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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观星台.康熙二十八年春 ...

  •   康熙车驾一到南京地面,熊赐履就不安分起来。他侨居于南京,丁忧守制也在南京,在这六朝金粉之地搜了许多古书,康熙一路让他侍驾,问一能答出十个典故来,倒把平日精明风趣的李光地给晾在一旁。
      车驾未至中午便已经到了作为行宫的江宁织造府,曹寅昨儿深夜就赶回南京处理一应事务,康熙车驾一到,万事俱全。
      康熙安顿好了太后,用过午膳后,便找了熊赐履来。熊赐履听得皇帝要单独召见,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没有旁人,更方便探探皇帝对李光地的态度;忧的是天威莫测,不知是否有什么训斥?
      康熙却不在房子里,跑到园里水榭乘凉,熊赐履在水榭廊外报了名,听见阁里传他,才沿着回廊走进去。绕过几个回廊,水榭就出现在眼前,碧纱糊的四壁,又透气、又防蚊虫,一旁翠竹、流水、青石尽入眼底,真个是个清凉世界。
      水榭里隐隐传来人声,熊赐履看去,见康熙自坐了张檀木螺钿贵妃椅,一脚盘起跨在椅沿,一脚伸直了放在椅面,一只手搭在椅背,另一只手拿了旁边的点心往嘴里送;旁边几上用青花瓷盘装着四色点心,甜的糖心莲子、五色糕,咸的五香豆、切丝板鸭,配上一盏清香碧绿的栖霞山茶;几子旁坐着一个汉装老婆婆,捧着个旱烟袋抽个没完。
      熊赐履心中讶异,康熙不喜人抽烟,这老婆子怎么这么大胆,大咧咧地在康熙面前喷烟?
      “哦?愚斋来了?来见见朕的乳母曹孙氏,虎子的娘。”康熙招呼了一声,转脸笑着对曹老太太说,“阿姆,这是朕的老师,也是朕给保成56挑的新师傅熊赐履。”
      “那我老婆子得跟您见个礼。”曹老太太虽然有年纪的人,手脚却麻利,起身向熊赐履一福,“熊师傅万福。”
      “老太太安。”熊赐履连忙回礼。
      “阿姆,你去歇晌吧,晚些朕去看你,啊?”康熙说,曹老太太答应了一声出去,康熙收起放直的腿,盘膝而坐,瞄了瞄站在前方的熊赐履,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你坐。”
      熊赐履谢了,斟酌地坐了凳子的一半,康熙也不发话,自顾自地吃东西、喝茶,慢悠悠地摇着一柄湘妃竹扇。
      沉默,如同铅云一般压上熊赐履心头,那竹扇是在打磨光亮的薄竹片上镂出《东坡游赤壁》图,光线从竹片镂花的细孔中洒落,熊赐履却觉得,那透出来的亮光,有一部分是康熙的目光,正在静静地审视着他,于是把头压得更低。
      “喀”的一声,那把扇子便收在康熙掌心,他淡淡地问:“你丁忧在家,健庵57可有信给你?都谈些什么?”
      “回皇上的话,健庵与臣常有书信往来,都谈的是学问上的事儿。”熊赐履紧张地说。
      “嗯?朕看过你写的《学统》,写得很不错啊……”康熙又懒洋洋地玩起扇子来,一手抓了几颗五香豆往嘴里丢,“都讲了什么学问,说来朕长长见识。”
      熊赐履欠身一揖,略一沉吟,便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读书心得娓娓道来。康熙一边听、一边想,却不怎么插话,听他讲完,才问:“听说你最近还研究历算之学?跟洋人学的?”
      “回皇上的话,南京前些日子来了两个教士,一个叫洪若翰58、一个是毕嘉,洪若翰,皇上在京里也是见过的,这两人精通历算、星象,就住在臣附近,故而常去请教。”
      “你跟榕村……都喜欢星象,到底是师生啊……”康熙拿了茶盏,似乎没看见熊赐履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揭起茶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尖着嘴吹着,茶汤上泛起一阵涟漪,模糊了倒映在水面的轮廓,“榕村这人,才学如何?”
      熊赐履猛地抬起头来,脸色似乎给气憋得涨得通红,颤抖着唇,吐出来的音却如游丝般轻细:“一字……一字不识,皆剽窃他人议论乱说,总是一味欺诈!”
      话到后面,变得激动起来,康熙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玩着那盏茶,茶分明一丝热气也无,就喝了也嫌凉,可他还在拨着、吹着茶叶,良久,才淡淡地说:“哦。”
      熊赐履原本烧得发烫的心一下子凉了,他看着一脸不关己事的康熙,心中不觉得愤怒,却涌起来一阵委屈。官场蹭蹬数十年,他也曾选在天子侧,执掌翰林院、为一代文宗。位极人臣的时候,却因为一件原本以为没什么的诿过小事,从云端摔到泥地,连湖北老家都没脸回去,在南京靠着微薄俸禄养一家数十口,北望京华,就盼着当年的门生故旧帮他在明、索两相面前疏通。可那李光地虽被徐干学扯到明珠府,却做了闷嘴葫芦,虽然徐干学有接济,可在这石头城里,又怎么是好生活的?一家人穷得要吃野菜,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呢?
      熊赐履又看了一眼康熙,自康熙六年,他上了一封《万言疏》直指四辅臣的不法、力主天子当学习儒道,那时的康熙,才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在长个子的时候,肩膀、手臂都像只有骨头似的,可是那神态却比先帝顺治还要冷静。此后十年,他眼见着康熙一路除鳌拜、除三藩,可从没忘记他教导的理学正道……
      熊赐履回想着过去,突然跪了下去。他抬起脸,当年的少年天子已经是三十六岁的堂堂帝王,他想问,你怎么能忘了从前君臣解衣推食、促膝论学的情分?你怎么就能把我拘在这不见天日的穷苦境地、任由那些人落井下石?可他不敢问,只能掩面痛哭起来。
      康熙一眼都没有看向痛哭的熊赐履,头转向纱窗外的开阔景致,远远地望见钟山,然而他的目光却好像也不在钟山,落在更远的地方。他微仰着下巴,脸色如常,只是冷得像冻住了,挺直的鼻梁下,是紧抿的唇,他像是咬着什么,咬得那样用力,就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一蹿一蹿的。
      熊赐履哭了一阵,才自觉失态,默默地擦了眼泪,委屈地看了康熙一眼,见他脸色冷凝,也不敢多言。而康熙眸子一闪,紧抿的唇勾起一个冷淡的笑,双眉一耸,优雅地拈了块五色糕,细嚼慢咽吞下,又喝了口茶,似乎刚才的事完全没发生过:“你说他一味剽窃,可他对天象历法,总不是假吧?”
