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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双花]昨日之岛 ...

  •   昨日之岛

      1.

      张佳乐许多年没有再去过那座中继站。
      那里是离大规模聚居地最遥远的,却又远远胜过一般意义上那些建立在人工天体上的中继站。最初来到这颗小行星上的探索者雄心勃勃地建立了规模宏大设施齐全的空港,并将其取名为“明日之城”。在黄金年代中这里曾聚集了数十万的居民。然而现在人们已经不复当年探索深空的雄心壮志,早年的开拓计划逐渐成为档案室里积累尘埃长满霉斑的案卷,明日之城也渐渐衰微老去,唯独剩下许多年的历史、爱情和传说像退潮之后的贝壳一样留在沙滩之上:一堵涂鸦渐渐剥落的墙,一棵在树皮上刻着名字的树,一座锈蚀的青铜圣母像。没有人说得出这座城市里每一道街巷的名字和它们所有的故事。没有人,即使是自小生长在这些蛛网一般小巷中的人。
      更多的巡航者只将这里作为驻足地,他们从远航中停下步伐,寻找一个栖身之所,等待着货物的贩售、星舰的修理和新船员的招募。那时候他们会为明日之城带来一些活力,像是一颗突然投进静水的石子。但这种变化也只是暂时的。来来往往的人群都被张开双臂的城市所拥抱,堙没在染上水渍的灰色建筑之中,消失在黄褐色的尘烟之中。那些幸运者(某种意义上)会登上下一艘远航的星舰,而那些已经消磨了心志的人会留在岸上,对着一杯威士忌含混地讲起昔年的荣光,讲起那些已经埋骨于星海之间的旧识,脸上带着一种无限趋近失落的神情,让人无从判定他们究竟是在庆幸还是哀悼自己的存活。
      在张佳乐踏上明日之城的地面的时候,他远未察觉这一切。在他眼里那些灰色并被着水锈的建筑物充满了异国风情,错综复杂的街巷就像天然的迷宫。就像所有的年轻巡航者一样,他将等待的闲暇都抛掷在游荡、酒、闲聊和爱情之中。那时候他仍然年轻得无暇他顾,仍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死亡和远航一体两面无法分割,仍然敢于热烈地爱、倾尽一切地拥抱。而现在他回想起明日之城的一切,却忽然明白了徘徊在这古旧城市中的忧愁。将生命过分倾注在远空的巡航者再也没办法完全回到陆地上——无论在明日之城还是什么别的地方,他们的灵魂总有一部分停留在星海之中。这种被割裂的忧愁酿造了明日之城的一切,沉淀在每一杯酒里被年轻的巡航者饮下去,在无数的日子中慢慢发酵,终有一天将扩大而成为他们灵魂的底色。
      而那个时候——他和孙哲平相遇的那个时候,他仍然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他们是在一家店里相遇的。他到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家店奇怪的名字——Herbsttag,似乎来自某个古老的语种,但直到最后他也说不清那是家咖啡店还是酒吧,而混迹于中的人们也无人在意这一点。
      张佳乐会想起那些日子。有时候是梦境,他被迫看见Herbsttag那些熟悉的装饰:被擦得闪闪发亮的高脚杯,咖啡和奶油的气息,在老式的投币机里塞进硬币便响起的古旧的蓝调。他总是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随便要一点什么,直到门上的铃铛响动,他熟悉的另一个人走进来。有时候则是回忆,他想起在Herbsttag里遇见的那些怪人:比如他们曾经遇见过一个自小长在这片街巷里的人,他说他一直致力于收集明日之城的所有故事,并给他们看了已经因写得太满而膨胀起来、必须用绑带才能维持其不至松散的笔记本。张佳乐也很好奇,但他更好奇的是对方为什么长了那么高——他高得连踏入Herbsttag的时候都必须弯腰才能进来,坐下来了张佳乐也必须仰视他。那个人告诉他,小行星的重力和聚居地不同,在低重力环境下这是没办法的事。直到对方走出去孙哲平才告诉他那是骗人的。我就是小行星出身的。比如他所遇到的那个玩纸牌的家伙,他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里编着彩色的布条和钻孔的小枚钱币,自称精于从纸牌中卜算他人的命运,因此店里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地请他算了一遍。张佳乐也不免排着队抽了一张牌:一张黑桃A。
      “你会过得比较顺利。但是,如果要选择爱人的话,不要去爱远航的人。”
      那时他从未在意过那些话语。现在想来,那预言大概是真的。

      2.

