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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南京.康熙二十八年春 ...

  •   天刚蒙蒙亮,留瑕的箱笼便一一搬下了御舟,规矩还窝在笼子里呼呼大睡,她伸手进去摸了摸它,把笼子的遮布盖上,系了斗篷出去。
      御舟下,曹寅早已等在岸边。他要回南京,受康熙所托,把留瑕也带回去。他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也多少猜得出来留瑕的地位不一般,因此不敢拿大,早早穿了官服官帽亲自指挥着上箱笼,见她下船,打了个千儿:“格格吉祥。”
      “吉祥,曹大人太周到了,实在不敢劳烦。”留瑕连忙致谢。
      “格格太客气了,这是奴才本分事,昨儿主子特别交代了,让奴才把您安安稳稳送到南京府上。您要掉了根头发丝儿,奴才得挨骂呢!”曹寅的身段极软,将手一让,陪着留瑕到后面的大官船上去。
      官船边却站着几个宫女,见他们过来,蹲身一福,其中一人开口说:“奴婢们是贵主儿的贴身,给您送来太后老佛爷赐的两副头面。另外,贵主儿说了,与格格姐妹一场,平日没什么机会送东西表心意,格格在宫中也万事不缺,这番知道格格要回南京府上,特别让奴婢们送了几盒珠花、茉莉针给格格赏人,还有几件体己衣裳、逍遥履,都是贵主儿亲手给格格做的,这是咱旗下人的规矩,嫂子给姑爷做体己衣裳,家庭和乐。”
      宫女们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梨木小箱,只见里面珠光宝气,都是一等一的精品,只其中一个箱子没打开,想见是有男人在场,不好把姑娘家的体己衣裳翻出来看。留瑕谢了,又开发了赏钱,这才收下礼物,随着曹寅上船。
      大官船扬起风帆,在纤夫、艄公的帮助下,溯河而上,转回南京去了。
      船到南京,曹寅早已安下了随从小轿,亲自将她送回家,应门的还是从前的管家,看见她,管家夫妻二人又哭又笑,留瑕心中有些温暖,踏进门,一切都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她已不是离家时那个哭哭啼啼的无知少女。家的形象已经模糊了,她独自走在长廊间,这里除了她,没有别人,毫无生气,虽然园子里有花有树,却那样寂寞。
      走进佛堂,留瑕的母亲西氏笃信佛法,向阳的房间里,一尊洁白如玉的德化窑50白瓷观音亭亭立于正中,虽是瓷像,但是观音的衣褶、璎珞都仔仔细细地描了出来,做工十分精细。阳光照在观音身上,折射出象牙般温润的光,观音的表情柔和,双手安祥地交叠着,有如一位沉静娴雅的官家夫人。
      旁边有幅字,是她父亲阿郁锡手书,“去做人间雨,归为佛前花”,还有一个幅禅师所赠,“拈花入彼岸,慧剑斩心魔”,全都是有关佛学的字句。
      留瑕并不喜欢这个房间,然而,那句“慧剑斩心魔”,却很中她的意。像是有什么东西击破了一个百思不解的谜,虽然,她并不懂到底那个谜是什么。
      凝视着那幅字,斩心魔……人心如此复杂,每个念头,都可能是魔性的开端,如何斩去心魔?
