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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周叶]西洲曲 ...


  •   一

      周府的小公子贵人语迟,五岁头上尚未牙牙学语。偏生玉雪可爱,凡是长辈抱来逗弄,皆用一双大眼直直望着,既不做声,亦不啼哭,神情宛如大人,真真招人喜爱,单是压祟的金稞子都收了一小盆之多。虽然也有碎嘴婆娘暗暗议论小公子是否天生不会说话,但他毕竟乖巧伶俐,又极听话,到底没人敢在老爷夫人提半个“哑”字。
      直到那日七夕拜月,周夫人带着小公子和一众女眷团坐庭中乞巧,周小公子遥望天际,忽然开口,娘亲,那颗星是什么星?——竟是口齿伶俐得很。
      周夫人自然大喜过望,边上女眷有嘴甜的,直说小公子命里合是天上星宿下凡,不然怎得这等聪慧可人?
      小公子被娘亲抱在怀中受着一众夸赞,双眼却直直凝视天空,好似那颗遥远的、不知名的星辰比娘亲的怀抱和送到眼前的甜美糕点都来得重要,就好似这世界上只有他,和那颗星。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星呢?众人望着,不知道星罗密布的夜空里周小公子到底是看见那颗特别的星辰。是牛郎,又许是织女,或许是一颗紫微星。周夫人说哎呀这可说不清楚,明天叫你爹给你找个夫子,读书识字,你懂得看书,就自己知道了。
      周小公子点点头,这下又一句话不说了。
      周夫人说到做到,于是真请来先生开蒙。周小公子这下用起大名:按着家谱一辈行泽,周老爷取端方之意,名之为楷。先生教周泽楷拜过圣人,上了香,又行了师徒之理,于是便坐下来,拉长声,摇头晃脑道:天地玄黄。本意是要周泽楷跟读,不想周泽楷直接续了下句:宇宙洪荒。先生以为家里人早教过他,便问下一句:日月盈仄。小公子道:山川润泽。
      如是数十,皆能答对。这先生当日便去找周老爷,说贵公子已然开蒙,何故又请我来?
      周老爷说,绝无此事。
      先生大叹惊奇,将周小公子如何如何一讲,又道,这般神童,可是少见,以后必成大器!
      周老爷一哂,顶多是小儿有些内慧,何至如此夸赞。他从别处听来,也未必不可能。
      周老爷这般豁达,先生不免有些拍到马脚的感觉,讪讪不言。归来之后,无论周泽楷会与不会,只是一径教下去。周泽楷亦不管会不会,总是态度端正,有时拄着脑袋望天发呆,被先生叫起来戒尺打手板,也恭谨认错。
      本来周泽楷的人生大抵像这些年代的富家公子一样,若足够好学勤勉的,一路考学上去,得个进士及第,走那为官之途;又或者中人之才,捐了功名免了徭役,做名田舍翁;至于那最下等浪荡纨绔败家者,估计也和他沾不上边。按理说应当如此的故事,传奇中则往往不然。周泽楷神童之名刚刚传遍十里八乡,府上来了个疯疯癫癫的怪道人,赖在门口不走,家人出来给他饭食也是不走,一口咬定要见周家小公子。家人好气又好笑,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么可能把小少爷给你个疯道士看。这道士也不知是疯是癫,横竖道:此子气运,合该入我道门,凡人承受不起,空自折寿。
      家人怒了,抄起扫帚就想将人赶出去。却不料道士大笑三声,道:罢罢罢!即说不通,我来接汝便是!说罢起身,迤逦斜行而去。家人觉得奇怪,追了几步,忽起一阵狂风遮眼,再望去,那疯道人竟似凭空消失了。
      这家人一合计,心里反而疑惑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倒也传到周老爷耳中。周老爷自幼秉持圣人庭训,不语怪力乱神,自然不信,反将人训斥一顿。坐下来想想,好歹是在自家儿子院中多派几个护院。
      周泽楷却不知外面纷纷扰扰。他每日读书之外,总是呆呆遥望天空,似是能从云卷云舒里看出什么似的。窗边绣花的乳娘看他这般,不由好奇,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周泽楷短短说了两个字:星辰。
      嗐,这大白天哪有星星?
      乳娘以为周泽楷在说笑话,也未曾深究。
      星移斗转,冬去春来,周家的小公子日日长大,昔年癫道人的狂言也早被置之脑后。转过年来,杨花初起,草长莺飞,周夫人带小公子去河边修禊。河边满岔岔挤得是人,皆伸张颈子看巫女舞蹈。周家自然占得高地上一片好位置,打了步幛,周夫人走得累了,坐下来任侍女打扇,几个族里孩子围着蹴鞠。那球上密密缠了一层花线,又结了络子,高高飞起来的时候五色的丝线散开,像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不断张开翅膀,咻——咻——地,似是要飞上高高天空,再不回来。
      忽然不知哪个一脚使过了气力,球飞出步幛,咕噜噜滚远了。周泽楷本来站在边上,不等人叫,一路追了出去。
      河岸向下斜,球越滚越快。周泽楷人小腿短,眼看离球越来越远,忽然横地里伸出一只脚,一挑一勾,那球像黏在他身上一般,飞上脚尖,站上肩头,在头顶上打个螺旋,又轻轻巧巧落回他手里,往周泽楷眼前一递。
      喏。
      周泽楷目光上挪,看见年纪略大两三岁的少年,古怪精灵,眼角眉梢神气,像极了娘亲养的那只懒洋洋晒足太阳的大狸奴。他眨一眨眼,道,你蹴鞠玩得真好。
      少年摇摇头,道,这并不算什么。
      你还会什么呢?
      少年一脸得意的样子:我会得可多了。
      河岸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追过来的家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周小公子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像流云一样远去了。那颗别人所看不见的星辰忽然发出明亮的光,它灼痛周泽楷的眼睛,他忽然了悟这眼下一切原是早已注定好的一场相逢。
      而少年牵起他的手,道一声随我来,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两条鱼消失在海里一样不见了。