      张佳乐仍然记得他第一次来到Herbsttag的那个下午,但究竟是如何来到那间店门口的他已记不清楚,是一次漫无目的的散步、一个拐错的弯,还是一场骤雨?但自从第一次踏进栗色门扉的时候就会产生两种人:偶尔坐一下便离去的人和还会反复回来的人。而决定这一点的究竟是什么呢?桌子的摆放,灯光的明度,酒的味道,又或者只是某一刻忽然飘来的缥缈的气味,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类似宿命的东西。那最终就像是一种命运,他们会被无形的手驱使着走向这家店,并注定令自己的命运和其他的客人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是已经注定的。
      这种想法太过宿命论。但巡航者多少都是迷信的,在浩瀚星海中隐藏着太多的危险,即使再有经验的人也无法毫发无伤地逃过一次磁暴,偶尔的迷航便可能将星舰推入黑洞的引力。因此所有的巡航者都清楚地知道,每一次起航前的道别都可能成为永别,相熟的老面孔长久的缺席背后可能是悲惨的意外,尽管人们总能安慰自己:他们更换了停泊的港口又或决定回到定居的生活去——不管在何种意义上,他们便从Herbsttag的客人中消失而去,不复存在。就像张佳乐。在那一天之后他再也不曾哪怕走近Herbsttag的门扉。他令自己从那里消失了。——如果一个人已经不能来了,那么另一个也没有必要再度光临。
      这种想法是年轻人才有的。后来的张佳乐会觉得这种想法有点可笑,可一旦他使躲避成了习惯,习惯就反过来支配了他,时间越长,打破习惯所需要的勇气就越大。他发现自己开始害怕回去,害怕看到Herbsttag已经变化,也害怕它仍然在时间的洪流中一成不变。他害怕他们坐过的角落已经不复当年模样,也害怕推开门的那一刻就仿佛能看到有人坐在吧台前懒洋洋地玩弄着手中酒杯。他害怕回到老地方会毁了当初的回忆,也害怕随着岁月流逝他会忘掉越来越多的细节。就像那一天孙哲平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说,以前没有见过你。
      他仍然能清晰地想起那一刻对方的眼神。他的神情中总有一点孩子气的成分,黝黑的眼睛带着执着——很神奇的,他们第一次看见对方就知道彼此是一种类型的人;但是他却记不清那一天孙哲平到底穿了什么样的衣服。记忆能成就也能摧毁。那天最后他们乘着酒兴去飙飞艇——这在大的定居地里是绝不可能的,但在小行星上却没有警察会在夜间巡逻。他们开始的时候互不相让,在夜空中划出相互追逐的轨迹,飞艇的侧翼险险地擦过建筑的边角,而下一刻又忽然拉高高度飞向天空,直到身下的灯火和头顶的夜空在无垠的黑暗中合成混沌的整体。
      他凝视着这夜空,仿佛回到了星海之中。前面的孙哲平将速度降了下来,他们慢慢地并排向前飞去,像是夜空中相互依偎的一对鸟儿,用发动机的声音彼此唱和。
      最终他们停到一处遥远的湖边。那里显然人迹罕至,飞艇落下的时候惊起许多翅膀闪亮的昆虫,像有一小把萤亮的宝石碎片被掷进夜色里。
      你以前来过这里?
      张佳乐问。
      他们在岸边坐下来,遥远的行星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大的红色影子。草丛里看不见的花朵散发着蓊郁而厚重的香气,几乎要将人的感官窒在里面。
      而孙哲平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你见过星海中日出的时候吗?
      在很久之后的一天,他在舰外作业的时候忽然看见遥远的恒星光芒逐渐点亮视野所及的大小星体,就连微尘也闪烁着黄金的辉光。张佳乐漂浮在真空之中,听见自己的呼吸在无垠的寂静中搏动着,他忽然在那一刻想起了逐渐衰微下去的中继站,想起Herbsttag里面温暖的、混合着咖啡烟草和皮革的气息,想起那些蛛网般的小巷,想起那一日的夜晚和湖泊。在那些短暂又漫长的日子里,他们之间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相信命运?
      ——不。从来不信。

      3.