      “他哪里懂得天象!”熊赐履紧揪着长袍下摆,忘形地怒叫了一声,却只见康熙的两道目光如利刃扎进眼中,吓得匍匐于地,低声解释,“臣句句是实,皇上试问他天上的星,一个……一个也不认得……”
      “问,自然是要问的。”康熙冷笑一声,睥睨着熊赐履,“可你熊愚斋的气量也忒小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哪有父亲记着儿子的仇?”
      熊赐履连连叩头,又急又快地说:“回皇上的话,臣不记李光地对臣不义,可他确实是欺世盗名之辈。”
      “他李光地欺世盗名,那你这当初举荐他掌翰林院的人又该如何治罪?嗯?”康熙的话音淡得像水,伴随着那声“嗯”,康熙将旁边那张几子一掀,人还斜倚着贵妃椅,却是一声轰然巨响,满地碗盘碎裂,菜肴撒了一地。
      康熙将那把竹扇转着玩,又转头去看钟山,可脸上已变了色,熊赐履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只听他咬着牙,冷冰冰地说:“说李光地是好人,你不乐意;说他是坏人,那是给你自己丢人;给你自己丢人就算了,那用他当学士的朕,是不是也跟着你丢人?”
      熊赐履不敢答话,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康熙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回廊转折处,他撑起身子,腿上却发软,又坐了下去……
      康熙面带愠色,刚绕出回廊,就看见李光地笑着过来,连句“皇上”都还没说,康熙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冷冷地抛下话:“去找张玉书,晚上到观星台来!”
      康熙走进后堂,他闷声不吭地闯进来,唬得守在后堂的苏州女孩子们一阵慌乱。她们都是曹家的上差丫头,拨来伺候康熙的,原本也用不着她们,点缀着好看而已,只是车驾刚下来,康熙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忙得足不点地安排事情,也没防着康熙会直撞回后堂。
      其中有两个比较机灵的大丫头,连忙拧了手巾把子来,这原是江南富贵人家的习惯,宫中也是有的。只是康熙走得一身汗,若是宫人们必定要先帮他宽了衣才递手巾让他擦汗,这两个苏州姑娘第一天伺候康熙,又惶恐又紧张,也抓不准康熙的心思,递了手巾上来,康熙却没有意思要接,两下僵在当场,大眼瞪小眼。
      康熙原本就窝着一肚子火,看这几个丫头不伶俐,更是连话都懒得说就甩手进了内寝,一阵风似的把靴子、腰带、长袍扔了一地,翻身滚到床上去。
      发了一会儿呆,他坐起身子,又看见外面那几个丫头遮遮掩掩地在看他做什么,气得肝疼,待要骂人,却又觉得没事跟下人生什么气?没得失了身份,又倒回床上去滚了两滚。
      要留瑕在,可多好?
      这个念头一起,怒火顿息,紧绷的肩膀也松了,想起留瑕,就惦记了规矩,康熙四下一看,扬声问:“朕的猫呢!”
      “回皇上,在这儿。”
      外头的丫头连忙从另一头连猫带笼整个捧过来,笼子没有上锁,只盖着遮布,康熙扯掉遮布,忍俊不禁,规矩大约刚吃饱,腆着个大白肚子睡得脚朝天。康熙打开笼门,把它倒到床上,规矩从笼子里滑到柔软的被上,用前脚拨了拨脸,更是四仰八叉睡得打呼噜。
      “你倒有点儿旗下爷们的架式啊?”康熙孩子气地笑了,康熙把那笼子拿给丫头,便坐在床上伸手戳规矩的肚子玩,规矩睁开一只眼睛,前爪拍了他一下,似乎是叫他不要闹,又自顾自地睡。康熙摸摸它,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规矩是公是母,于是把它抓起来一看,哈哈大笑着对它说:“怪不得你喜欢留瑕,原来你还真是个爷们?”
      规矩踢了他两下,没有醒来,康熙不甘愿,硬是把它吵醒,规矩懒洋洋地伸了伸爪子,弓起背在康熙身边蹭了一圈,倒在康熙腿边,把头凑到康熙手边,要他给挠头,康熙说:“你怎么一天到晚头痒?不是长了什么虫吧?”
      规矩似乎听得懂,瞪了他一眼,大咧咧地坐在康熙腿上,康熙一边帮它抓头、一边说:“你这家伙倒也亲人,朕还以为你只给女人抱呢?咦?你不会是兔子59吧?”
      规矩大约不知道这兔子是什么意思,只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康熙对它说:“朕带你去找留瑕好不好?”
      规矩对留瑕的名字没有反应,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脸睡相,康熙一笑,唤人把笼子拿来,把扭来扭去的规矩塞进笼子里,朗声说:“去,把曹寅找来!”
      约莫一刻钟左右,曹寅赶到,打了个千儿:“皇上要去格格那里?”
      “你领朕去吧,她家是不是在观星台附近?”康熙在内寝换衣服。
      “是,格格的家就在鸡鸣寺附近,在鸡鸣山东麓,离观星台不过两刻钟脚程。”
      “你领朕去,入夜再叫人到鸡鸣山下会合。”康熙的表情已经如常,他换了一件鼠灰色府绸夹袍,腰间系着银带,外面罩上石青色纱褂,头上一顶灰色六合帽,手上一柄折扇,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后面小丫头捧着规矩的笼子,曹寅连忙接过笼子,拎了跟在康熙身后,康熙点了几个侍卫,后面暗暗跟着四十个衙门戈什哈,都扮作普通百姓。
      曹寅默默地跟在康熙后面,按照规矩,不能有人与皇帝并辔同行,至少要在皇帝身后三步以外,若是遇到转弯、岔路,才能出声提醒:“爷,请右边走。”
      康熙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寞,路上行人不多,鸡鸣山在南京城北,紧邻着玄武湖,他们沿着湖畔郁郁葱葱的柳岸踏马经过,康熙用马鞭一指前面隐在一片柳树外的城墙:“那是哪里?”