      “格格,沐太太来访。”管家前来通报,这位沐太太,是留瑕母亲的闺中密友,嫁给了南京的沐姓富商,这位沐老爷又是阿郁锡的挚友,留瑕父母结缘,正是沐氏夫妻做的大媒。在三藩乱后,沐家便帮忙照看留瑕的家产,沐家在顺治年间就入了汉军旗,从前都常来往的,留瑕自然要见。
      留瑕还穿着旗装,来不及换,匆匆赶往正堂,一绕过转角,就看见沐太太站在阶下,由一群少妇、少女陪着,留瑕连忙出声招呼:“沐婶婶怎么站在外面,真是折杀侄女了。”
      说着,迅速下阶,熟练地蹲身一福:“婶婶万福。”
      “格格快请起,我一个民妇,怎担得起这个礼?”沐太太连忙伸手来扶。
      “沐叔叔十年来照看我家产业,留瑕感激不尽,这个礼是一定要行的。”留瑕行过了礼,往旁搀过沐太太,“婶婶快请里面坐,外头太阳大。”
      留瑕是伺候过太后的人,对于应付沐太太这个年纪的人内行得很,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得宜。在沐太太的介绍下,才知道这群女子,都是沐家的小姐、少奶奶跟几个表小姐,听说来了个格格,都好奇得很,全都跟过来看。
      沐家在南京虽是家大业大,可是有句话说,“进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看过京城数百命妇的留瑕,怎会将这样的阵仗看在眼中?应酬起来,轻而易举。
      沐家的女眷对于这个宫里来的格格,也十分好奇,她们看着她身上迥异于汉装的旗装,平常人穿旗装,要不就显得胖、或者矮,但是留瑕本就生得高,穿起旗装,更添几分利落爽快。
      留瑕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总要拜谢沐家,所以礼品全都置办好了,每个女眷都有一份礼物,再添上佟妃送的珠花,每个小姐奶奶各有宫花、绣囊,真个是皆大欢喜。此时,却听外面通报:“大爷来接太太、小姐、奶奶们回府。”
      留瑕连声快请,心中却有些不悦,她是女官,虽不禁止与男人接触,然而刚回家就跟别的男人见面,让康熙知道了,又该一阵嘀咕了……
      沐太太拉着留瑕的手,微笑着说:“知道旗人风俗跟汉家不同,姑奶奶见外客都是常有的,婶婶与你母亲向来要好,也把你当自己女儿,我们两家没那么多礼数,你来见见你瑛大哥哥,这些年,都是他打理你家的事,你们小时候也一起玩的。”
      正说着,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进了正堂,看见他的脸,留瑕这才记起来,他叫沐蓉瑛,字元贞,一向是个极为庄重、冷静自持的人,起身,留瑕正色敛容:“瑛大哥哥万福。”
      “格格万福。”男子欠身一揖,两人客套了一阵,他的神色之间,不像母亲、姐妹们那样随便,带着深深防备,坐了不久,就辞出来。
      留瑕送客到二门外,沐家的人都走了,留瑕问管家:“沐大爷还没结婚吗?”
      管家点头,留瑕轻轻一笑,这些伎俩她看惯了,跟着康熙去北方避暑时,那些满心要她做媳妇的福晋命妇们都爱来这招。
      “听说原先有个心上人,是个半汉的旗女,住在桃叶渡附近,后来入京依亲,又进了宫……”管家咽下了后面的话,低头不语。
      留瑕心头一动,瞄了他一眼,淡淡地问:“做宫女?还是妃子?”
      “不清楚,听说后来得了病,前不久死在北京。”
      “怪不得他坐不住……”留瑕轻轻说,桃叶渡51,传说是王献之小妾桃叶平常过秦淮河会王献之的渡口,东晋才子红颜佳话,今日,却添了一桩不完美。
      回到正堂,看见旁边有几块水牌和笔墨,水牌用桐油浸过,是从前备着给父亲的文友们写些醉中诗文用的,墨迹干了之后,可以用水洗去。留瑕用银匙舀了水倒在砚里,磨了点墨,援笔写上几行字,随手又加上几个小字,“金陵正月闻桃叶红颜,半片纳兰词伤之”,便丢开了笔,不去管它了。
      隔天,沐蓉瑛带了留瑕家里的一切账目,要来说一说这些年来的经营情形,就坐在正堂里等,看见了那块水牌。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沐蓉瑛拿着那块水牌,喃喃地念,“桃叶红颜……”
