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阑珊苏

36、不甘命运的人会明白

　　那些曾经缠绵过的炙热的回忆，在寂寞冰凉的夜里温暖着她的身体。这副身体曾经是一片芬芳肥沃的土壤，四季花开，清流潺潺。相爱的人日夜在这片原野放牧高歌。那时微风和暖，芳草依依。
　　双腿的麻痹感渐渐有所减轻。她可以拄单拐走路了。收入还算稳定。五月底租期满后，她又续租了。这样的日子得以继续。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头发像细密的小草从春天长到了盛夏。到了八月，头发和梁海音一样长了。李天鹭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短发的自己，对着镜子觉得有趣。并没有变得像海音那样帅气，有点可爱，看上去像十五六岁的样子。毕竟在蓄发，舍不得去理发店修剪发型。额前的头发终于够挡住伤疤了。那天她拿发蜡把头发揪成一绺一绺的小卷，还有点俏皮的感觉。穿上当初在月台上奔向温倚淳的那身白衬衫和牛仔吊带裤，背着吉他去酒吧。
　　终于可以不戴假发出门了！夏天以来简直热死了。傍晚的风轻轻吹拂小短发，好清凉。半年来低迷的心情第一次有了好转的迹象。走路渐渐有实感了，拄着拐棍的步伐比之前快了许多。
　　推开酒吧的玻璃门进去，发现另一位歌手在唱台上做准备。之前见过几次面，也算朋友。叫Mica，是个吉他弹得很棒的酷女孩。
　　“Mica，今天不是我吗？”李天鹭拄着拐棍上前。
　　“哇！你头发好酷！”Mica热情地打招呼，“今天是我啊。你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没有啊。”李天鹭困惑地挠挠头。
　　“天鹭你来啦！”酒吧经理从背后冒出来，拍着脑门，“啊，我没给你打电话吗？哎呀，事儿多忘记了。”
　　“哦，调时间吗？没事啊，我下次来也行，什么时候？”
　　“额……”经济扶了扶领带，堆起笑容，“是这样，本来想跟你说，你以后，可以不用来了。”
　　“哈？”李天鹭亮晶晶的眼睛里笑意还未退去，困惑地望着对方。
　　“嗯，是这样。之前来了个乐队，四个男生。效果很不错。”经理和蔼地说，“当然你也是很好的。不过你在我们这唱了很久了，你的歌回头客也都听熟了。我们隔段时间都想有些新的调整的。不是你的问题，不要太在意。今天来了可以留下来喝一杯，免费的。”
　　“不用了，我还是回去吧。”李天鹭笑着回答。“那……我走了。”
　　Mica在边上默默看着这一幕。她追上来叫住李天鹭。“嘿！我给你介绍个活。”Mica从钱包里找出一张名片，“这家孤儿院每个季度会开音乐会，有时也会找外面的歌手去唱歌。下星期就有一场。本来是叫我去，不过我想让你去。你给这个负责人打电话，就说是Mica介绍的朋友。”
　　“孤儿院……”李天鹭下意识地喃喃念着，接过名片，神情有点恍惚，“谢谢。
　　梦田孤儿院是一个女企业家以私人名义合法注册开设的慈善机构。这里目前生活着五十六个孩子，最小的三岁，最大的十五岁。园区里有操场、教学楼、活动中心，看上去就像一座温馨的普通小学校。
　　演出那天李天鹭穿着白T恤和格子短裤，配上小短发，样子还挺精神。没想到时隔多年重返孤儿院，是为了挣两口饭钱啊。
　　音乐会安排在宽敞的音乐教室。粉色的墙面上挂着肖邦、李斯特、贝多芬等音乐家的画像，从大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暖暖地铺在木地板上。
　　孩子们的目光令李天鹭屏息。充满渴望、憧憬和期待的眼睛。孩子和酒吧里的客人不一样，他们真的用心去听，不管你唱的是什么。李天鹭看着这些坐在彩色小板凳上的孩子，想起自己。多年前的我，不也和他们一样吗？
　　唱完为孩子们准备的童谣，她又唱了几首自己想唱的。披头士的Yesterday，In My Life，最后一首是当初在海音的房间里唱过的《五月之初》。孩子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除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懒洋洋地伸着腿，不自在地东张西望。看样子他是最大的那个孩子，也难怪，被逼着和小弟弟妹妹一起听音乐会，滋味不好受吧。
　　“姐姐，你唱的是哪国话啊？”歌曲唱完后，坐在第一排的五六岁小萝莉举手问。
　　“英语。”
　　“英国话？”小萝莉问。
　　“嗯……这么说也对。不过在欧洲、北美、澳洲，有很多地方都说英语，英语是世界上用得最多的语言。”
　　小萝莉兴致高涨，“那姐姐你都去过那些地方吗？”
　　“没有。当然没有。”李天鹭淡淡一笑。
　　她心里想，我和你们一样被关在广阔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终有一天，你们中不甘命运的人会明白这种感受。
　　人困在原地，心颠沛流离。
　　据说不够悲伤就无法飞翔。
　　可没有梦想，何必远方。
　　音乐会结束后，负责人方老师看李天鹭拄着拐棍，非要帮忙拎吉他，一路送她到院门口。
　　“你比以前来的歌手都受欢迎。孩子们特别喜欢你。”方老师说，“这里的孩子多少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不太敢和陌生人说话，像今天这样热烈的场面，真的很难得。”