      “回爷的话,是南朝梁国的台城。”
      康熙勒住了马,看了看:“是梁武帝最后饿死的地方?”
      “是。”
      康熙目光一跳,静静地凝视片刻,没有人可从他幽暗的目光中猜出他的心绪,他缓缓地说:“萧衍年轻时也是一代明君,信了佛教,先功后过,把这烟雨楼台、江山万里,都葬送了,朕……”
      “三爷……”曹寅喊了一声,生怕他说出什么不祥之语。
      “至少侯景陷了台城,萧衍还坐在宝座上斥骂他忘恩负义,虎老雄心尚在呀……”康熙露出一个寂寞的微笑,马鞭一抽杨柳,“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虎子!”
      “奴才在。”
      “萧衍舍得了帝位、舍不得佛教,从前师傅们总说他也算是玩物丧志,可朕现在觉得,他是舍了明君之名、舍了财帛妻儿、荣华富贵,换得江南四百八十寺功德传颂,一样还是留名。虎子,他不要的,却是朕要的,朕要换明君之名,其他的,都不在朕眼中。”康熙平静地说,像是倾诉、又像宣示,目光,如玄武湖水,深不可测。
      “爷圣明!”曹寅大声地答应了一声,康熙一踢马肚,又继续往前走去,这才放心,最怕的就是这主子多情和魔咒一般的“满人情痴”。到江南的这些日子,曹寅几乎天天见康熙,一天都要提到留瑕几次,浓情蜜意竟似撕不净、断不开,私下观察,今日又让母亲曹孙氏去探太后口风,隐约猜出留瑕与康熙不单纯只是兄妹之情。要是留瑕这回有个三长两短,就怕康熙跟顺治一个痴性子,加上国事如麻,只怕不好收拾,不过看着今日这个情势,他似乎是不会因为留瑕寻死觅活了。
      又走了一阵,就来到鸡鸣寺边,曹寅给康熙指点了道儿,穿进一条不算宽敞的青石路里,走了一段,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道虽不宽,但是不论是街头的牌坊、还是两旁的门面都显得幽静雅致,曹寅轻声说:“爷别瞧着这里窄,其实都是紧挨着玄武湖,景致好着呢!”
      康熙轻轻踢着马肚,欣赏着这江南的街景:“地灵人杰啊!朕说怪不得留瑕脑子这么灵巧,都是这儿的水给养出来的。”
      “爷,您说朕了……”曹寅连忙提点,又说,“确实是水养人,鸡鸣寺里有口胭脂井,听说打了胭脂井水匀脸,越洗越美,南京的女人都来买胭脂井水用,格格住在这儿,只怕没少用胭脂井水。”
      “这倒好笑,胭脂井水是女人用的,放在尼姑庵里还说得过去,怎么放在和尚庙里?”康熙想着有趣,便淡淡地笑了。
      曹寅也笑,他又说:“这还不是最好笑的,照理说,出家人该六根清净,可这鸡鸣寺每日打了胭脂井水,却一桶几文地卖人,靠这水,修了菩萨金身、还外带十八罗汉呢!”
      康熙笑得打跌,曹寅见他欢喜,又说了好几个笑话,听得后面的侍卫也笑,又走了一阵,便来到留瑕家门。曹寅下去拍门,正是管家前来应门,接了进去后绕到后面去禀报,一进留瑕住的挽霞斋,就看见留瑕坐起了身子,正叫梅香梳妆,心头觉得奇怪:“格格,您怎么起来了?”
      留瑕背对着管家,淡淡地说:“我想今日会有访客,让梅香给我梳头,精神些。”
      “格格料事如神,江宁织造曹寅来访。”
      “曹大人是不是还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鹅蛋脸,肤色很白,颧骨上有些麻疤?”留瑕问。
      管家想了一下,才说:“是,跟格格说的一丝不差。”
      “哦……把今年最新的栖霞山茶拿出来,用珍珠泉水沏了送上来,你要精心着点接待。”
      管家答应了一声,纳闷地看了这个小女主人一眼,不懂为什么要这样慎重看待。曹寅是正白旗的包衣、旗主的私奴,虽然正白、正黄、镶黄的旗主都是皇帝,可是私奴就是私奴,就算做了官,与满洲亲贵之间的主奴关系是无法改变的。
      绕进大厅,管家恭敬地对曹寅说:“大人,我们格格请您和这位爷到后进去,尝一尝今年的栖霞山茶。”
      曹寅没有答应,先对正在看墙上一幅字的康熙说:“三爷,格格请您过去呢!”
      “那就走吧。”被称做“三爷”的康熙转过身,摇着折扇出了厅堂,曹寅捧着规矩的笼子跟在后面。
      管家在前引路,他觉得这个男人出身必定不凡,曹寅称他“三爷”,留瑕又这样慎重其事地迎接,衣着虽不奢华,看得出来是极好的材质做的,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与留瑕有几分相像,气质温和雍容,但是又带着三分不可轻慢的傲气。
      “管家,你们格格回来之后,跟谁往来?”三爷随口问,目光满意地浏览着这个简洁雅致的小院回廊。
      “回爷的话,也只跟隔壁沐家的太太、小姐们来往。”
      走进后院,这是女眷们的住所,一般外客不进,康熙对曹寅说:“你在外面等,规矩给我吧!”
      管家怎么能让他亲手拿,连忙接过笼子,带着康熙又过了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卵石铺地,直漫到前方顺着阶梯下去,便是烟波浩渺的玄武湖。梯底系着一艘画舫,随时都可以泛舟湖上,康熙在湖边立了片刻,忽闻一阵清香,嗅了嗅,管家微笑着说:“爷是闻到梨花香了吧?请这边走。”
      随着管家绕过前方一座曲廊,白壁黄木,雕出各种菱形、扇形的窗格来,出了曲廊,又是一个月洞门,门边一幅对联,仿的正是康熙最欣赏的董其昌字,“门掩梨花深见月,寺藏松叶远闻钟”,康熙心中暗暗点头,留瑕的家就在鸡鸣寺附近,暮鼓晨钟都听得清楚,这幅对联确实对得合景合情。
      入了门,但见闲庭小院中,两树清素、冷香透心,小巧玲珑的江南院落立于前方。康熙拾阶而上,抬头一看,房屋正中悬着“挽霞斋”三个大字,便问:“为何取名挽霞斋?”