      冰冷的表情出现崩裂,一种烟波各自愁……桃叶红颜……沐蓉瑛抱紧了水牌,这半片纳兰性德的《南乡子》像一封从地府捎来的情书,因她死后,不曾入梦……
      “你是透过那蒙古女人的笔,告诉我,你也想我吗……”他痴痴地望着水牌,上面那陌生的流畅行书,在他眼里,与她工整的簪花小楷合而为一。
      留瑕盘膝坐在蒲团上,她没有燃香、也没有念经,甚至也不膜拜那尊白瓷观音,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面对墙壁盘坐着。一开始觉得无聊,然而,坐了一阵后,心就慢慢沉淀下来,想象有一杯水,水里的茶叶在猛力摇晃后上下晃动,但是将水放在桌上,茶叶转着,缓缓落到水底,偶尔,还是会有震动,惊起叶端……
      管家敲了敲门,前来通报:“格格,沐大爷来访。”
      缓缓睁开眼睛,留瑕沉默了很久,管家又敲了敲门,她才慢慢地说:“请他到花园来坐,沏御赐龙井招待。”
      管家去了,留瑕随手拿起旁边的紫檀簪,盘了个髻就出去了。她知道沐蓉瑛对她有成见,所以没有盛妆。
      绕过回廊,沐蓉瑛从另一头过来,她便站住了脚,等他过来,两人几乎同时动作,一个盈盈一福、一个欠身作揖。
      “瑛大哥哥万福。”“格格万福。”
      在回廊里,两人这才仔细看了对方,留瑕不觉得什么,但是沐蓉瑛从她那种淡泊的神情里,看见了情人的影子。一样的素净、一样的淡雅,沐蓉瑛感觉被刺伤了,为什么?一样是入宫做女官,情人死了,而留瑕却活得健康?
      “瑛大哥哥请往亭里坐,让人沏了龙井,请!”留瑕将手一让,两人一前一后往凉亭走去。
      “哎呀!”留瑕轻呼,是一根树枝挽住了她的发簪,她往前一动,发簪就从髻里抽了出来,被树枝拉散的长发披落,又让东风挑起,留瑕回眸,那清冷如水的目光,从他脸上擦过,拿起还挂在树枝上的簪子,随意一盘,潇洒利落:“瑛大哥哥,失礼了。”
      两人往亭里分宾主坐下,沐蓉瑛将一半的账目册子分给留瑕:“最上面的是总册,底下分成地产、份子跟银产三册,格格先看。”
      留瑕听他称她格格,总觉得有些儿过意不去,可是她又不想让他喊名字,只得放了一放,顺着他的指点翻看起账册来。账目册子誊得十分干净,有多少地产、从前入的份子分了多少钱、银产添了多少、减了多少,全都一目了然,留瑕此时才知道父亲当年从科尔沁带了多少金银来,又在南方购置了多少地产,顺道还在沐家的锦厂、盐场入了股子,算一算,她每年的收入至少上万。
      留瑕看完了账目,掩起账本,小声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钱……”
      沐蓉瑛冷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又随即暗下去:“以格格现在的开支,这样的收入绰绰有余了。只是您往后在宫里用度大,听说宫中赏个传话的都要二十两银子,只怕不够。”
      “往后在宫里用度大?为什么要赏传话的?”留瑕错愕地看着沐蓉瑛。
      沐蓉瑛也错愕地看了看留瑕,松了松领口,又沉思片刻才斟酌着说:“从前与曹楝亭52大人闲聊时,谈到皇上若有幸旨,不是都要赏传话太监银两的吗?”
      留瑕刹地羞红了脸,半晌才说:“我若是要做妃,就不会到现在还没嫁人了。”
      “哦……”沐蓉瑛也尴尬起来,昨日一见曹寅送留瑕回来,他就与曹寅打探了留瑕的概况,曹寅让他好生巴结着,说留瑕圣眷正隆,大约南巡之后就要做妃云云。他自己也想,毕竟妃子出来难,留瑕回家大概是康熙有意让她回来省亲,两下一对,便觉得留瑕做妃是跑不了的事,只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说法。
      两人僵在当场,一个端着茶盏喝个没完,一个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沐蓉瑛才没话找话说:“南巡乘船……还习惯吗?”