      没有一次远航是容易的。资金可能会短缺,船员会临时反悔,星舰也会出现问题。巡航者往往要等待很久才能得到一次出航的机会——一份风险和报酬都未卜的工作。在张佳乐到达明日之城之时他们的船队因资金短缺而解散:公司经营不善。他就和所有年轻的巡航者一样充满乐观地留在中继站,相信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有些人能够再次踏上旅途——比如成为某个能源公司船队上的员工;另一些则在窘迫中返回定居地。这都是时常发生的事。
      他在那时候遇到孙哲平。或者说,和那时留在城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两个都习惯每天去Herbsttag。这些已经成为和尚未成为巡航者的人们意气风发而又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那些仅只在观测中存在的远方星辰,那些要经过几次曲面跳跃才能到达的深空,那些隐藏在恒星光芒之下可能的行星以及珍稀的矿产资源,从不厌倦。在大开发的热潮逝去之后,人们已经惯于定居地的生活而不再想望彼方的荣光。但总有人的想法不同。他们之中有人家世显赫,有人成绩卓越,可说绝大多数都在定居地都有一份可保障的前途,却毅然决然投身不可测知的星空探测,决意要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在星辰之上。
      张佳乐那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切是否看似疯狂。他不擅长这样的思考方式:跳脱出眼下而从一种截然不同的维度去做出决定——不,大多数时候他仅只追随自己的直觉。比如走进Herbsttag,比如选择和孙哲平登上同一艘船。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他甚至没想过人生还会有别种选择。
      那一天他们一起靠在Herbsttag的长椅上,在香烟、酒精和谈话的漩涡中沉落下去。旁人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们,留给他们不被打扰的安静。那时候他们已经相当熟识,知道彼此接触飞船的年龄和在星舰上擅长的职位,知道对方使用刀叉的手势和喜好的口味,知道每一个微小表情的含义。这远远超越通常的好友范畴,但那时张佳乐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这或许并不寻常。他坐在那张不知道多少人坐过因而已经被磨得光滑的长椅上,手指漫无目的地摩挲着厚玻璃杯凝结着水珠的冰凉外壁,却同时清晰地意识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座位有点狭小他们的腿挤在一起。孙哲平比他的体温更高一些,这种情况下便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如果问他为什么这样孙哲平大概会说“小行星的人……”男人不擅长解释自己的事情,而这是一个万能的借口。他意识到孙哲平坚实的腿部肌肉,那些被衣物所掩盖的部分,他意识到那轻微的个人特有的气息,甚至即使他没有看着孙哲平也能够在心里描摹出对方的面孔,以及那种奇妙的,交织着温柔和骄傲的神情。他们中间的那根弦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却又坚韧得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断。
      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张佳乐问着自己,以至于错过了孙哲平的前半句话。
      ……怎么样?
      什么?
      他略有些心虚,往外错了错身,扭头看向自己的好友。
      我正在和你说,孙哲平显然没有注意到短暂的走神里他正在想什么。——你要不要来我们船上?
      张佳乐略略滞了一下。
      很多年后他会想起这一刻,会意识到那时他的人生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但是人们往往并不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发觉这点。又或者,即使意识到了这点,也不会造成什么改变。
      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他们还是会坐上同一条船,航向同一片星域,梦想着同一颗行星。如果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也许一切会更为明朗,也许他们会在遥远星云的辉光下彼此亲吻,知道不论是否找到那颗行星他们之间的某种事物早已确凿不移;而不会像在明日之城灰色的天穹之下,他们在彼此的胸腔中都关住一只名为爱情的蜂鸟,任由它疯狂的振翅敲打着心脏,将那忍耐视为人生中必经的磨练。
      许多年后的张佳乐从记忆中俯瞰着那时的自己。他看着那个已经不再熟悉的少年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捶了一下好友的肩膀。
      这还用问吗?

      4.