      “回爷的话,一则是这儿傍晚观霞最好,景观开阔,霞光满湖;二是合了格格闺名,格格小时候身子不好,台吉跟哈屯60怕留不住,这才取了个挽霞的斋号。”
      康熙不多言,开了门进去,那房子比起乾清宫小得太多,一明两暗而已,康熙左右一看,便走进东阁。管家想制止也来不及,心中只觉得这人怎么这么无礼,这好歹是个女儿闺房,怎么乱闯?他又怎么知道,康熙在宫中本来就是如此,有谁敢挡着皇帝不让他去什么地方呢?
      一打开东阁的门,前方的花梨大木床上,半躺着梳妆整齐的留瑕,她抬起脸,康熙胸中一阵压抑不住的热潮涌上,他急急地跨了两步上去,一把将她拥住。留瑕原本想躲,怕他沾了痘毒,可是他抱得那样温柔,从心中一软,就连身子都觉得不想动,她乖巧地倚在他怀中,康熙一手握着她消瘦的手臂,另一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柔声说:“背上出痘了没?”
      “还没,都还长在脸上跟四肢,躯干都没长。”留瑕的声音又干又哑,她把身子挪开,低声说,“我知道我的痘来得奇怪,很怕不是痘,是什么怪病……”
      “别胡说,痘本来就很多种,个人体质不同,发出来的痘也就不一样,没什么……”康熙捧起她的脸,仔细地看水痘的样子,不是清水痘子,康熙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切了脉,确实比一般凶险,但也还不至于出人命,“你乖些,不要去挠破了它就没事……背疼不?”
      留瑕轻轻点头,痘疹发病的一个征兆就是背疼,她这几日都躺在床上,更是睡得腰酸背痛,康熙轻揉着她的肩胛中间,留瑕耸了耸身子,又像抱怨又像撒娇似的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打算着要去夫子庙、栖霞寺、莫愁湖的……生了这病,别说旁人看了难受,就我自己说,丑都丑死了……”
      “嗯……山鹊儿变麻雀,是没那么漂亮了。”康熙说,留瑕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爱怜目光凝视着她。留瑕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她往后缩了缩,缩进床帐的阴影里。康熙心头一紧,管住自己往她伸出的双臂,不自然地笑了笑,侧头看着外面,装作不在乎地问:“你到底怎么染上痘疹的?虎子说,这附近没有人出痘啊?”
      留瑕抱膝坐在床上,一脸迷惑:“奴婢也不知道,就那日从雨花台回来后,隔天都还好好的,只是觉得懒、不想动,没过多久就发烧了,等我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出了痘,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痘有时不一定沾了马上发作,会等一阵,可你这一向吃穿都是宫里的东西,宫中、船上也没有人出痘啊……”
      康熙拧眉不语,背着手在她房中绕了一圈,瞄见床边一个衣箱上放着几个梨木螺钿小箱,箱身都打着内务府的戳印,康熙心中一动,一种熟悉的直觉袭来、一种感觉到危险的直觉。这样灵光乍现的感觉已经救过他无数次,他毫不犹豫地走向箱子,把那箱子拿起来细瞧,翻过来一看,箱底刻着“康熙内务府造办处梨木作进储秀宫”。
      康熙打开箱子,里面的珠花盒子只装了一半,康熙捡起一个素面绫盒,里面铺着白缎,一支珠花躺在正中,银累丝嵌了十多粒珍珠盘成个花形,正中镶一块翠玉,康熙一看那珠花簪身,也缕着细细的“内务府造办处”字样,显见是宫里东西了。再打开箱里的几个盒子,虽说珠花颜色各有不同,大体都是一样的造型,宫中的东西都是成套成对的,妃主们的首饰从没有单独一个样式做十几件的,康熙背过手,将珠花拿在手上敲着手心,淡淡地问:“这是赏人的?”
      “是,佟娘娘备了给我送亲眷的。”
      听见“佟娘娘”,背对着她的康熙眸光一仄,闪过一丝阴冷:“你戴过这些珠花?还是碰过?”
      “都没有。”留瑕从旁边的半桌上拿着水喝,她一听康熙的声音降低了,又从喉管深处发出来,心知他怀疑佟妃害她,连忙说,“这些珠花我只看了一眼,分送给人,都是我那丫头派的,我没有碰过。”
      “嗯……”
      康熙的声音从喉间回到鼻腔,留瑕偷偷呼了口气,见康熙把珠花放回去盖好,又去掀另外两只箱子,里面是太后赏的两副旗妆头面。与那赏人的珠花不同,一副头面就装了一只箱子,康熙随便挑起一个厚锦纸弓形盒,里面那支凤戏牡丹点翠长头面用上百只翠羽细心粘上,周围大大小小珍珠、宝石不计其数;箱里同式不同款的点翠簪子,还有银镶翠蝴、金嵌玉蝶,这是一对;这且不提,最珍贵的是银镀金嵌宝石蜻蜓簪,得先用金银框好了簪架,簪架中间凹下去的地方粘一圈极稀少的紫羽做蜻蜓身子,旁边压上一圈金边,再用金嵌了蓝宝石做翅膀焊上去,光这簪子的做工就抵得上刚才那半箱珠花。
      大内的东西事事讲究和谐,就连放头面的盒子,都要按着东西的不同来搭配,不怕费工、不怕费料,理所当然要比民间好,只是这副头面就是皇贵妃佟氏只怕也没有。康熙打开几个盒子看了便问:“这是老太太赏你的?”
      “是,太贵重了,我还没戴过。”
      既然是太后所赠,自然没有问题,便盖了盒子,打趣着说:“整箱的翅膀,又是蜻蜓又是蝴蝶的,你这野性子,戴在头上,只怕就要飞走了。”
      留瑕微笑,却看见康熙要去开第四个箱子,连忙阻止:“皇上!”