      “御舟比官船大些,一路也没什么风浪,还习惯。”留瑕摆弄着桌上的账本,轻声说。心里惦记起康熙,嘴上不露,眉心微蹙,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堆闲话,沐蓉瑛才辞出来。
      留瑕送了客,绕回禅房坐了片刻,用过午饭后,下了一场毛毛细雨之后,天晴初霁,留瑕便换了一件铁灰色对襟大袄,下系玄色褶裙,管家套好了车,她带着丫头,往南京郊外的雨花台去。
      赶车的车夫是个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是曹寅的家生子儿,送来伺候留瑕出门,十分伶俐,停了车,往里通报一声:“格格,地方到了。”
      丫头拿了踏脚凳子出去,搀扶留瑕下车,却是在雨花台的山脚下,当中一座小巧的墓,砌得十分精心。前头栽着修竹数竿,三面环山,景致清幽,并不觉得恐怖,旁边还有一座亭子,供祭扫之人歇脚。
      留瑕让丫头把带来的鲜花素果摆好,只见墓前的祭台石瓶上,早已插着两枝梅花,看来还很新鲜。丫头要把那两枝花拿掉,留瑕连忙制止:“把花儿放台前就好,这是人家的心意。”
      丫头摆好了鲜花素果,自与车夫到旁边去烧纸钱,留瑕燃起线香,拜了三拜,在心头说:“纳兰妹妹,我看你来了……”
      墓主正是纳兰洁,她死后,由大内赐了恩旨修墓,是曹寅、李煦两人经办,他们是康熙的奶兄弟,大约也猜得出来康熙托付的意思,因此整个墓修得干净敞亮。
      “皇上也来江南了,他正在杭州,过几日就来,或许也会来看看你……”留瑕抿了抿嘴,看着坟上在春雨过后冒出短短的狗尾巴草,一岁一枯荣的草又得了新生,然而,明眸皓齿今何在?可曾转世?或是在南京的山岭间,化作春风秋雨,也似性德一般,干净来干净走,不染尘埃?
      “我晓得你是怨我的,怨我一次次劝你、催你、逼你,我自己不愿做的,却逼你去,我不求你原谅,可我心里有些话儿,只能对你说了……”留瑕将香插到炉中,往下看着纳兰洁的墓碑,她抚摸着那汉白玉刻下的名字,深深地一叹,“帮皇上求得你,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心中猜想,皇上是不愿我搅到宫里,葬送了这一点真心,就想从你找到我的影子……你或许怨他自私,扪心自问,我也自私,在宫里,我除了老太太跟皇上的疼爱之外一无所有,你与我平素不过心,为了我的前程,只得断送了你……”
      “起先,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你死后那一阵,我也不特别感伤,可这些日子来,我常常梦见自己用你的脸做了妃子,人老珠黄,喝奴使婢、钩心斗角,每每从梦中惊醒,恍然间,竟不知身在梦里梦外,这才悔恨葬送了你……纳兰妹妹……”留瑕眼里一阵发热,可是却干得一滴泪也没有,她哑声一笑,看着苍天,半晌才低下头来,往后退了两步,深深作揖。
      留瑕上了车,心头原本沉甸甸的,一吐郁垒后就觉得好得多。一路往来行人少,又是太平世道,不怕有人打劫,留瑕掀起车帘子透气,春雨如油,洗去了悬浮的尘埃,从空气中透出一股子清新的味儿。
      这雨花台得名也是有典故的,传说南朝的云光法师在此说法,感动天龙,顿时妙花纷飞如雨,花雨落地,便成了雨花石。雨花石平日埋在石堆土里,正是要在这样的雨后时节,从土石中给冲出来,才看得真。
      马蹄达达,踏过满地落花,妙花如雨当然是传说,在这灵秀之地细细品味传说,也别有一番雅兴。留瑕放下车帘子,问那丫头:“你捡过雨花石吗?”
      “回格格的话,捡过的,就在这附近有块空地,捡的石子又大又漂亮。”这丫头是管家的小女儿,只十一二岁,留瑕离家时,她才刚出生没多久,名唤梅香。留瑕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便想起了康熙闹着要她唱《打梅香》的事儿,对这小姑娘平添好感。
      留瑕是个小孩性子,想起小时候也捡过雨花石,只不记得是在哪里:“你领我去捡几颗石子玩,好吗?”
