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傅幼喜

3、02

　　薄荷味男同学将手里的一叠A4纸文件交给何老师，告诉他这是近期高一、高二全年级的纪律情况报告，以及食堂那边的反馈。
　　何老师翻动文件，喊住正要走的人：“哎，高蔺，你先别走——食堂那边怎么也交给我？不是秦老师负责吗？”

　　男生转身时，她闻到的气味更生动了。

　　“秦老师今天请假，只好先请何老师您过目一下。”

　　落地扇摇头转动，风缓缓吹向这边。
　　林夕晚背光而立，白到透光的衬衫内，女性轮廓渐渐明晰。乌黑的齐刘海被风撩动，下面那双眼睛，悄悄地看男生张张合合的嘴唇。
　　薄唇小幅度动着，声音清晰。
　　嘴唇的颜色，是淡红的，像新摘下的小草莓。

　　何老师有事要忙，林夕晚的事情便暂时搁置，让她今天下午放学留一会。林夕晚没回应，自顾自转身，跟着薄荷气味走出办公室。
　　他迎着白色阳光走在前面，光影绰绰，影子被落在身后，她一脚一脚地踩上。
　　走不了多久，男生到了目的地，是高二1班教室。

　　教学楼外，枝叶密密麻麻，阳光细细碎碎，透过绿叶缝隙，尽数倾泻平铺在走廊上。
　　男生从教室里出来，看着林夕晚离开的身影。

　　*

　　回到教室，林夕晚才坐下，同桌卓文曦就凑过来，小声问她今天迟到原因。本来七点左右就该去她家洗澡换衣服的。
　　林夕晚打开下一节课的英语课本，金属笔尖点在书页一角上。
　　薄荷气味正从她的感官中褪去，留不住，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整齐的刘海压住英语书。阳光越过玻璃窗，经过课桌上的水杯，折射到她手背上。
　　手指白而泛红，不知情的人以为是白里透红。

　　林夕晚一边回忆薄荷气味里的类似Chypre的香调，一边回：“还能有什么原因？”
　　说这话时，她都没有发觉自己情绪有了转变。
　　麻木，变忘记。忘记不好的气味。

　　卓文曦看着她握着中性笔的手，一想到原因，头皮发麻，“托你福，我已经完全不爱吃鱼。”

　　有个嗅觉敏锐的朋友，真是可怕。但凡有一点难闻气味——不，准确来讲，但凡有一点鱼腥味，林夕晚会死给你看。

　　点在书页角上的笔尖用力点摁着，再拿开时，笔尖印记深刻。
　　只闻过一次的气味，很快就消失不复了，真可惜，她还蛮喜欢这种气味的。

　　林夕晚抬起头，轻轻扫了下额前凌乱的齐刘海，微微笑着，“鱼其实还蛮有营养的。”

　　然而，当到了午饭时间，林夕晚和卓文曦一进食堂大门，便闻见红烧鱼块的气味。卓文曦看到斜对面餐桌餐盘里的鱼块，傻了，回头去看林夕晚。
　　她脸色难看，任它再有什么营养，也难以消除天生自然腥味。

　　今天午餐，荤菜之一是红烧鱼块，偌大食堂满是学生，几乎每人餐盘里都有鱼块。正常人可能只闻到一点点鱼腥味，可对林夕晚来说，闻到的是数倍浓烈的气味。

　　卓文曦去看食堂正门的餐牌，困惑着，“明明是肉沫红烧茄子……”
　　林夕晚双手握拳，忍住口吐彩虹的冲动，转身离开学生食堂。

　　*

　　食堂楼后方有座小林树，范围不广，一路延伸至后方的小区。远离教学楼，靠近体育馆的地方，很偏僻。
　　她拧开矿泉水瓶盖，一面干呕着，一面漱口。

　　“你在做什么？”
　　一向无人的小树林突然冒出声音，林夕晚吓了一跳，手里的矿泉水洒了一地，她迅速起身，回头。

　　十二点钟的午间夏风穿过小树林缝隙，从他肩膀滑过来。
　　几小时前消散的气味，此刻又回来了。
　　林夕晚握着矿泉水瓶，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嗅觉紧张。

　　“你在做什么？”高蔺看了她一眼，再去看她刚刚蹲着的地方，一片不明污渍。他眉头一皱，迅速别过脸，“你刚吃完来这边催吐？”

　　林夕晚摇摇头，转过身，倒下瓶内剩余的水清洗嘴唇。
　　她原本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可他越靠近，她越能闻见他身上的气味。
　　干净的Chypre香调。