      在孙哲平失踪了四年之后张佳乐终于找到了那颗只存在于理论推算之中的行星。星舰上放出探测艇。他自告奋勇进入第一批登陆的行列:这对他不合适,他作为大副资历老,要管的事情也多,一旦出现危险会对星舰的继续航行造成损失。但是他坚持这一点。一旦张佳乐固执地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很少是做不成的。
      他们向大气层下面沉落下去。白色的云絮遮住他们的视线,现在他们看不见行星的全貌——但水蒸气是一个好的征兆,就像带回橄榄枝的那只鸽子告诉他们地上存在着水。穿过云层之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星球是绿色的。不是矿物所造成的绿,而是层叠的,点滴的,有生命的绿。这是一颗拥有生命的星球。
      他们踏上土地的时候所有人仍然如在梦里。这里的大气仍然不适合人类呼吸,但温度和引力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以想见这颗行星极具成为新定居所的潜质。年轻的巡航者们充满敬畏地注视着这片大地,一个巡航者终其一生也未见得能发现这样的行星——或许这就是他们一生中最值得夸耀的时刻。而张佳乐也同样贪婪地望着这一切:深蓝色的河流,玫瑰石英色的天空,无数不知名的植物密密地生长着,将枝叶高高举起以拥抱联星温暖的光芒。他甚至有冲动脱去防护服拥抱这片大地,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死亡。
      你看终于找到了,我们谈论过的那颗行星。
      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在他胸口所存在的空洞,即使他已经从那分别中愈合很久了。在这玫瑰色的天空下他反而清晰地想起总是被阴云笼罩的城市,缠绵不断的雨的气味从久远的记忆渗进防护服的循环系统里。他想起孙哲平刺猬般的短发,贴服的耳廓(在舰上工作的时候耳机戴得太久),隆起的颧骨,微微皱起的眉头,过分严肃的眼神。他想起最后一次独自走进Herbsttag的时候并没有遇见一个熟人,唯有吧台里的调酒师冲他点了点头,问客人你是不是以前来过?
      张佳乐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一杯马提尼。在等待的时候他问,这家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已经换过好几次老板了,但名字一直留了下来。据说是很久以前的一首诗。
      什么样的诗?
      张佳乐随口问了一句。
      不知道。
      酒上来了。他坐在那里,听见有人往机器里扔进硬币,老旧的音乐响了起来,盖过人们低声的交谈。他轻轻地对空举了举杯,一口喝干了酒之后便永远地离开了Herbsttag。
      他曾经和孙哲平设想过这样的情形。也许有一天,因为某种不可测的力量他们会分开。也许他们会踏上不同的星舰,在音讯无法相通的宇宙的两个尽头搜寻不同的行星。但是也许有一天(比如十年之后),他们会在再度在Herbsttag里面相遇。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还有长高的可能,衰老和死亡离他们都遥远,因此可以轻松地谈起这种话题——十年之后你还能一眼认出我吗?
      大约可以。但还是不分开最好。
      张佳乐带着年轻的巡航者们采集了土壤、植物、水和空气的样本,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切装进真空的隔离箱里。他们需要返回,将这一切送到实验室中,然后展开下一步的探测计划。飞艇腾空的那一瞬时值傍晚,没入地平线的恒星将浅粉的天空瞬间染成了火红色。他们迎着那光芒飞起,直至回到冰冷的宇宙。
      回到星舰之后张佳乐躲开了庆贺的人群。他疲惫地回到自己的舱房,任由睡意将他淹没。在梦境的底端他又看见Herbsttag,细密的雨丝敲打着落地窗,那其中的一切仍然一成不变,就连孙哲平也坐在他们的老座位上,对他说:
      已经十年了。不回来吗?
      他猛然惊醒。
      不回去吗?
      回去,回去昨日所构筑的孤岛,在那里他掷进自己仅有一次的青春和爱情。不再回去就是彻底放弃这一切,放弃寻找,放弃追忆,也放弃再次拥抱完整的可能。现在他已经将自己驱赶得足够远了,然而还有什么藕断丝连地牵在他肋骨的底端,从灰色的天空下呼唤着他,等待着他。或许在那里,在一切未曾变更过的那里,没有存在与否的概念,在等待中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会发生,只要在门铃响的时候转过头去就会看见那个人推开门走进来。
      张佳乐站起来,离开他自己的舱室走向星舰上部甲板。透过那里的舷窗能够望见他们下方静静自转的巨大行星。在那里无数的植物和他们一起等待着白日的重新降临,等待着又一个循环的开始。
      张佳乐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从星舰的幽光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和许多年前的青年截然不同。如果他踏入Herbsttag会看见孙哲平吗?过了这么久之后他们会认出彼此吗?
      答案应该还是一样。
      大约可以。

      Ende.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双花]昨日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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