      “好。”梅香的眸子闪闪发亮,她平日都在家里给拘得紧,姐姐也早就嫁人,几曾遇过有个年长些的女伴领她玩耍?又哪有不愿的道理?梅香掀了车帘对车夫说了几句话,两个孩子商议了一阵,转了个弯,领着留瑕去捡雨花石。
      车夫显然比梅香更常出来玩,他先把车寄在熟识的农家,借了铲子、筛子等一应用具,带着留瑕走了约莫半里路,到一处满地都是雨花石的的小丘去。
      留瑕与两个孩子一人一把铲子,挖开层层堆叠的石子,从挖开的缺口滚出许多藏在里面的雨花石,看着好的就放到筛子或簸箕里,等会儿拿去冲了水再拣。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发潮,石子看得亲切,三人捡了满满三大盘,拿回那农家去,一股脑儿倒进盆里,放上水,一颗颗拣选,又从中挑了半篮出来,剩下的就由那车夫随意处置,直玩到傍晚才赶忙回城。
      吃过了饭,留瑕把梅香叫到房里,拿了水盆刷子,一一把石子上的污垢刷干净,放到几个冰纹江西笔洗里,打了干净井水注进,这些雨花石才从石子变成了文玩。透过干净的水,因为表面看起来有些透明,摸起来温润如玉,玛瑙一般的散发出绚烂多彩的色泽。
      留瑕满意地看着自己辛苦整个下午的成果,这才要洗澡歇息,打开衣箱,想起佟妃给她做的体己衣裳还没看过,便翻出来一看,里头主要是小衣跟几双睡鞋。女儿家爱美,这几件小衣都是上好的软绸裁成,正中绣的牡丹、玉兰、折枝梅都活灵活现,配色又素雅,留瑕看着十分喜欢,便拿了替换。
      过了两三天,留瑕突然地发了高烧,管家请了医生来看,那医生先看了留瑕的脸、耳、鼻,又碰了碰她的中指跟脸,再诊脉,对那管家说:“你家里人,可都出过痘了?”
      “都出过了。”
      “这位奶奶几岁人?是不是也出过痘了?”医生问。
      “二十四岁,大约没有没出过,小时候也请先生给种过鼻苗,可那时候不见效,后来给老太太接去京里,听说京里防痘防得紧,应当没有出过。”
      “这附近,最近可听说有人出痘?”医生又问,眉头皱得死紧。
      “没有,去年不是您来给这附近的孩子都种了鼻苗吗?”
      “那就奇了……既然这附近没人出痘,是怎么染上的?”医生沉吟半晌,拿了药笺写下药方,“这位奶奶二十四岁才出痘,而且这痘来得凶险,夹着热毒,要赶紧地清血疏导,这几日痘大约就要灌脓,快些给她缝个手套,别挠破了痘,就不坏事也要落下一脸麻子,要小心再小心。”
      管家诺诺称是,连忙张罗着药草防痘,他心中思量,沐家就在隔壁,该当通知一声,以免痘疹扩散,便差了梅香过去。
      梅香与沐家的大丫头们一向来往惯了,开了小门就进到沐家园子,过了几栋楼,问人知道沐蓉瑛在家,便一径来到他办事见人的地方,敛衽一福:“大爷万福。”
      “梅香?什么事?”沐蓉瑛抬头看了一眼。
      “回爷的话,我们格格出了痘,我爹让我来告您一声,防着痘疹流行。”
      “出痘?怎么会呢?”沐蓉瑛放下笔,认真地看着梅香,“这附近没听说有人出痘啊?还是她穿了、碰了什么染过痘脓的东西?”
      梅香摇头,侧着脑袋说:“我爹也正纳闷,格格这一向穿的用的都是宫里东西,也只出去了一趟,因是去祭个姑娘,爹说,只怕是冲煞了,要跟太太商议,是不是请几个姑姑53来驱邪?”