      这一去,周家人再见到周小公子,就过了十年。

      二

      “有人要杀我。”
      夕阳西下,映得临湖轩前湖面上一片金红闪耀。轩中一案,一椅,一坐,一立。
      坐的那人身被锦缎,面白无须,眼角眉梢带着一段慈和,唯独瞳孔里分明透出阴狠决断,原是国中炙手可热的新贵,皇上须臾不离的宠臣,人人皆议论他以佞幸进身。后来许是色衰爱弛,左迁至这般江南之地,做了个不大不小的节度使,没有什么令名,也没有什么劣迹,唯独旧怨新仇割舍不尽,身后一屁股债,是不是风流债不知道,但件件只怕都要命。
      “欲杀君者,甚多。”
      立在一旁那人简简单单着一件黑色短打,浑身上下收拾停当,立在那里,像振翅欲飞的鸟,像崖边独立的松,像封在鞘中沉默的剑。他的面容如此美好,就连跟在那位身边见惯了天下美人的权臣也不由得击节赞赏,偏偏寡言少语,低眉垂目,竟未染上一丝半点风流韵味,只能教人感叹美玉微瑕。
      但若是这般面貌,便算千金求一字,也算值得。
      节度使转着这样的念头,面上不显,微微一笑:
      “我昔日于你父母有恩,请你保我一命,未算过分罢。”
      “不算。”黑衣的青年道,顿一刻,又问,“何人?”
      这般权高位重者,等闲刺客,无法近身。究竟是得到什么风声,竟能让官府中人这般挟恩求报?
      “我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只知道剑侠之间皆有逸号,这一个人称‘君莫笑’,据说他想杀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回来的。”
      黑衣青年抬起了眼睛,表情分毫未动。
      “既如此,我护你。仅此一回。”

