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别山海

19、竞价

　　那是王城薄暮观。

　　夕阳西下，浩大的城宇里，高低错落的建筑物林立，不管是观星台，还是贫民居住的平房，都按比例精确地缩好了。一座小小的城池包含了世间百态。绝妙的是，每一个人的呈像都不含糊。细节精致到什么地步呢？一家大户，一座红楼，开着的窗户显现数位女子，姿态不一，有的梳妆，有的推窗而视，有的抚琴，发髻和服饰皆有不同。街道上，宵禁临近，天降细雨，人数稀少，此外还有提着酒遮着头急匆匆往家赶的武夫，举着伞步伐悠闲的士子，乘着轿子的贵妇人，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不一而足，惟妙惟肖。

　　“叔叔，好有趣，我想要！”

　　武侯漫不经心地说：“想要就买！多少钱？”

　　他的派头太大，琉璃坊主事模样的山羊胡点头哈腰地过来了：“这位客人，这盏灯是我们琉璃坊花费两年时间，找了无数的工匠……”

　　武侯没工夫听他长篇大论，直接问：“多少钱？”

　　山羊胡笑眯眯地举起了手掌。

　　“五两银子？”

　　“起价五百两黄金，各位可以竞价，价高者得。”

　　武侯震惊到了：“一盏灯你竟然要五百两黄金？”

　　山羊胡强忍下鄙夷，原本还以为武侯是个富商，现在看来，只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嘛，连五百两黄金都出不起。

　　九公主看了看武侯的脸色，乖巧懂事地说：“叔叔，我不要了。”

　　武侯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不就五百两黄金嘛，叔叔给你买！”

　　九公主左右摇头：“不要不要，叔叔还是不要买了。”

　　武侯心想：要价这么高，他身为国君都觉得太贵，肯定没人会买的，还是等它降价吧。

　　谢贞刷地打开了纸扇：“我出五百五十两！”谢家世代经商，积累的财富相当可观，谢贞最不缺的就是金子。

　　装模作样地炫完富，谢贞用纸扇挡住脸，挤眉弄眼地说：“侯爷，这盏灯我买了，全当是孝顺侯爷的，侯爷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主持婚礼的事情。”

　　武侯：岂有此理！他堂堂侯爷还没有一个侍卫郎有钱！哼！可以谅解，毕竟谢贞家世显赫，但是楚国境内这样的家族可不多，一定不会再有别人出价了。

　　然而，紧接着就有人跟价：“六百两！”

　　谢贞轻松地喊：“七百两！”

　　“……”武侯面无表情地说：“八百两！”

　　谢贞大惊失色：“侯爷您这是做什么？属下不是说了会把它买下来送给您的吗？”

　　武侯觉得自己脸肿得厉害，要不他怎么会牙疼呢：“不用你送。我要自己买下来送给阿远。”

　　谢贞也生气了，举起手：“一千两黄金。”

　　武侯怒道：“两千两！”

　　王智小声地劝说武侯：“侯爷息怒，此次出行所带银两有限，实在竞价不过他啊。恕属下直言，谢贞家财万贯，即便从国库调用银两，可取数量也有限，不如让他买下来送给您？省心省力省钱，何乐不为呢？”

　　“本侯不乐，本侯想斗富，还斗输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可是战神，万千楚国孩童的崇拜对象，他不能堕了自己的形象！

　　王智掩面叹气。

　　谢贞眼也不眨：“五千两！”

　　武侯牙齿咬得嘎嘎响，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一个属下有钱，何其悲伤。

　　“一万两黄金！”

　　姬佳笑意盈盈地出现，目光落到了武侯的身上。

　　她的气质太过贵重，随从如云，穿着打扮又远非常人可及。山羊胡当即知道来了大客户，欣喜地说：“哎呦，这位小姐也要竞价吗？”

　　“不，”姬佳的手笔直指向武侯，“一万两黄金加到他的竞价上。”

　　谢贞挑起长眉：“花市这么大，能碰上的几率也不大吧，我看不是巧合。”

　　王智说：“这不很明显的事情嘛，她对侯爷还没死心呢。”

　　武侯闭了闭眼：“不需要。”

　　姬佳想要去抱九公主。

　　武侯一侧身，避开了：“何事？”

　　姬佳脸上闪过恼怒，但是她忍了！她要忍辱负重，完成大计！想到这里，姬佳艰难地恢复了笑意：“本宫此次来楚，携带了黄金五万两，珍宝不计其数，作为嫁妆，若是侯爷愿意，这些嫁妆全是侯爷的。”

　　武侯毫不犹豫地说：“本侯拒绝。”

　　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姬佳联想起比武场被拒的经历，踌躇，试探地问：“是因为侯爷富贵不能淫，气节使然？”