　　“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也在孤儿院。是不是孤儿院出身的孩子可以感觉到谁是同类。”李天鹭说。
　　“原来是这样。”方老师惊讶地说，“说得我都想把你介绍给我们院长了。她看到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出落得像你这样优秀，一定会很开心的！”
　　优秀？你在逗我么？李天鹭尴尬地笑笑。
　　“你的腿骨折多久啦？”方老师关心地问。
　　“哦这个啊。之前摔了一跤。半年多了。应该快好了。”
　　“嗯嗯那就好。还在读书吧？”
　　“额，没有。”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因为一些原因，没有上大学。而且现在还没工作呢。”
　　“是吗？大学生也没几个能像你英文发音这么地道。”
　　“那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
　　“这么说起来，也许你和我们有缘。”方老师露出富有深意的笑容，“我们正好缺人。上个月英语老师结婚辞职了。那以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毕竟想到孤儿院工作的人才也不多的。你要不要试试？”
　　“我？当老师？”李天鹭一惊。
　　“是呀！我感觉你挺合适的。除了教英语，你还可以给孩子上音乐课呢。何况孩子们那么喜欢你。”
　　“哦！”
　　“如果你有意愿的话，可以给孩子们上堂课看看效果。英语课的教材我们都有。在这里工作钱不多，基本工资3000，不过包吃住，有员工宿舍和食堂。”
　　“那……好啊。”李天鹭微微一笑。那简直太好了。
　　就这样李天鹭成了梦田孤儿院的老师。正好求职公寓的租期也满了。她开心地搬进孤儿院，员工宿舍不大，但很温馨，有独立卫浴。讲课很顺利，孩子们对她的喜爱令她受宠若惊。正式工作第一天结束后，她满足地趴在枕头上。这么长日子以来，第一次能发自内心地微笑。小温，我没有逃回老家，也没有向你求助，你看，我自食其力地生存下来了呢。海音，不要心疼我，不要觉得我可怜，虽然我活得不漂亮，但只要坚强地活下去，人生就会有希望。
　　一星期后，她鼓起勇气去医院复查。她讨厌医院，如果可以的话一辈子都不想进医院。她常想如果自己将来生了大病，宁可放弃治疗，也不要在医院受尽折磨后死在冰冷的病床上。
　　面容和蔼的中年男医生看着X光片，说她恢复得不错。
　　“你拄拐多长时间了？”医生问。
　　“半年多了。”
　　“你现在不拄拐走走看。”
　　“可以吗？”李天鹭问。
　　“嗯，试着走两步。”
　　李天鹭把拐棍轻轻放到地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迈了两步。步伐不太稳当，双腿仍不协调，不过确实可以行走了。
　　“好了坐下吧。”医生说，“你可以脱拐了。”
　　“嗯？不需要拄拐了吗？”
　　“嗯，你已经可以走路了。你又不是腿骨折，骨骼都是好的，不需要拄拐保护。”
　　“可是……”李天鹭谨慎地问，“我走路还没有恢复正常耶。”
　　医生笑了。“那哪儿有那么快。神经恢复很慢的，这急不来。”
　　“需要多久？”她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她的笑容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有的三五年，有的十几二十年。说不准啊。”医生也面带微笑。
　　“十几二十年？”她勉力维持着嘴角的笑意。
　　“都有可能。”医生耸耸肩。
　　“那……”李天鹭垂下头，叹了口气，严肃地问，“有没有可能一辈子走路都不利索。”
　　医生笑着说，“你能做这个心理准备当然最好。”他指着地上的拐棍，“至少这个你可以扔掉了。”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依然拄着拐棍。拄拐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好像有点舍不得丢掉。不，那是骗人的。如果下一秒她能像过去那样蹦蹦跳跳，她会毫不犹豫地扔掉那只拐棍，不带一点眷恋。可现在，那只拐棍就像当年额头上揭下的最后一片白纱布，多少充当了一种伪装，一点保护。除去了它，就要露出不敢面对的真相。
　　如果拄着拐棍，别人大概只会认为她是一个普通的骨折患者。总有一天会好的。没有了拐棍，她就是一个跛子。“康复”从一种确切的希望变成一张难以兑现的空头支票。
　　在行人稀少的巷口，她蹲下来，把拐棍放在地上，又缓缓站起，一手扶着矮墙，一瘸一拐地挪步。走到墙的尽头，她终于崩溃地跪到地上，双手捂着脸，止不住泪的洪流。
　　海音啊，我该怎么办。
　　这个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不可以回到过去，回到有肩膀可以依靠有怀抱可以栖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