      夕阳慢慢落下去,这黑衣的青年随着节度使用过了晚餐——他不肯吃,一个人坐在庭院中——又被恭恭敬敬请到了节度使的书房。这数日间风声鹤唳,他连后宅亦不敢去,整日于书房里休憩。案上点了一盏鲸油灯,小几上瑞兽型的香炉袅袅透出沉香的烟气,周回盘转,如一点昼夜之间将散未散的梦。
      夜渐渐深下去,节度使似也起了谈兴:“说起来,我与你家里算是远亲。早些年亦听过周氏族中出了名早慧的神童,名曰泽楷,只想说不定过些年或许将在曲江宴上得见,却不想后来却被人带去,入山修道,成了剑侠。”
      周泽楷立在半明半昧的灯晕里,听到这些面上亦无表情,仿佛节度使说起的并不是他,只是个同名同姓之人;又或者这些遥远的浮世声名早已经无法成为他脚步的牵扯,他不过是因缘际会飘回了家,又因缘际会来到这里,牵系着他和这一切的缘分并不比一缕春日游丝更强健。节度使也不指望他说什么,自己续下话题去:
      “说起来,你可曾见过那名为‘君莫笑’之人?”
      周泽楷慢慢地想了很久。他容颜俊美,颜色如玉,腰间剑上缠了玉白丝绦,修长手指搭在剑柄上,几乎分不出来。节度使觉得自己这问题,估计是白问了;可是灯下看美人,他竟生不起被怠慢的嗔怒,好像周泽楷就该如此这般,慢慢的,淡淡的,像画中人,巫山梦,藐姑射山上遥远的神人一般。
      而终于周泽楷回答了他。
      “识得。”
      节度使这才发现原来周泽楷不过是在思索:“那你们两个,谁更厉害一些?”
      这次周泽楷沉默得更久。节度使也不急,就慢慢看这被他暂时拉拢过来的剑侠,看他漆黑的发,乌浓的眉,紧抿的薄唇显得有些红,两排密密的睫毛投下两片细细的阴影。他整个人显得这么好看,却又一点烟火气没有,便算节度使这般风月老手端详来回,竟也只有静而远观之心,浑然想不到这样的人如何还能有动情之态。这样的人必然是不沾尘俗才能养出来的。在山林中,他是不是和神仙方志中那些异人一样,只食松子和晨露,才能轻身飞举,运剑如光?
      节度使在这一侧浮想联翩,而周泽楷也同样在想着。
      他在想那个被人称为“君莫笑”的人。
      他在想叶修,和他的剑。
      没有第二个人会有叶修那样的剑。它像风,像云,像雾,像雨,像春花,像秋叶。你捉不到,辨不清,瞻之在前,忽而在后,似乎只有两刃相交的那一刻,这个人这柄剑才是切实的,那锋锐的战意几乎从那一个细小交点上迸发出来,将人吞没也似的烈。而一旦收了剑,叶修又显得那么和蔼那么平常,兴致起来便挑一担杏花走街串巷去卖,卖得的钱全用来吃酒,又可以懒洋洋躺在人家屋檐上从正午睡到太阳西斜,任东邻西舍狸花猫在他身边团成一个个毛球儿。
      周泽楷想着这些,想得入了神,忽地回过神来,见节度使视线还在自己脸上打转,,心里就不由起了些微的愠,就好像本来密密藏好的宝物被人窥了去。
      于是他按下对于平日里叶修的回忆,重新去想叶修的剑。
      旁人不知道,而他知道,叶修的剑前前后后有过两柄。
      第一柄是学剑之初,叶修出门游离,得一古剑,名曰却邪,至明至锐,无物不破,无坚不摧。他观想剑意而得法,行阳刚辟易之路,行走江湖,好与人争胜。他们师父看了他剑法,批下四个字,“亢龙有悔”。有悔者,在于过刚,过刚亦折,兵家大忌。
      而后一日,叶修乘舟行于河。波浪滔滔,泥沙俱下,一视无别;而青天邈邈,白云悠悠,叶修乘舟于浪中观云,忽然有悟,乃封剑重入山林,历三年,铸剑“千机”,无锋无刃,柔而不尽,空明朗朗。师父与叶修战,凡三合皆败,乃许以大成。
      那时周泽楷远游世中,至今日止,未曾与叶修一战。这些事情,自然不是叶修和周泽楷说的,但周泽楷只需看看叶修的剑,就皆尽知道。
      “如何?”
      节度使耐心终有尽头,禁不住出言提醒。
      周泽楷终于从自己思绪中跋涉而出,慢慢地说了三个字:“很厉害。”
      顿一下,又道,
      “打过才知。”
      节度使细细端详这貌如好女的青年,见他眼睛是亮的,没有一点畏缩不安;他的手是稳的,没有一点颤抖游移。
      大约是可有一战罢。
      节度使想。
      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周泽楷与叶修的输赢。这些远远游于世外,并不屈服于世俗权柄的游侠并不在节度使的理解范畴之中。他没有告诉青年的是屋外布着三重的铁网弩手和无数的刀斧手,只怕连只麻雀也休想飞进来。周泽楷只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而已。
      “那便托赖了。”
      节度使表面上自然礼数周全,甚至还要礼下于人地拱一拱手,才起身进了里间。
      周泽楷并没有还礼。他手按着剑柄,目光投向院中深邃不可测知的黑暗。今夜无月,便连星芒也黯淡,一豆盈盈的灯像是将被窒死的蛾,在屋中无力地跳跃几下,“噼啪”一声炸开灯花。
      他缓缓步入院内黑暗之中。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是想今夜的危险,屋中的不惹人喜欢的被保护者,还是那莫测的敌手?