      “怎么啦?”
      “那箱子开不得……”留瑕小声地说。
      康熙脸色一凛,心中觉得必定有鬼,便冷着脸要去开箱子,留瑕急了,便要下床拦他,康熙只好踅回来扶住,板起脸凶她:“你这是做什么!一个生了病的人,不好好待着,还下床!你没有嘴?不会说话喊朕吗!嗯?”
      留瑕给他一凶,吓了一大跳,也倔起来回嘴:“说了那箱子开不得,硬要开!我就是喊了,您肯听吗?”
      “要不你说!箱子里是什么!”康熙心头从南巡以来就一直感受到近臣们都在他背后耍花样,这让他非常不悦。留瑕出痘,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偶然。他看留瑕那梗着脖子瞪他的样子,心中觉得自己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平白操心人家还不领情,气得大了声,指着箱子,莫名一阵光火涌上来,血气冲得脑子发晕,恨声说:“难道你还在里头藏了孩子不成!”
      留瑕一听这话,心头一阵气苦,耳里又听他在旁边大声嚷嚷,气得不行,咬着唇踌躇片刻,豁出去似的说:“箱里是佟娘娘给我做的小衣!您还要搜吗?”
      康熙的脸一下子涨得赤红,他鼓着嘴、挺着胸膛,似乎要说:“对!朕要搜”,又好像话说了一半被人生生掐住似的,左手紧攥长袍下摆,而留瑕抬着脸直视着他,双手紧抓着被面,两人斗鸡似的瞪着对方,良久无言……
      突然,康熙恨恨地一甩长袍,转身就出了房门,留瑕只听得外头门板一片响,又气又恨又舍不得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倒回床上,却听一声声猫叫,回头去看,桌上放了个蓝布罩的大鸟笼,留瑕下床把遮布打开,哭着喊了一声:“规矩……”
      “喵呜……”
      留瑕把笼子拿到床上,她不能把它放出来,怕猫爪挠破水痘,只能看着它落泪,哭得胸口发疼,出痘以来的所有委屈寂寞全都一股脑儿借着这个缘由撒出来。她多想跟着康熙游南京,就连那雨花石,花那么多心思拣了又拣,还不是为了给他放在笔洗里赏玩……可他就是不懂!
      留瑕气得咬牙,一抬头,看见规矩毛皮光亮,给康熙养得又胖又壮,一恼起来,指着它说:“你这没良心的!我好吃好喝养你两三个月,比不上人家养你三天!没良心的!”
      无辜的规矩睁着大眼睛看她,留瑕自觉无聊,趴在枕上又是一阵啜泣,却听得一个五音缺一音的男人嗓音讨好地在旁边唱:“害痘疹,害得格格伶仃样,下午里起来打规矩,‘规矩!为何我瘦你偏壮?’,规矩回格格,‘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皇上也,猫儿我把谁来想?’”
      “臭美!谁想皇上!皇上稀罕吗?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留瑕闷在枕头里,也不回头。
      康熙侧身坐上来,一只腿盘在床边,良久,才伸手推了推她:“唉……”
      留瑕不理他,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康熙又推了推她,见她不理睬,火又冒起来,冷着声用蒙语说:“蓝眼睛的母狼!61”
      “金皮的公熊!62”留瑕不甘示弱,随即用满语回敬。
      “草原的母狼……喝了胭脂井水,嘴上刁毒得哪!”
      “长白山的公熊,到了江南,脾气也躁得很哪!”
      “朕不是公熊!”康熙撇开了脸说。
      “那皇上凭什么来我家叫我母狼!”留瑕一骨碌爬起身来,冷冷地说。
      康熙横了她一眼,脸上和缓多了,口气还是凶巴巴的:“那……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谁让你非要下床!”
      “自己先发脾气的,恶人先告状。”留瑕撅着嘴说。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康熙突然把规矩的笼子抢过来,没头没脑地说:“朕是为了来拿规矩的。”
      “规矩是我的!”留瑕一把把笼子抱回来。
      一阵沉默,只见窗外落霞染红了窗纸,康熙看了一眼留瑕,霞光映出她变得消瘦的脸庞,轻叹一声,心头一软,伸臂将她抱住。留瑕便静静地倚在他怀中,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爱闹的规矩也安静了,康熙的温度就紧贴在身后,像一张大网,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网住了她,在他怀中,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蜘蛛网的蝴蝶,看得见网外的满地鲜花,然而翅膀已经被网缠住,无处可逃。
      康熙闻到留瑕身上淡淡的沉水香,供奉于神佛之前的味道,不是带来欲望,带来的是浓浓的不舍,不舍得离开。天下事千丝万缕,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有变数,他甚至不敢再进一步,是不是,只要停留在这个地步,就可以永远保住她的率真?
      “跟你吵架,朕都觉得自己只剩六岁。”康熙说。
      “那是因为皇上太早长大了。”留瑕轻轻地说。
      康熙抱紧了她,淡淡地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康熙见天色不早,想起今晚要去观星台,便起身说:“朕要上观星台去,晚上让御医来看你。”
      “皇上什么时候动身回銮?”留瑕问,她头也没抬,默默伸手摸了摸睡熟的规矩,把遮布盖好。
      康熙的目光何等锐利?早看出她的忧愁,可是他只能跟她说实话,他站在床边,又将留瑕拥入怀中:“暮春之后的事太多,一件也拖不得,朕可以再等你五天,最多十天,三月初一定要回京。”
      “那……我只怕是跟不上了……”留瑕黯然地说。
      “不要紧,朕把一个御医留给你,等你病好,让他照顾着你回京。”康熙的手轻抚着她的背,低低地说,留瑕的身子轻轻一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康熙微笑,“不用担心,他年近七十,修道多年,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他也不住你这儿,住虎子家。朕下个旨意,说孙阿姆年纪大有痼疾,特赐御医调养,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留瑕点点头,这才放开他,把规矩塞到他怀中,康熙看着规矩的笼子,嘴里却是对留瑕说话:“打起精神,病养好,还回乾清宫来。”
      康熙还有话藏在心里,他其实已经太习惯她,没有她,就觉得这几日喊他起床的声音喑哑难听,也觉得床铺得太厚太热,生活上的种种细节,更让他觉得身边住了一群笨蛋。去杭州,闽浙总督特别安排了一批苏州出身的宫女,但是,就算是号称柔媚小意天下第一的苏州女子,都让他轰走了好几个。
      留瑕眨了眨眼睛,狡黠地戳破他的那点小算计:“还是要奴婢叫您起床吧?”
