女大防,我是个修道的,却远不如他想得开。身上的毒疹处处破溃,他为我浆洗擦拭时,羞红了我的一张老脸。我佯装昏睡,手下却总是趁他不注意时多多遮蔽一些。我瞥见他无奈的样子,仿佛又见到了当年的少年杜若,见我挑食不爱吃苦苣,连连摇头。

      病中我嘶哑着嗓子问他,一别多年,可有成家。我心底拿捏了许久,才敢这样问他一句,心中仍是慌乱得不成样子。他这个年岁的凡人,哪还有不成家的,于我的身份,我又怎敢奢求与他长相厮守。
      十年漂泊只为见他一面吗?我这么多年算是想明白了,于情爱之事,哪有值与不值。
      我看到杜若手中舀着药的瓷勺一顿,不知是不是因为热气氤氲,他的目光忽然就湿润了。那样温软的话,真不像是出自他口:“半生颠沛流离,不曾许人终身之事。”

      我笑了,夺过碗一饮而尽,烫得我嘴里起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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