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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近年来河清海晏,百年战事终得平息,我弃浊世久矣,却替一人守着这浩渺红尘。如今,余愿已了。

      一时也记不得我在这山上闲散了多少年,约莫着是这人的岁数一大了,就更爱想些过去的事情。我近来终日魂牵往事,索性粗略一算,羽化之日就在这几天了。登仙化境之事我并不上心,悟性亦是鄙薄。用我师叔的话说,六根未净,凡念难除。师叔他很有见地。

      我本就是个庸俗的凡人女子,那又如何?

      启恒十九年,我修道了四十一载的时候,遇到了杜若。那时的我看起来和现在倒是没什么区别,他却是正在人生最好的年岁。现在想起来,我嘴角还是要微扬。

      那一段记忆,真的是翻过来调过去地一遍遍回想,我也思忖着境由心生,是不是早失了原本的模样。可人活得久了,也没那么多想不开的了。

      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午后,山雨方休,林子里满是湿漉漉的草木泥土味道。我随在苹野身后,一路给它打着草料,忽然听到它呦呦地呼唤我,过去一看才知道这小鹿给我捡到了一个大活人。

      我本是因为先天不足,家里实在将我养不活才舍给了观里的,故而谈不上什么悟性,道法禅机皆是习得稀疏,可幸亏我倒略通了一点医术。那少年脸色白得跟张纸儿似的,抿着唇,我看着就剩半口气了。我将他放好躺平了,苹野走过来舔了舔他的额头,这家伙真的是晕过去了。山下临城正起兵祸,我初以为他是逃难到这山里饿晕的,一摸脉门方心中一悸,赶紧扒了他的上身衣服,见他左肩红肿破溃。蛇毒很是厉害。
      此处离心脉过近,我又没带什么针械,只得掏了火折子烤了烤镰刀的刀刃,小心翼翼将那毒疮割开了。可能是刀刃太热了,我下了刀去就见那处冒了烟儿,淡淡还飘着些焦糊的味道。杜若生生痛醒了,一睁眼正和我对上,看到我举着一把带着血的大镰刀,登时就又晕过去了。

      事后我每每想起也是觉得自己那样子有些可怕。

      好在苹野不愧是我养的鹿,我这边排尽了他肩上的一团毒血,苹野已衔来一些治蛇毒的草药。我给他敷好了药撕了他的外袍包扎好了,才吃力地将他搬到苹野背上,带回了我的道观。说是道观,不过草屋几间罢了。

      他自养他的伤,我自坐我的禅。苹野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没看到它费了吃奶的劲儿驮回来的家伙如何与它主人恩将仇报。

      我修的禅道,是日日要入定的,这个时候若是受了惊扰,搞不好就要走火入魔,入了邪道为害苍生什么的。
      我看那少年伤得那样重,断定他在日头下山前是醒不了的。穷山野岭的也没什么灵丹妙药,他就算是醒了也断断下不了地的。没想到这家伙是个铁打的身子板。
      我这边刚在静室中调好了息,神思已入了太虚之境,外界嘈杂纷扰自然是入不得我耳的,自然也包括那细微的蹒跚脚步声。可就在一瞬间,有如青天白日雷霆灌顶,我的头竟被立柱的长明灯灯座狠狠砸个正着,火苗一下子点着了我的袖角,燎没了我半缕头发。走火入魔都放一边了,我差点就给直接火化了。

      我毕竟是个修道的人,讲求的是澄心清意,怎们能这么容易动怒呢?自然,我滚灭了火苗,长出了一口气,与那趴在地上扑倒了灯座的少年沉声道,伤可有好些。

      我也不求他与我千恩万谢,至少与我个和悦颜色也好,谁成想那家伙目光忒寒,声音嘶哑着吐出来一长串药名,该是个方子。说罢,又一股脑晕了过去,还要劳得我又将他搬回床上。这下好了,除了他肩上的伤裂了又出了半胸膛的血,我与他头上还各缀一块乌青,好极。
      于是乎我背着竹篓子给他采药去了,顺道将他用被子裹好了,再拿布条子狠狠把他捆死在了床板上。

      掐指一算,我该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连带着早些年为祸师门,实乃是我种的因结的果。

      当时我看那少年生得颇为白净,布衣打扮,以为是个书生,却不想是个大夫。我那点捉襟见肘的医术,可见自那时起便被他颇为嫌弃了。后来杜若不准我再乱动任何草药,可惜这些年他管不了我了。