　　“不，因为嫁妆太少！”

　　去他的忍辱负重！姬佳暴怒：“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谢贞深以为然，点头附和：“是吧，你才发现。”

　　姬佳：“……”君臣的脑子都有病吧？

　　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要多少才可以？”

　　武侯：“什么？”

　　谢贞积极响应：“侯爷，姬公主问您卖身价是多少。”

　　王智看了看武侯的脸色，主动说：“侯爷，属下帮您弄死他！”

　　就在硝烟四起，街道上即将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前一刻，九公主打了个哈欠，花瓣般的小嘴开合，揉着眼睛说：“叔叔我困了。”

　　武侯满腔怒火登时烟消云散，心如一汪春水柔软安宁：“困了咱们就回宫。”

　　说着转身就走，徒留下周围跪了一地的平民以及一街璀璨的花灯。

　　他将九公主从肩膀上抱下来，改为横抱，低声哄着她：“睡吧。”

　　姬佳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突然有些羡慕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小女孩。

　　九公主很快睡着了，武侯边走便轻声吩咐王智：“你去查查前一段时间离开致都前往睦州赴任的张夙，不仅是他，他的亲属旁支的账户家产都要查，重点查房产田地。”

　　王智不解：“张夙不是有名的清官吗？怎么突然要查他。”

　　张夙本是少府丞，同魏家有姻亲，张夙的女儿是魏家一个表亲的正室夫人，魏家倒台，张夙也被牵连。武侯怜其名声清廉，只是将其贬为睦州惠安县主簿，并没有降罪。

　　“方才琉璃坊的花灯影射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王智回忆了一下：“那盏花灯只画了一个官员。城门前一位离任官员骑着毛驴正要离城，两袖清风，连个随从都没有带，行李单薄。有什么不对吗？”

　　“官员离任，一般都是清晨，他反其道而行之，选在黄昏。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智沉吟：“也许那个官员只是不想让别人为他送行，才选择在薄暮时分离城呢。”

　　“他的行李看着少，没病没灾的壮年马匹却因为吃重脚步蹒跚，说明它是负重前行，包裹的一角露出了灰褐色的东西，我猜那是土块。琉璃坊胆子很大，暗示了张夙侵地，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清廉好官。”

　　王智拱手：“属下即刻派人去查。”

　　“恩。还要查查琉璃坊的背景，竟然能将手伸到宫里去，他们的胆子很肥嘛。”

　　王智道：“看来殿下买来的那两盏花灯并非偶然了，他们是想通过花灯将侯爷引到这里来。要惩罚他们吗？”

　　“不，琉璃坊的税赋提高三成，若是他们不同意，就获罪下狱。”

　　“罪名呢？”谢贞插了一句，“出售国君买不起的贵重物品吗？”

　　武侯的脚步顿了一下，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不，是打探朝廷机密、干扰国事的大不敬之罪。”

　　谢贞啧啧：“原来殿下的行踪属于朝廷机密啊。”

　　武侯凝视着九公主沉睡的容颜，温柔地说：“自然。”

　　当晚，九公主起夜的时候，发现她的叔叔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奇道：“叔叔，为什么不睡觉呢？”

　　炫富失败的武侯殿下彻夜难眠，哀怨地说：“叔叔的心好疼。”

　　九公主担忧地说：“为什么？是因为叔叔的卖身钱太少了吗？”

　　武侯不翻了，心如死灰地躺了一会儿，他语重心长地说：“阿远啊，没事离谢贞远点，白痴是会传染的知道吗？”

　　九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恩。”

　　后来，王智前来复命，说是琉璃坊主幼时家逢巨变，家里仅有的良田两亩被侵占，一家人入不敷出，父母想去讨还公道，再也没能回来。始作俑者正是当时正在庆平县令长张夙，这种恶性事件还有十几起，却因为魏家一手遮天，全被遮掩了过去。

　　之后，张夙就调回了王都，琉璃坊主为报家仇也来到了致都，伺机而动，直到魏家倒台，张夙失去了最大的仪仗，琉璃坊主才有了复仇的机会。

　　家仇得报，琉璃坊主心甘情愿地送上黄金万两，那盏王城薄暮观的花灯也一并送上。不过灯的光影有了改动，离任的官员被去除，王都最高处的观星台上，小女孩坐在黑衣侯爷肩头，指着远方说着什么，黑衣武侯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宠溺之态溢于言表。

　　花灯会后，武侯一改之前的惫懒，励精图治，每天都精神抖擞地整治国事，并出台了鼓励农耕以及一系列的重商政策。是时，楚国的经济发展异常迅速，远超同期齐国财政的增长速度。没人知道，这一切都来源于买不起一盏花灯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