      是了,周泽楷确实是在想叶修。
      却不是在想他的剑。

      三

      叶修在钓鱼。
      他钓鱼于旁人不同,一多半是在发呆,用来看天上的云,水中的影,风吹树叶簌簌作声,鸟落到枝上啁啾不定,某处有只小兽冒了头,又三两下跳走了。
      他坐在那里,拿着鱼竿,一动不动地,比河边被着青苔的大石还要安静。
      然后雨落了。
      细细的雨丝密密披下来,不是盛夏那骤然来去的暴雨,而是这初春时分才有的雨,轻轻薄薄,润物无声,像一件雾的衣衫。
      叶修坐在雨中,并不躲闪,仿佛正等着这一场雨。无数的涟漪在河上绽开,河里游鱼轻轻拨了拨尾巴,向着上游窜出些许,又停住不动一般。而叶修也像那条逆水而行的游鱼一样,看似毫无动作,实则气机早已吐纳周转——那雨丝密密落下来,竟是未能沾湿他身上的青衫。
      然后他听见,远远地,有人踏着雨来了。
      周泽楷缓缓地在林中走着。他知道叶修可能在溪边,如果不在,他也知道去何处找他。他披着蒙蒙的雨,就像裹一件轻灰的外衫那样自在,他走着,步伐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律,穿过被雨洗涤得更为青翠的林木,却不动摇一根树枝一片叶子。
      叶修闭上眼,听见周泽楷的脚步声。他能够感到青年如何在简单的步伐中运转阴阳相济的气机,看似极是平和,但若与之交锋,才能感到那隐而不发的锋锐。
      他张开眼,盘桓身周的气机一瞬向外铺展开来,正正撞上周泽楷迎面而来的气机。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的那一刻,溪中水流为两股气机所激,扑棱棱一声,那条鱼纵了起来。
      叶修鱼竿一拨一挑,已是将鱼串在竿头。他微微一笑,对踏雨而来的周泽楷道:——我们有鱼汤喝了。
      雨渐渐停了。一滴两滴,不过是从叶上落下的水珠。小溪里水仍淙淙地奔流着,似乎比之前高了那么一些。
      溪边的老柳树下升了一炉火。红泥炉子是叶修带来的,上面坐着一只小砂锅,小砂锅里烧着溪水,溪水里滚着刚刚那条鱼:略去了鳞,不除内脏,不加佐料,偏一会儿就有极鲜的味道散出来。两个人对坐着,像等一朵花开,一盏茶熟,像他们小时候无数次所做的那样。