      “请先生看过了?”沐蓉瑛起身走了几步。
      “看过了,似乎很不好。”
      沐蓉瑛想起什么似地抬了抬头,问梅香:“她去哪里祭人?”
      “去雨花台下,是个从前在宫中认识的小姐。”
      沐蓉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低声问:“可是姓纳兰?”
      “不记得了,只记得那里种着竹子,还有个亭子,挺幽静的。”
      沐蓉瑛颓然坐回太师椅上,挥了挥手:“你去吧……”
      梅香去了,沐蓉瑛站在窗边,俯瞰着隔壁的博尔济吉特家。他原本以为留瑕只是皇帝身边一个伶俐的体己人儿,所以才什么都没问……窗边的半桌上放着一本线装的《饮水词》,扉页题着“桃叶女史雅正,愚兄性德顿首”,桃叶女史,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桃叶红颜——纳兰洁。
      从前总觉得纳兰词带着不祥,因他相信,世间没有人力不及的事,只有去不去做、会不会做的问题,事业如此,感情自然也是如此。
      “洁儿……”
      他看着腰间的荷包,绣着一只船,忆起往昔同乘扁舟游玄武湖,她持着一壶酒,浅斟低唱,却是山西的小曲,是戏耍,亦是表明心迹:“一绣一只船,船上张着帆,里边的意思,情郎你去猜。”
      她喜欢文辞,与北京的堂兄纳兰性德多有书信往来,是纳兰性德的词,让他们在夫子庙邂逅。那年要猜元宵灯谜,正是纳兰公子词风靡江南的时候,还有点元宵状元的风雅事,她是性德的堂妹,自然在灯谜会上抡元,于是他注意到了这个清秀的少女,某次在渡船时遇见,便攀谈起来。
      因为纳兰性德结缘,也因性德之死而分开。三四年前,纳兰性德病逝于北京,她同父母去祭奠,性德之母赫舍里氏十分喜爱她,百般挽留;又让伯父明珠知道她有文才,与她父母商量后,就将她送进宫给惠妃做伴,顺便教导年纪最长的三格格诗书琴棋。但是宫中向来在宫女、女官二十岁上下就会放出去,决不留人超过二十五岁,沐蓉瑛一直耐心等待着……
      这么一去,万里河山、千仞宫墙阻绝,音信全无。只没想到,回来时,却是一个小小的骨灰坛和一本泪痕斑斑的《饮水词》,叫他情何以堪?
      最难受的,是她从不入梦,沐蓉瑛合起那本词集,里面的性德的亡妻尚且托梦而言——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洁儿,你在哪呢?
      而另一头,在杭州的康熙自然不知道留瑕出痘的事,他正由浙江巡抚金鋐、闽浙总督王騭、杭州将军郭丕、礼部尚书张玉书、熊赐履、李光地等人陪同,东奔西走,忙得不亦乐乎。
      这群陪客中,金、王、郭三人是东道主,本不稀奇,张玉书是江南丹徒人,算是半个地头蛇,又是饱学大儒,被康熙点了名作陪。而熊赐履与李光地之间,则有点尴尬,这熊赐履是太子师保,前些日子丁忧守制在南京家,此番特来伴驾,他原是李光地座师,也曾举荐李光地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知怎么,师生二人忽巴啦地翻了脸,此后明争暗斗不断,只是碍着康熙在场,不好明火执仗指脸子骂而已。康熙冷眼旁观这群近臣,隐隐察觉这些人脸上笑得开花,心里恨得咬牙,只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这一日御舟过了钱塘江,泊在会稽山下,张玉书向其他人告了个罪,去忙康熙交付的差使。众人正要随驾,康熙却挥了挥手说:“你们都在这儿候着,朕也只是上去看一看就下来,朕脚程快,你们跟不上,榕村54跟来吧!”
