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卜做人了

2、二

　　钟国明那会儿当然没有注意到李一——起码，不是特别注意到。他那个时候，全副心神在别人身上，为伊消得人憔悴啊，他在心里跟麻团吐槽，我昨天刚称了一下，瘦了两斤呢！
　　但那位被暗恋的易小东无知无觉，丝毫没有接收到发小的爱慕信号，“你怎么老不回来啊？”他给钟国明递啤酒瓶子，钟国明苦着脸摆手，易小东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酒都不喝，怎么做生意！”
　　钟国明说，“嗐，瞎混呗。”
　　金正豪吐了个酒嗝，“钟少真是谦虚！”
　　“哪有哪有，真的，瞎混。”易小东自顾自唱歌去了，钟国明抬手摸摸胸口，仓鼠蜷成一团，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还有呼吸，唔，钟国明有些高兴，又难掩惆怅，幸亏包厢内灯光昏暗，他暗戳戳地缩在角落，失落地打了一连串哈欠。

　　钟国明和易小东，竹马竹马，以前曾经住一个大院儿里。
　　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易小东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能喊能叫，能跑能闹，在院子里领头带一群小屁孩上蹿下跳，见草丛里的虫子就逮。钟国明和他截然相反，他不怎么喜欢集体活动，也不会打架。暑假里易小东和小伙伴们隳突乎南北，他就在家安安静静地练毛笔字，看书，听楼下各种叽哩嘎啦的叫嚷，偶尔羡慕地从阳台探出头去，易小东看见了总要叉腰喊他，“钟明明！下来啊！”
　　钟明明是钟国明的小名儿——太他妈倒霉了，但也没辙，对此钟国明特别无奈。这个老气横秋的名字是他爷爷指定的，老头脾气倔得八头牛拉不回来，拐杖戳得地板咚咚响，“我孙子是国字辈的！”老人家愤愤不平地叫嚷，“钟国明怎么了！这名字好得很！就叫钟国明，不许取那些乱七八糟的、电影明星才用的名字！”
　　于是乎钟国明顶着这个穿越时代、走错片场的名字进了小学，升了中学，考入高中，最后远赴千里之外成为一名大学生。爷爷一手包办的名字始终是同学们的笑点，起初他还会为了此事郁闷，痛苦，甚至想过偷户口本去自己改名字。然而后来他就妥协了，因为易小东觉得这名字“还不赖”，临出发去上大学的那个夜里，易小东大半夜来敲他家门，要搞什么“送别”，“我跟你说，钟国明这名字，起码比我这烂大街的强啊！”
　　“真的吗！”钟国明感动坏了。
　　“真的。”易小东喝多了，醉眼乜斜，“你……哥们儿，你为什么，跑那么远上大学？”
　　“哦，我想换个环境。”钟国明有点得意，“我抗争了好久呢！”
　　“呢呢呢，你看看你……你这些语气词，跟个大姑娘似的。”易小东哈哈大笑，“成！去别的地儿，就，就去别的，地儿，呗……记得，打电话哈……哦对了，放假回来，捎点，捎点特产啊！你可别，别他妈忘了！”
　　“忘不了忘不了。”钟国明热情地握住易小东的手承诺，“一定带特产给你！”
　　然而，当他放寒假，兴冲冲地飞回来时，情势却变了。易小东交了个女朋友，小姑娘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模样非常清纯，小鸟依人地靠在易小东怀里。易小东也一副二十四孝好男友的样子，“宝贝儿~冷吗~”
　　那妹子冷不冷，钟国明不知道。不过，有暖气，估计大概不会太冷。但他的心却拔凉拔凉的——我才走不到半年，丫就有女朋友了，他难过地想，那个喊他下来玩游戏，一起上学，抄他作业，替他挨批的好哥们，突然就有女朋友了。
　　从此以后我在小东的心中，地位就降格了。钟国明酸不拉几地辗转反侧，又觉得自己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吃一个小姑娘的醋，显得小肚鸡肠。然而我就是不愿意小东不跟我玩儿啊？钟国明爬起来扭开灯写日记，我和小东认识多少年了，那姑娘和小东认识才几天，结果小东现在嘴边挂的全是她，还推了我的邀请，不跟我去滑雪——
　　哎，我这是怎么了啊！钟国明在日记末尾画了一个重重的感叹号。他的青春期来得太迟，直到两年后，大三那年暑假，钟国明绞尽脑汁地写一篇选修课论文，猛地灵光一闪：妈的，老子这情绪不对。他的手按在键盘上，按出一大串F；那门选修课是古代文学，老师是个浪漫的眼镜男，最喜欢讲爱情，在天愿作比翼鸟，连理枝头花正好，身无彩凤双飞翼——
　　啊我操！钟国明一擂键盘霍地站起来，我这是喜欢易小东啊！他张大嘴巴沉默地咆哮，我我我，我居然，我他妈，我竟然喜欢我哥们……
　　我喜欢一个男的。他躲到桌子底下，捂住了脸。

　　闹哄哄的一宿终于结束了。
　　钟国明后半夜一直在瞌睡，半梦半醒。西装揉的乱七八糟，精心打理的头发也不成样子。他被易小东晃了几下晃醒，“别睡了！”易小东嫌弃起皱起英俊的眉毛，“要睡回家睡去！”
　　“啊——困……”金正豪一步三晃，那个年轻人扶着他的胳膊，依旧一脸不高兴。
　　“我送你呗？”钟国明下意识地摸了下胸口，耗子安稳地呆着，尚有呼吸，他松口气，易小东看到他的动作，赶快拒绝，“——谢谢您了喂，我又不是没车。”
　　“那，我们也走了。”金正豪说，“拜拜！”
　　“哎，好。”易小东随意地挥挥手。
　　“我明天也要走了。”钟国明看着金正豪的背影，失落地说。
　　“你啊，放着这里好好的，干嘛不会来呢？”易小东连连摇头，“别闹了，赶快回来吧！哥几个凑一起，创业啊，开公司啊，互相也有个照应。”
　　“看情况吧，我那边刚起步呢。”钟国明觉得疲惫。而且，离你远一点，也不会难过……他默默地想，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说出来，好哥们儿一准儿做不成了。

　　第二天，钟国明和他的仓鼠，经过五六个小时的高铁，终于回到风景优美的湖边的公寓内。日子风平浪静地过着，一个多月后，炎热的夏天即将过去，麻团也恢复了些许生气。一切都按部就班，无波无澜。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三，钟国明心血来潮去洗车。
　　“是你啊？”一个带着帽子的洗车工突然冒出一句，钟国明一愣，“啊？”
　　“你那仓鼠还活着吗？”洗车工问。
　　钟国明又是一愣。洗车工脸脏兮兮的，一道黑，一道汗，“你你你，”钟国明好歹想起来了，“你是金正豪的那个，那个——”
　　“我叫李一。”洗车工凶狠地瞪他，“让开！我要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