      那时候叶修刚刚拐了周泽楷做师弟。当然,这种事情并不能叫拐,按照他们的师父的说法,不过是命中注定有此缘分。老人说这话的时候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则投向茫茫然的天际,仿佛日光之下所消隐的星辰仍然映射在他的目中一样。
      可惜他们到了山林之中,并不能真的如同传说中那般餐风饮露轻身飞举——那不是学剑,是跳大神。他们师父除了掐指一算道去接你师弟之外,并不操心衣食琐事,看着大徒弟领了小徒弟回来,恭恭敬敬行了拜师礼,道三个好字,便重新坐回去,安静得像一棵枯木一般。
      叶修看周泽楷伸手抓了自己袖口,抬了头,一双黑玉般眼睛直直望着他。于是便道:和我抓鱼去罢。
      并不止抓鱼。
      那些年,林子里飞的跑的游的跳的皆被两个少年祸害一过。生老病死,弱肉强食——叶修一边烤兔子一边板起脸讲,你要修剑,就先要懂得自然之道。
      周泽楷思考半晌,不知所云。
      叶修抹去手上烤兔子沾到的油,从怀里翻一本破破旧旧薄册子出来递给周泽楷。周泽楷接过来,看见上面笔走龙蛇地写着三个字:道德经。
      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后来周泽楷对日升月落习剑,凡七载,乃观想日月之更而得剑意,其炽若烈焰,寒如冰霜,行的便是阴阳并行、刚柔相济的路子。师父看他剑法,说此子聪慧,选的剑法也不会像叶修一样需要二度悟剑重头再来,只是这剑法推到极致便是太极圆融的路子,想之易,行之难。身兼两重剑意已是天下少有,若想向上再行一步,则不啻百尺高楼攀星。
      师父闭着眼睛,慢慢掐着皱纹密布的手指,道:你该出山了。
      周泽楷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他想,叶修不过刚回来。
      然而他却知道,既然师父那样说,自己就是真的该走了。

      于是他便去找叶修。
      叶修便请他喝鱼汤。
      一条小鱼当然熬不出多少汤——鱼不大,锅不大,炉子也不大。但是雨天里一碗汤暖和和的,而且很鲜,周泽楷不小心喝得多了,发现最后没给叶修剩多少。他脸上于是就有点泛红。抬起眼睛,看见叶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于是周泽楷脸就更红了。
      老头子是不是教你下山去?
      叶修问。
      周泽楷点一点头。
      你也该到下山的时候了。叶修说,学剑不跟人厮杀,有什么用呢?
      周泽楷知道叶修大概会这样说。但是今天他来,可不是单单为了和叶修辞行。
      他放下锅,端正了姿态,恭恭敬敬道:
      叶修,我想和你斗剑。
      他倒是从来不叫叶修师兄的。两个人各自修各自的剑,也不是被师父按着一起教导的关系,除了少时一起混吃食,很难讲有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直来直去,称呼都是名字。敬重并不在称呼上,而在心里。
      叶修没有答应,却也没有不答应。他从怀里摸出了烟管,动作缓慢地烧了些烟,时时在想什么似的。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要是旁人大概会恼,但是周泽楷毫不在意。
      他知道叶修是在想。只怕这顷刻之间,他已经在脑海里和周泽楷过了一百招甚至一千招。
      然后叶修开口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早晚有一天,我们要好好打上一次。那就等到那个时候罢。
      周泽楷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那我走了。
      他说,手里扶着他的长剑,朝向不知何时落下的细雨中走去。身后叶修端起烟管,缓缓抽一口烟。
      烟雾散开。
      周泽楷的身影和灰色的烟雾雨雾迷蒙在一起,很快便看不见了。