      李光地答应了一声,急急跟上去,跟在康熙身边说了不知什么,只远远瞧见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很是赏识。熊赐履自坐了个折椅,摇着扇子,嘿然冷笑不语。
      坐在熊赐履旁边的是金鋐,他在平台战争时是福建巡抚,与施琅、姚启圣等人共谋台湾,用兵在外不能没有内应,出身福建的李光地在朝中明的暗的帮了不知多少,金鋐等人因而与李光地结为莫逆。
      金鋐见他脸上冷冷的,猜测是不满李光地,便想给李光地缓颊,见熊赐履额上沁汗,便帮着扇风,笑着说:“孝感公55,浙江这地方湿热,我让人熬了绿豆汤,给您降降火。”
      “您受累。”熊赐履当然知道金鋐跟李光地交谊匪浅,听他说给降火,心知是要给李光地讨个情,只不肯成全他,本想拿话刺一刺,抬眼皮一看旁边,却坐着闽浙总督王騭,这人做事勤奋,很得康熙喜欢。熊赐履心中掂量,不清楚金王二人的底细,便敛了怒容,把话说得含蓄:“地方热有地方人的方法,听闻浙江的竹夫人啦、扇子啦……做得挺好,一个夏天卖下来,就是秋天没人买了,也还能过得去,抚台大人,是吗?”
      金鋐把这话掰开揉碎,又怎么听不出熊赐履自叹“秋扇见捐”,不肯卖他个脸面与李光地合好的意思?心中暗骂了一声“老匹夫”,也淡淡一笑,不愿再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倒是王騭拿了手巾擦擦额头,不咸不淡地从旁边插过话来:“浙江不单竹夫人做得好,汤婆子也做得好,这一带的女人家,还流行过一首竹夫人的歌,这是乡野俚曲,本是不入孝感公清耳的,只是咱们办事人多少了解些风土民情吧!郭军门,您嗓子亮,给孝感公听一听咱浙江的野味?”
      “得了您哪!”郭丕虽然位居将军,却是在朝中当过侍郎才放出来的,宦海浮沉,没少见过这些龙争虎斗,心知是制台大人要揶揄这位理学大家,想了想就唱:“竹夫人原系从凉妇,骨胳清,玲珑巧,我是有节湘奴,幸终宵搂抱着同眠同卧,只为西风生嫉妒,因此冷落把奴疏,别恋了心热的汤婆也,教我尘埋受半载的苦。”
      一曲唱罢,金王等人连带旁边的侍卫都笑得打跌,熊赐履虽也赔着笑,但额上青筋一蹿一蹿,王騭見他要恼,倒也不怕,只摇着扇子,一语双关:“再给诸位说个笑话,不笑可别怪。有个男子没讨老婆,就这一个竹夫人、一个汤婆子,家有两醋,闹个不休,这男子就说‘竹夫人,你是伶俐的,别为汤婆闷;汤婆子,你是老成的,也莫怪竹夫人。你两人各自去行时运,冷时节便用汤婆子,热时节便是竹夫人,我与你派定休争,各自耐着心儿等’。”
      说完便与郭丕一起笑,金鋐与熊赐履心中一凛,这王騭果然是个狠角色,平日里不哼不哈,哪一边都不靠,可今日里说出这话,是不是康熙对他说过什么体己言语?要他来敲山震虎?两下都静默下来,又等了一阵,康熙与李光地下来,又各自上了御舟、官船不提。
      又过了几日,这些封疆大吏、饱学宿儒更是觉得有些惶恐,原来康熙特别颁赐王騭御衣凉帽,大加褒扬他是清廉总督,圣眷顿时又高出李光地许多,对金鋐,则有意无意地提起他之前上奏杭州旗兵骚扰百姓的事,搞得金鋐惴惴不安。
      而自从那次随驾观潮后,康熙就不怎么要李光地在跟前,闲暇时屡召熊赐履,却又绝口不谈李光地,只东拉西扯一些读书心得。李光地心中忐忑,熊赐履也是如坐针毡,不敢多惹是非,一群庙堂之臣被皇帝搓弄如同婴孩。
      康熙在浙江耽搁了五六天,终于要回转南京,离杭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逮捕了浙江巡抚金鋐与布政使李之粹。罪名正是金鋐假造有百姓出首控告旗兵扰民,康熙自己在苏州派出侍卫观风,又亲自询问消息最是灵通的酒馆店伴,到了浙江,又派张玉书去查访,确定金鋐口中控告旗兵的百姓根本是子虚乌有,但布政使竟附会于金鋐,故一同判刑,最后,金鋐充军奉天、李之粹发配黑龙江。