      康熙并不喜欢被看穿的感觉,可是当留瑕说出他心头的想法,却不觉得厌恶。透亮的目光里脉脉含情,却还是转开了:“都说龙性难撄,你倒是条捆龙绳。”
      “哪有皇上自个儿说自个儿龙性难撄?”留瑕笑了,抬头看着窗外逐渐退去的霞光,淡淡地说,“再怎么难驯的人,活在宫里,可不就驯了吗?”
      “小小年纪的,说话倒像个八十老太,朕走啦!”
      康熙不敢再多留,拎了规矩就走,出了院门,他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夕阳落在山外,烧红了周边的云霞,火红的光晕染开来,姹紫嫣红,层层涟漪带着霞光直从天际漫到水边。他沿着湖岸走,下了阶梯来到湖边,掬一捧水,水中似乎还残着夕阳的温度,却顺着指缝流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留不住天边彩霞,能留住这院中的霞光吗?康熙回头望了一眼,心头依恋难舍。习惯,是一种温柔而不易觉察的束缚,已经被留瑕绑住了,尽管不妨碍他临幸妃嫔、不阻挠他处理国政,但是,从前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生活细节,没有了她,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
      管家悄没声地过来,轻声说:“三爷。”
      “哦……”康熙回过头,沉沉地说,“我忘了道儿,请引路。”
      管家领着他出园子,走到正堂上,曹寅正与一个男人在说话,见他出来,曹寅连忙起身让座,康熙挥了挥手,用询问的眼光看了曹寅一眼,曹寅便说:“三爷,这位是户部候补员外郎沐蓉瑛沐公子。”
      那人正是沐蓉瑛,他向康熙一拱手:“这位不知如何称呼?在哪恭喜?”
      曹寅犹豫了一下,康熙就出声说:“在下袁夜,现下在乾清宫行走。”
      “原来是袁军门,失敬失敬。”沐蓉瑛常与官家打交道,知道在宫里行走大概都是侍卫或武职,因此以军门称呼,“在下沐蓉瑛,是楝亭大人的文友,家里在南京做点生意。”
      这候补员外郎不是正经功名,是花钱买来的官,大商家多为子弟在吏部捐官,不是希图做官、也不必做事,只是有个官衔在身好办事,沐家也不例外,早早就替沐蓉瑛捐了官。
      沐家最大的产业,就是云锦织坊与官盐运商两项,这两项都是要跟官府往来的。南京云锦天下知名,皇室的吉服、礼服都在南京织造,民间的织锦师傅都有义务在必要时支援,而沐家锦因为多少能有官方技术,所以在市面上可以喊到极高的价格;至于官盐,那自然是要政府出具勘合才能贩卖的。盐商又分两种,一种是管煮盐的场商,另一种则是负责转运贩卖的运商,南京是江南、安徽、浙江、江西诸省中最大的城市,官盐运商的获利自然惊人。
      当然,要独霸这两项产业,除了自己的经营管理,还要跟官府往来密切。曹寅雅好文学,沐蓉瑛是举人出身,在一群俗不可耐的盐商、锦商中很是醒目,曹寅也喜欢与他往来,加上又都是汉军旗人,往来之间凭着这层关系,自然比旁人方便得多。
      双方介绍已毕,康熙倒不急着走了,细细问了许多有关于盐商、锦商跟市场平准的问题,沐蓉瑛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分神观察看曹寅的样子,还有眼前这个“袁夜”的气度打扮都让他起疑,心中犯疑,嘴上不露,他很快就联想到,“袁夜”的身份必定不凡。
      沐蓉瑛喝了口茶,拿了个最近听见的消息反过来盘康熙:“袁军门是随驾来的吧?听闻皇上有意裁撤捐官这途径?还听说要抓几个捐的候补道办一办?”
      “没有的事。”康熙斩钉截铁地说,这风声是他第一次听见,心中一紧,脸上却缓了几分,笑着说,“朝廷正在用钱的时候,再说徽商、晋商都很积极,帮办着省里事务比起一般功名出身的官儿更好使,哪有裁捐官的理儿呢?”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您知道,我们经商难哪……”沐蓉瑛摇着折扇,又喝了口茶,他听见康熙的回答,心中也是一紧,他知道侍卫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班底,也不难知道这些事情,可是这群人都是上三旗大爷,除了皇帝,谁都看不起,不说:“盐狗子、钱痨”已经算很有口德了,决计说不出“徽商、晋商都很积极,帮办着省里事务比起一般功名出身的官儿更好使”的话,他隐约猜出康熙的身份,又不咸不淡地问,“袁军门既然来看格格,想必是奉了皇上旨意吧?”
      “是。”康熙暗自好笑,但是顶着这个“袁夜”身份,不得不也来点平常常听的马屁文章,“皇上说了,晚些要派御医过来,天恩浩荡啊!”
      沐蓉瑛也笑了,他猜想就算这人真是皇帝,也不会承认身份,见康熙看他,便说:“那是,格格毕竟是皇上心上的,要是旁人,只怕没这么大面子。”
      康熙脸上一僵,勉强地笑着说:“格格是皇上的妹子,沐兄怎说是皇上心上的?”