      四

      周泽楷立在黑暗的庭院中。昔日的烟雨已经淡去了,现下只有无星无月的黑暗,如水一般没过剑客的窄袖蒙上他的眼睛。在眼目被遮蔽之后,闻听的一切反而都无限地扩大了——哪处巡逻的人轻咳了一声,远远一声追在夜归人身后的犬吠,谁家的孩子半夜惊醒过来哇哇地哭了。遥遥地,打更的人敲响了梆子。
      当、当、当。
      业已三更。
      周泽楷极安静地站在黑暗之中,仿佛已经与那夜融为一体,是庭中树,是枝头花,是云后的月,是消隐的星。他似乎已散在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没人能看见他,他却注视着一切。
      然后,他意识到,那个人来了。
      即使没有任何声音,任何预兆——但周泽楷就是知道,他已经来了。
      那些节度使的安排自然不能阻挡他。周泽楷将手按在剑柄上聆听着——凡人怎么可能捉到如同风一样的剑客呢。叶修的动作是这样的快又这样的飘忽,周泽楷听见刀斧手们的大刀落在了地上,未及张开的铁网被从中绽裂,刚刚来得及慌张的兵士们因了颈后的重击倒在了地上。这一切似乎没有用去多少时间,夜就重新安静下来,像一池静谧的、平复了涟漪的水。
      周泽楷睁开了眼睛。
      现在他听不到叶修的声音了。男人像是已经消融于黑暗之中,化作一阵微风,一片落叶,一段唧唧的虫鸣。眼睛自然捉不到他,声音也无法再捕到他的痕迹。
      这本来是让人忧心的。可周泽楷只是稳稳地扶着剑,等待着。
      如果有人能从这黑暗中窥见他的面容,或许会感到不可思议罢。因为周泽楷的表情是那么温柔,就如同在雨雪霏霏的桥上等待相约的情人,又或者孤身一人于夜行长路上、忽然望见一盏渺渺暖暖的灯火。
      然后叶修来了。
      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线雷霆般的白光,它是那么的亮,仿佛整个夜晚的黑暗都要被驱散而去了;它是那么的耀目,看到它的人都会惊讶于它的光芒,而忘了它是一道能够夺人性命的剑芒。
      而周泽楷动了。
      甚至在那剑芒亮起之前,周泽楷就动了。他如一只从枝头跃下的鸟雀那样,轻轻地、毫不费力地,就那样跃起来,好像毫无防备地迎向那剑光。
      而他手中的剑,已无声无息地出了鞘。
      那雪亮的剑芒,迎上了黯淡无光的剑,发出了响亮的、犹如龙吟的响声。瞬间迸起的火花让周泽楷看见了叶修。
      那熟悉的眼睛消去了熟稔的笑意,而只剩下纯然的战意。
      ——这便是时候了。
      给我看看你的剑罢。
      两柄剑交错着、颤抖着,最终仿佛不能支持那样,在力和力的相互冲突之间弯折这——然后他们的主人便借此纵跃开来了。
      周泽楷像一只翻飞的燕子那样在黑暗中跃开。他重新横剑当胸的那一刻,叶修的剑便如影随形地到了。
      谁也不知道叶修的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剑仿佛无处不在,无招无式却又无孔不入,紧紧蹑着周泽楷,和他的剑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响声几乎要连成一片。
      若换了第二个人,是断然防不住叶修的。可是周泽楷却能。他甚至没有张开眼睛,唯独周身气机早已扩散开去笼住身周丈许。叶修的剑究竟是怎么出的——他不知道也不费心去想,他的剑仿佛自然而然地动着去迎向对方的剑锋,于是这将性命悬于刃间的比武也竟变得如同一场舞蹈了。
      “不止这些罢。”
      叶修说,那声音即使在如此紧密的锋刃相交声里也清晰地落入周泽楷的耳边。
      “我的剑已完成了。你的呢?”
      周泽楷并没有答话。
      可是他们便像约好了一样,各自向后纵跃开来。
      这一瞬间天上的乌云就像被这两名剑客的相争撕碎了一般四散而去,一轮圆月骤然跃出,将银光尽洒进小小的院落——于是周泽楷便看见了一别多日的叶修。
      男人却并不像之前的时候了。
      昔年斗神的威名极盛之时,只要手中持着剑,叶修就总带着一种难以令人逼视的锋锐。然而现在的叶修持着剑,却更像一棵枝叶繁茂的树,那手中的剑看起来如此朴实,谁也无法相信它竟能在黑暗中绽放出那样的光芒来。而周泽楷却暗暗地惊讶着。
      如果说之前叶修的气机不过是拟于自然千机,现下却是混成一体——他不再去模拟什么,而是自己便已展现出无数的可能——他不是这庭院、这树、这花,而这庭院、这树、这花便是他。这样的男人似乎已经遥遥地远离了周泽楷伸手可及的距离——然而他望着青年的神色,却如同许久以前的傍晚那样柔和。
      “你已找到了你的剑吗?”
      周泽楷点了点头。
      “那就给我看罢。”
      叶修道,缓缓行了一个剑礼。
      “请。”
      这却不再是他之前和周泽楷习剑的时候,作为师兄所行的那种礼,而是平辈之间所行的礼节。
      遥远的天穹上,一颗星绽放着明亮的光芒。而和它遥遥相对的彼方,另一颗星辰像是呼和着一样,用闪烁的光芒回应了它。
      周泽楷闭了一下眼,将那总是刺疼着他眼睛的星光隔在外面,然后举起了剑。
      “请。”