      李光地与熊赐履两人见此情都觉得十分不安,李光地是疑心这是康熙有心剪除他羽翼,而熊赐履则是觉得天威莫测,各怀着不同的心思,随康熙回到南京。
      御舟停在丹阳,康熙侍奉太后由陆路经句容县入南京,当晚驻在句容县城。江宁织造曹寅早与两江总督傅腊塔、江苏巡抚洪之杰等人前来朝见,制台、抚台二人见了康熙就退下,曹寅倒是被康熙问了许多,等到要退出前,曹寅才说:“主子,有件事儿,原不该这时候说的,只是事情有些棘手,不能不报。”
      康熙倚着迎枕,自己捶着腿,半眯着眼睛,闻言看了曹寅一眼,又懒懒地低下眼皮:“你这话奇,这本来就是个望风奏闻的时候,说。”
      “这不是国政,是一点私事……”曹寅飞快地瞄了康熙一眼,低下头说,“留瑕格格出了痘,情况很是凶险,是血热痘疹。”
      “血热痘疹?怎么会呢?”康熙矍然开目,坐直了身子,“什么时候染上的?”
      “刚回南京两三天就染上,已经有十天左右了。”
      “南京正流行痘疹吗?”康熙问,旗人、蒙人向来最怕痘疹,他自己是与太后同时得的痘疹,染过了不怕,只是不知道这船上有多少宫女还没染过,而且最怕把痘毒带回京。京里现在还有些等着要见他的蒙古王公,当中只怕还有没出过痘的,要是有个万一,蒙古局势就要生变。
      曹寅自然也知道这层干系,连忙回答:“回主子的话,没有,格格家住的那一区,去年才有个先生给孩子们都种了鼻苗,几乎都出过痘,在格格发病前,也没有人出痘,奴才这才觉得奇怪,格格是从哪儿得的痘疹?”
      “朕知道她,小孩性子爱热闹,她可有出去哪儿玩?才带了痘疹回家?”康熙定了定心,脸上敛了平日的微笑,却依然显得从容,只眸中反映的桌上烛火,泄露了他的心焦。
      曹寅还是摇头,他搓着手说:“格格就去了一趟纳兰小姐坟上,是奴才的家生子儿赶车送去的,他说格格上坟之后,去雨花台下捡些石子玩,接着就回家了。可奴才的这个家仆也还是生身,但是没有发病,奴才与先生讨论了很久,实在想不通是从哪儿得的。”
      “女孩子家爱美,生了个痘疹可多伤心?病人最怕寂寞,她又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不定多么难受呢……”康熙默然良久,才挥了挥手说,“到了南京,你给安排着,朕抽空去看她,下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50 德化窑:位于福建省泉州府德化县,自唐宋便开始烧制青白瓷与白瓷,至明清发展成全国性的瓷器中心,专门出产白瓷,有瓷坛明珠之称。
    51 桃叶渡:为南京秦淮河上的一个小渡口,名列金陵四十八景之一。传说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有小妾桃叶,每每渡河与王献之见面,因河上偶有风浪,桃叶便感畏惧,王献之遂作《桃叶歌》安慰爱妾,歌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渡口因而声名大噪。
    52 曹楝亭:即曹寅,字楝亭。
    53 姑姑:也称姑姑子、姑子,是民间对道姑、尼姑一类女性的俗称。
    54 榕村:李光地的别号。李光地字晋卿,号厚庵,福建安溪人,后学多称安溪先生或安溪李相国。
    55 孝感公:时人与朝臣对熊赐履的称呼,参见清.李光地《榕村续语录》。熊赐履,湖北孝感人,字敬修,一字青岳,号素九,别号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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