　　到底是从哪里溢出来的气味呢？她这样想着，转身看他，也忍不住靠近他，顺便回答他的问题：“胃不舒服。”
　　再忍不住靠近，也要保持安全距离，因为是不熟的人。

　　高蔺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不管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你得清理掉。”
　　林夕晚眉头一扬，静了数秒，抿了抿嘴唇，无视掉他的话，从他身侧走开。开什么玩笑？这片区域，无人管理，还要清理会变成一堆土的消化物？
　　“我不介意在记录单上再记你一次。”高蔺转身，“林夕晚。”
　　听到自己的名字，林夕晚愣了愣，可还是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快要走出林子了，她却折回来，只为问他的名字，顺便看看他的脸。
　　要公平一点，她也要知道他的名字。

　　林荫中，阳光从绿叶罅隙透过，斑驳地映在他脸上。
　　他嘴唇动了。
　　她忽然间想起前不久翻阅的一本诗选：「在余烬未灭的脸上，从裂了缝的嘴唇，长出了一个烧焦的吻。」①
　　气味被白色的阳光湮没。

　　“高蔺。”他说着，头也不回，指了指身后，“我身为学生会副会长，有必要监督你处理掉这边的垃圾。”

　　林夕晚虚虚地握着手里的空塑料瓶，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个想法，对其中一个想法付诸行动：“好啊，下午放学我来处理，你来监督我。”在他指的相反方向，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笑容淡淡，“阳光太晒了，会有晒斑的。”

　　高蔺看着她，片刻后，他皱着眉，说好。
　　当然好了，十二点钟的太阳太晒了嘛。

　　林夕晚尾随在高蔺身后，离开绿茵茵的小树林，走至教学楼一楼走廊，分道扬镳。她回到教室，卓文曦从学校小超市买了面包和牛奶，放在她课桌上。
　　“我问了阿姨，说是今早临时改的菜单，一点通知都没有。”
　　林夕晚捏着吸管，脸上带着笑，“没关系。”
　　卓文曦盯着她的脸，“你笑什么？”
　　林夕晚咬住吸管，鱼腥味被薄荷味冲散掉了，今早发生的事情、闻到的气味都没关系了。

　　-

　　高蔺从食堂侧门出来，经过自动售卖机，拿了一瓶绿茶汽水。
　　今日午餐，很难吃。
　　他想起林夕晚皙白手腕处的红痕，想不了片刻，同在学生会的同学过来找他，说他莫名其妙，搞什么临时更换菜单，一楼食堂就算了，三楼餐厅菜单也换？

　　“秦老师不在，食堂反馈暂由学生会处理，同学有意见，当然换菜谱了。”高蔺说着，又从售卖机拿了一瓶汽水，扔给身后的人，等他开瓶喝了几口后，高蔺才继续说：“吴焕，今天下午你替我开会。”
　　吴焕不乐意，正要拒绝，又听高蔺说：“你喝了。”
　　喝了，就不能拒绝。吴焕骂骂咧咧，跟着高蔺回教室，又问他下午有什么事情。
　　高蔺顿足，站在教室门口，望向对面那栋教学楼，想了想，“做好事。”

　　*

　　下午五点多放学，林夕晚本该留下，继续听何老师教导，可能还要联系林美珍。她找个清理卫生的借口，当着班委的面，拿着扫把簸箕离开教室。

　　傍晚，小树林是昏黄色的，气味混乱。
　　林夕晚靠着树，想了一下午，在校这么长时间，她对高蔺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甚至有把握说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都没怎么见过这个人。
　　长成那样子，又有好闻的气味，不至于没有印象啊……她百无聊赖，踢了下地面。

　　快到六点，学生会副会长终于肯出现。
　　昏黄色都黯了。
　　林夕晚假模假样拿着扫把簸箕，看了他一眼，“你才来呀。”
　　高蔺看了眼今早的“彩虹区”，垃圾被处理了，怎么处理的他并不关心。他亦是假模假样地当做看到了，然后微微点头，一副当做今日事情没发生过的样子，手拎着黑色双肩包，转身离开。

　　黯淡的昏黄色落在他宽阔的背影中，干净、清冷。

　　林夕晚一手提着簸箕，一手拖着扫把，一路扫动草坪，跟在他身后离开小林子。在校园混杂的气味中，她追着高蔺的气味走着，目光肆无忌惮地研究着他干净的后颈皮肤。

　　她想到了今早在自己校服上闻到的气味，像烂掉的苹果；而新苹果，气味生动。
　　他身上的气味会是洗发水的吗？还是衣服上的？

　　高蔺突然转过身，撞上她探究的目光，“你打算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体育馆附近的露天操场，剩下不愿意参加补课的高三生在打篮球，汗水、草地的气味从另一个方向扩散过来。
　　林夕晚往前走了一步。
　　薄荷，类似Chypre的香调，拦住了她不喜欢的气味。
　　于是，她做了个决定。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

　　①：语出《穿裤子的云：马雅可夫斯基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