      “难道不是吗?”沐蓉瑛微微一笑,当做没看见曹寅的眼色,“家父、家母是阿郁锡台吉与哈屯的好友,与格格聊过几回,听格格说过宫里的事。虽说,汉人风俗保守,旗人开放些,可也没有二十多岁的姑娘还跟着表兄跑的,这次又见袁兄奉旨探病,故而有此猜想,不对莫怪。”
      说完,沐蓉瑛拱了拱手,康熙原想驳斥他,但自己现在是侍卫,去分辩岂不是露馅了?只得干笑两声:“这么说也通,在下一介武夫,不敢揣测天意。”
      沐蓉瑛已经完全确定这就是康熙皇帝,他看见康熙眉心微拢,突然醒悟自己正在捻虎须,连忙说:“袁军门客气,听您言语条理清晰,想必是文武双全,朝夕面见天颜,高升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对侍卫说是很妥当的,康熙稍稍松了心,不过他很在意捐官的那个风声,又仔细地盘问了一番,确定这只是两江地区的传言,才放心离开。
      沐蓉瑛送康熙等人出门,看见康熙、曹寅带着几个一直等在门房处的侍卫策马离去,青石街道让马蹄敲出“叩叩”的脆响,远方,橘红的夕阳与天边流云漫成一片,南京城里大小寺庙的钟声此起彼落,钟声随着弯曲的小路不断延伸,嗡嗡地响着。
      一阵晚风吹起沐蓉瑛的袍角,他想起刚才的对话,突然打了个寒战,一摸背上,早已汗湿重衣。
      曹寅引着康熙等人往观星台走,刚出了留瑕家外面的巷子,一个侍卫远远策马跑来,对康熙说:“爷,问着了。”
      “洪若翰他们怎么说?”康熙木着脸问,曹寅在旁听得一头雾水。
      那侍卫从怀中拿出一分素纸折子,双手递上:“都写在这里了。”
      康熙接过,对曹寅说:“虎子,你打头,朕要看东西。”
      “■。”
      康熙拉开那份折子,上面的汉字歪向右边,如孩童学字般,每个字之间的距离都很大,只有后面画的许多圆圈、直线、螃蟹字看来流畅。侍卫们看不懂,只见康熙一手拿着折子,一手在空中画线画圆,看一段眨一下眼,神情严肃。
      康熙看完折子,收起来默念了一遍,再打开折子确认似的看了几眼,把那折子收到袖子里,冷着脸,将眸光隐在半闭的眼帘下。众侍卫见他冷了脸,不敢惹他,低下脑袋乖乖跟着走,连句笑话都不敢说。
      到了鸡鸣山下,早见了众臣已在等候,虽都是便衣小帽,但是文官人人坐了官轿来、武官人人骑了军马来,又有哪个不知道这是一群官老爷?只见那小小的山门挤着一摞大官轿,文武官员穿着便服,也显得随便,他们早探听了这里有泉水,自带了椅子、茶具,坐在山门长亭里泡起功夫茶来。旁边山道上,点着亮晃晃的火把,另一头,轿夫们蹲在山门外抽着旱烟、摆龙门阵,也是一群群说着笑话,一派散漫景象。
      这虽然也怪不得他们,难得来到江南地方,谁都难抛下这份闲散心情,可是这番景象,却让康熙心头火起,看也不看这群文恬武嬉的官儿一眼,一扯马缰,领着侍卫冲上山去。
      群臣只听一阵马蹄急响,抬头看去,便见一群满洲哈哈珠子上了山,众人怔了一会儿,才急急喊了起来:“是皇上!是皇上!”
      那山道不宽,一匹马勉强还能通过,要再多人可就上不去了,官轿也不能走,武官少,他们见皇帝上山,心急火燎地也顾不上文官,滚鞍上马,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可怜一群文官,胖的胖、老的老、弱的弱,只好互相搀扶着急忙往上赶,刚走到半道,路稍宽了些,就看到一个侍卫横在路间:“各位大人,皇上有旨,着各位快些上山!”
      说完,又驾马而去,群臣只得加快脚步往前走,虽说道旁都有火把,但是越往上走天越暗,旁边那没有护栏的山沟,黑沉沉的怕人。好不容易等到月升,有几个胆大的往下一看,吓得心里念佛,山下乱石嵯岈,要跌下去,不死也送半条命,越看越怕,越怕越慌,偏偏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侍卫高声催促,更是催得人腿软。
      李光地与张玉书两人相扶上了山,好不容易到了观星台,却见康熙跷足而坐,好整以暇地翻看着一叠星图。他背对着火把,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月上山头,清冷的月光照出他嘴角那抹轻蔑而森冷的笑,两人见他这个表情,连惊带累,喘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腿一阵发软,顺势跪下。
      康熙翻完了星图,将星图卷在手中,起身踱了几步,每走一步,脸色就阴沉一分,呼吸就变粗一些,李、张二人与其他文臣给他唬得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口,突然,平地一声雷,康熙厉声问:“你懂得星象?”
      众人谁也不敢答话,因为不知道康熙在问谁,半晌才听李光地的声音低低地说:“臣不懂,不过是看着天文历法上的话说,学不精,至于星象……不全认得。”
      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子集中到李光地身上,谁都知道,李光地前年请假前,才刚与康熙大谈过一场天文历法,而且曾拜历算名家潘耒为师,此时说自己不全认得星象,岂不是欺君吗?
      康熙冷笑一声,看了看天际,指着一颗蓝白色的亮星说:“那是什么?”
      “回皇上,是参星63,杜工部所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者,便是说这参星。”李光地答完了话,低头不语,他自然不是不懂,只是他更清楚在皇帝面前不能把话说满,要压过了皇帝,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康熙脸上的肌肉一跳,眯了眯眼睛,他冷冰冰地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李光地面前:“你不是说不认得星?如何又识得参星?”