      屋中的节度使早已被院中的声音惊起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以为固若金汤的安排竟如此不堪一击,只能发着抖战战兢兢地缩在屋里,不知道外面究竟如何,却也不敢真的看上一眼。后来听到院中两人对话,听出这两人竟是旧识,直有性命悬于人手之感。
      他抚着颈子,几要感叹一声大好头颅谁来斩之,便见屋中一阵风动,下一刻那熄去的油灯竟然亮了起来。节度使大惊,正想躲起来便看见床帐被撩了开来。
      那神秘的、江湖中见首不见尾的剑客“君莫笑”对他笑了笑:“我受人所托,取你头颅。”
      节度使只觉双股战战,险些就要失态,往后一瞥,见自己好容易请来黑衣青年抱着剑站在男人身后,一脸不闻不问之貌。他牙一咬,便叫:
      “周先生,周大侠客,周……”
      一个“周”字尚未说完,一柄短匕首直直擦过他颈侧。养尊处优的节度使几时见过这个,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叶修拎着割下发绺慢条斯理直起身,像嫌弃什么脏东西似的随便找了个帕子裹了裹:“这样也可告慰那可怜的女子了。”
      周泽楷抱着剑,道:“你并不是来杀他的。”
      “委托我的青楼女子只要我吓他一吓。”叶修悠然道,“却没想这人好大阵仗,连你都请了来。”
      周泽楷看着叶修,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这样看来,也不算坏事。”
      “少造杀孽?”
      “不。”周泽楷道,“是让我再遇见你。”
      叶修一怔,忽朗声一笑,道:“走罢。”

      此后的江湖之中,便没有人听说过“君莫笑”和黑衣剑手的事情了。

      完

      附记

      汝南周氏,有幼子名泽楷。少时不语,及稍长,能诵诸书,贤名传于乡里。后有颠道人过府,索以为徒。周氏自不许,长笑抚掌而去。其年,泽楷遇一少年,极善蹴鞠,竟诱之而去。自是无消息耳。十余年方归,乃言学剑于仙人,唯不知世事,不能寸进,故归之。行诡,家人莫敢问。一日,汝南节度要之过府。言有君莫笑者,欲取其命。乃以周氏挟泽楷。泽楷许之,守于庭中。是夜,君莫笑乃至,与泽楷剑击庭中,狂风大作,乌云辟易,隐曜显形。节度大惧,唯窃聆之。君莫笑乃问:“人世繁繁,众生多苦。生老病死别憎殇,君取何者?”泽楷乃言:“与君别后,便知相思。”遂相与去。后不复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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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周叶]西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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