      话说回来,我虽医术也不精通吧,记性倒还要得,山里隐居这些年,草药亦识得一些。待我给他煮好了药,喂他喝下,外边的天早已黑透了,我也累得脱了形。

      草屋里真的只这一张小床,除了蒲团,我也再没一床多余的被褥。秋夜甚凉,我总不忍心让重伤之人睡在地上,思来想去,我又给他多捆了几道,和衣睡在了他身边。
      草屋窗子破败,月辉肆意洒了进来。我怕掉到床下,躺在了墙边,借着淡淡月芒看着枕边之人。有时候真的觉得时光在那刻早就凝滞了,我还依旧身处那个夜晚,身边躺着杜若,他沉沉睡着。而此时的我,天边的他,只不过是在那之后的梦中人罢了。

      杜若足足睡了两日才醒,我喂他喝了一些米汤,没忍心让他饿死。然而,事实证明,他醒着的确是比睡着可爱的。比如,他很会操持家务。
      本来我救他也没打算要什么报答,不过他既然说要报恩,我也就随他去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杜若。我笑道,杜若可治蛇毒,这名倒也能救命。他没笑,我也笑不出来了。我没和他说,杜若这名字很好听,比我那些师兄师叔故作玄虚的名字都要强上数倍。

      我说与他,我道号凌霏,此处乃为天语轩。草庐虽破,名头还是要响亮些,这是我家师门风。

      我其实还有三个师兄:凌晟、凌皓、凌辰。日月星云,师父对我们重视程度的递减可见一斑。

      依旧是日日参禅,在静室里一坐便是半晌,我出来时便能看到杜若已做好了一桌子的饭菜:山间嫩笋就着清油炝炒;溪中肥鱼配了各色花菇熬的稠厚奶白鱼汤;野菜汆了去了苦气与炸得艳红的辣椒油拌了,单是闻着,唇齿间就似乎生出许多鲜美味道了,真是难为他有心。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只是平静道,修行之人不可为外物所扰,滋长杂欲,日后简单饭菜,可食即可。
      话是这么说,杜若每天换着样给我做好菜,我们顿顿吃得一根菜叶子都不剩。可怜我清修多年,肚子上生出了一圈肥肉。

      说起来,杜若哪都好,就是那时候不爱说话,我也是个没良心的,不曾多问他。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草屋里总是萦绕着一股苦涩的药味,熏得连房顶子的草毡也苦了。我知是他治伤的药,只是疑惑为何这样久还没好,以为他与我一般是个半吊子。一日我偷着尝了一口他的药,简直涩麻了我的舌头,药性这样烈,我竟也没多心。唉。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半载。我早习惯了一眼望去,便能见到杜若坐在海棠树下翻阅典籍。叶子在风中交摩揉碎了日光,总害我看着杜若失神。

      苹野是个没良心的,与杜若倒是比我还亲厚,时常走到杜若身后拿脖颈蹭蹭杜若的背,杜若也任它舔噬手心。说起来,苹野才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有时闲来无事也与杜若论道。我知他不信道,也鲜有涉猎宗教典籍,但他说话很有意思,话有余音,我觉得很中听。少而精,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说人受养于五谷,人寿有限亦是天道,为求长生贪食丹药唯有速死罢了。

      我清了清嗓子,扫了眼扔在院角落灰的丹炉,深以为然,言说我修得乃是禅道,不求上窥天道、明悉众生,但求个心中澄明罢了。

      杜若笑而不语。

      前朝一十三位帝王,单死于丹药者,何止五六。如今正逢乱世,黎民食宿尚不能保,衷心于长生之道者仍不减,亦可见道之有偏。我只求内心安稳,避世自保,不曾见天地,更不曾见众生,自是我的狭隘之处。这些我都知道。

      话都说到了这里,我怎会不知杜若觉得自己这恩报得足够了,他要走了。

      这乱世,哪里不缺大夫?

      不消他说,我也明了他当时上到亚芒山,只是为了山上的这些草药,不想毒蛇落在肩上被咬了他一口,方才被苹野和我捡了回去,耽搁了这些时日。

      于情,于礼,我不能再留他。我是个修道之人,情爱于我简直是个笑话。退一万步来讲,杜若并不钟情与我,因为我除了是个修士,更是个女人。没有女人看不出来这些。

      杜若走的那天,山间恰好下了那年冬天的初雪。我在静室坐禅,一直听他脚步走远了也没有出门看他一眼,甚至,连个告别都没有。我们修道之人不讲告别,若是有缘,自能相见,若是无缘,何必挽留。

      可我大概是丢了修道人的脸。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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