      李光地心知今日康熙是冲着他来的,胸中胀满酸涩,苦笑一声:“经星能有几个?人人都晓得的,天上的星如此之多,别的,臣就不认得了。”
      “只怕也不是人人皆晓。”康熙坐回原位,跷起脚,一副看好戏的势态,“你倒是一一把经星说出来,给大伙儿长长见识。”
      李光地无奈,无声一叹,只得爬了起来,一一指了天空能见的二十八宿,说给群臣听,倒也是条理清晰,丝毫不像他说的那样“星象不全认得”。
      康熙越听、脸色越沉,一瞄旁边的官员,更是恨得手都发抖。天下乱的时候都盘算着怎么两头讨好,天下平了,又只想着怎么多捞几个钱。把这个国家都看着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跪在地上请示,四两重的责任也不愿扛,恨不能一串连环腿、窝心脚踹死这些溜肩膀64的应声虫。
      康熙怕自己真的冲去把大臣踢死,转回头又盯着李光地,心头窜起一把邪火,恨的不是李光地今日抢风采,而是恨他没点气节,没胆量挺腰子、说实话,却又不是没有才,什么都藏着掖着、不肯尽心尽力。
      康熙这辈子最重的就是仁德诚信,偏生用的几个辅臣都是有才无德或有德无才,本想着李光地才德双全、心思灵动,在这次南巡中,却越发让他感觉这人巧言令色、只会一味瞒哄于他!想着想着,又想起李光地前些日子贪恋权位,母丧不临,只盘算着如何逃避丁忧,根本是没人伦!康熙越想越恨,恨自己看走了眼,怎么把这么个人看成宝贝!康熙咬紧牙,狞笑着,你李光地让朕不好受,朕就有本事也让你难看。
      盛怒的人,难免以偏概全,康熙也不例外,他现在一门心思要找李光地的碴儿,压住满腔怒火,东拉西扯了一阵星象,冷不防又给李光地一记闷棍,指着南方贴近地面的一颗大星问:“那可是老人星65?”
      “皇上圣明,据书本上说,老人星见,天下太平。”李光地强打起精神,下意识地奉承。
      “胡说八道!”康熙怒声大喝,吓得群臣身上筛糠似的抖着往后躲,李光地站在康熙身前,躲没处躲、退无可退,只能低着头听他一声声训斥,“老人星在南!北京自然看不见,到了南方就看见了,若到了你们闽广,就是南极星也看见!这老人星无一日不在天上,难道这沧海百年都是太平盛世?那李自成做什么要造反?远的不说,吴三桂、鳌拜又几曾给过朕好日子过!如何说见则太平!”
      李光地给他劈头一阵排场,真比骂他一顿还要难受,又只能诺诺称是,却听康熙一迭连声喝问钦天监到哪去了,言语间竟似还要再给他一阵难堪。心中悲凉,他猜得到是谁故意整他,对旧师熊赐履的一点情分,从此荡然无存。
      康熙要找钦天监来问,旁边侍卫禀报:“皇上,他摔马了!”
      “摔马?是灌饱了黄汤吧!去!用烧酒把他灌醒!”康熙暴怒不止,厉声说。
      曹寅见状,硬着头皮上前,在康熙耳边低声说:“主子,他摔马……摔到山沟里……死了……”
      康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深吸了口气,万壑松风送来阵阵清香,亢奋的情绪一下子冷静下来,众人不敢说话,寂静中,但见月照空山,一片暗色松涛边,却有半山梨花,凑趣春风自花海处吹来,卷起康熙袍角,清冷恬淡的香气,猛地冻住了康熙胸中一阵阵燥热的血气。康熙极目远望,山下玄武湖,渔火穿梭其上,隐隐传来笙歌丝竹……
      留瑕今日下午的娇声抱怨窜进脑中,她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打算着要去夫子庙、栖霞寺、莫愁湖的……”
      今夜满天繁星,只几丝薄云在月边游戏,遥想那小院中的人儿,想必把满湖丝竹管弦听得更清楚。云淡淡、水悠悠,笙管笛萧,独对一院清素……这样的美景、这样的风光,浪费在争气斗胜上,未免愚蠢,康熙顿时释然了。看着这一派江南丽景,何时能与留瑕共泛这一湖鹅黄嫩绿、姹紫嫣红?共乘一叶轻舟划破水里天上两个月?
      心气一平,康熙也就不怎么想再给人脸子看,摊开了星图,认真说起星象来,什么星在什么地方、老人星又如何如何,说得头头是道。
      群臣愣愣地听着,谁也不知道他用了洋教士做枪手,只觉得这皇上也未免太过认真,星就星呗!会亮会走不会掉下来就得了,管这么多做什么?一场星象训示直说了大半个时辰才结束,康熙看着这群人也不知懂了没懂,心头气馁,嘴上却宽容:“累了你们半夜了,都下山吧!咱们君臣游湖去,做一回富贵闲人,要回了京,都是又穷又忙啊!”
      众人赔着笑了,康熙温和地说:“汉官不会骑马,各衙门的满洲人员,夹着汉官们走,朕失了个钦天监,你们要滑了脚,朕真是‘隔墙扔孩子——丢人’啦!”
      说笑着,康熙率先下了观星台,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暴,暂告休止,却还不是尽头。

  • 作者有话要说:  56 保成:太子胤礽的乳名。
    57 健庵:即徐乾学。
    58 洪若翰:Jean de Fontaney,法国人,耶稣会士,字时登。1643年2月17日,生于布列塔尼的圣波德里昂主教区;1658年10月入巴黎教区修院;于路易十四所创的国王学院担任教职达八年之久,精擅数学与天文学;二十余年间,不断申请到中国、日本传教,1687年7月抵达中国;旅居中国期间,主要在广州、南京、北京传教,得到康熙的多次召见、并赐地建教堂;1703年离开中国,次年回到法国,1710年1月于拉浮雷舍病逝。其详细事迹,参见法.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11月)。
    59 兔子:旧时对同性恋者的篾称。
    60 哈屯:蒙语的夫人、贵妇,意思近于满语的福晋。
    61 蓝眼睛的母狼:博尔济吉特的意思是蓝眼睛的人,狼则有关于成吉思汗先世的传说。
    62 金皮的公熊:爱新觉罗的爱新是黄金的意思,熊是长白山上常见的动物。
    63 参星:二十八宿之一,即现代天文学的参宿一、参宿二、参宿三等三星的合称。
    64 溜肩膀:没有担当的人。
    65 老人星:又称南极老人星、寿星,即现代天文学中的船底座α星,是全天第二亮的恒星。老人星贴近地平线,中国只在长江以南才能偶尔一见,故而被认为是太平盛世的吉兆。康熙在观星台的发言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被纪录在《清史稿》、《圣祖实录》、《起居注》等官方史书之外,也被纪录在《东华录》、李光地的《榕村续语录》还有洪若翰的日记中。其实康熙在此处的发言是他没把小抄看清楚,教士们写给他的是南极老人星,康熙把南极老人星看成了南极星、老人星,才会闹出说到闽广还能看见南极星的笑话,其实就算到闽广也看不见南极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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