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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行宫.康熙二十八年春 ...


  •   佟妃坐在妆台前,红木螺钿拼出百鸟朝凤图案,桌上一溜儿摆着几只仿越窑青瓷圆盒,里面是曹寅妻子下午送来的各样面膏花粉,还附了一份折子。上面详细写着调配的方子与使用方法,说都是江南闺阁中常用的方剂,什么唐代的则天玉女粉、太平公主桃花粉、太真红玉膏,宋元的永和公主澡豆、金宫八白散、元宫冰屑膏、镇心君子散等,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揭盖子,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佟妃看了折子,长叹一声。
      旁边的大宫女连忙兑了茶过来,帮着收拾:“娘娘,可要试试这儿的东西?”
      佟妃打开其中一只,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便散发出来,她沾了一点在手背上涂匀,颓丧地说:“试什么?都老了,再怎么搽,能把青春年华搽回来吗?”
      “娘娘,您说哪儿话呀!外头传好了热水,您先沐浴,咱再来打算这些东西。”这宫女很是聪慧,赔笑着扶起她,“我奶66说,这面膏花粉涂了虽说不一定有效,可不涂呀,那就一定无效。娘娘华质丽资、风韵天成,不用粉儿花儿也比其他的小主强,只这些东西横竖放着也是放着,用起来,就算无效,看着也赏心悦目,不用倒浪费了。”
      佟妃给她哄得回了心,破颜一笑:“就依你。”
      沐浴过后,佟妃由着宫女伺候,先在身上涂了用人乳、藕汁、苏合香油等药方调的四精膏,这是宫中常用的体膏,能使肌肤润泽,温暖的淡香让佟妃的心情好了许多。坐到妆台前,又看了那份折子,因她脸色向来苍白、体质孱弱,看起来总是病恹恹的,便想润一润色,遂叫宫女取了太真红玉膏给她匀脸。
      这太真红玉膏传说是杨贵妃常用的,原方是要取杏仁、滑石、轻粉磨成细末蒸过,加入冰片、麝香研磨,用时再加入蛋清匀成面膏。曹寅妻子为使方子更见效,听了大夫的话,把轻粉换了珍珠粉,打开只闻得淡淡冰麝香,沁人心脾,宫女们取了蛋清来调膏,细细给佟妃搽了。
      正要准备着就寝,佟妃又叹口气,有气无力地吩咐:“去问问皇上回来没有?”
      宫女们答应着去了,佟妃默默地摆弄着桌上那些瓶瓶罐罐,突然见一个宫女喜滋滋地回来:“娘娘,皇上让您去呢!”
      “哦?”佟妃猛地抬起头,南巡以来,还未得一幸,眼下心前,全是康熙疼宠留瑕……她抚着心口,刚稳下来的心绪又被搅乱,略定了定心便换了衣裳往康熙住处赶去。
      她的住处离康熙住的后堂不远,绕过几个回廊便到,每隔几步就悬着一盏宫灯。江南夜雾,笼住满园梨花疏影,夜露渗过肌肤,竟感微凉,这短短的回廊走得人心焦。她拉紧身上披风,满眼春云轻风不在心上,只悬念着宫灯彼端。
      好不容易绕出了回廊,眼前开阔,堂前一个闲人也无,侍卫都站在二门之外,金砖漫的地面洒落月光如水,康熙端了张躺椅,正独坐院中,瞑目想着心事。几个粗使丫头低着头正从配房提着一桶桶冒着热气的水往屋里送,佟妃不敢惊动康熙,拦住了他身边暂代的总管:“皇上今儿去了哪里?”
      “回贵主儿话,先去了留瑕格格家探病,又去了观星台跟玄武湖。”
      佟妃一听去留瑕家,也不动声色,只问:“今儿用的什么浴剂?”
      “今儿没用浴剂。”
      “格格生着病,我看还是去寻御医配点艾草、沉香清清身子才好。”佟妃吩咐,那总管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佟妃站在廊下,望着康熙的身影,见他穿得不厚,心头疼惜,便解下了披风,走到他身边给他披上,“皇上,夜凉。”
      康熙没有睁开眼睛,却也没有把披风扯下,一手支着头,疲倦地说:“朕心里有数。”
      佟妃低下身子,试探着坐到他的躺椅边,康熙没有动,任她依偎。佟妃靠在他怀中,轻搂着他的腰,纤纤素手抚过他的身子,听见他胸腔里稳定的心跳,随着心脏的跳动,她感觉到一阵阵的温热从他胸膛传到脸上。
      康熙如何不懂这暗示?只他现下没心思哄她,佟妃在这事上向来羞涩,给她摸几把也还不至于撩拨得他□□难耐,便半躺着,不动、不说话也不拒绝。他放空了心神,将外在的一切抛诸脑后,再把今日得知的千事万事全部兜在一起,在脑中分门别类。
      先扫去礼仪文章,什么派了谁去祭陵、谁去祭神之类的事,再抹去各种奏请册封旌表的事件,诸如哪府哪县出了节妇烈女的事,将剩下的国政,分六部排好,跨越两部以上的大事才开始推敲,该用谁、降谁、警告谁、观察谁?该花多少钱赈济今年的凌汛?多少钱淘挖南巡看到的运河淤积处?蒙古情势要用哪个旗防堵哪个盟?宁夏、古北口、喜峰口等通往蒙古的关隘是不是该换换军备?都统要不要更换?军队要不要移防……
      直想了两三刻钟,想好了明日该如何发布命令,康熙才把心神放到外部去。佟妃早已把他半个身子都摸了个透,见他还不动如山,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委屈,都已经从脸吻到颈子上了,怎么还在装死?难不成转了性儿,要做柳下惠?
      康熙还是不想碰她,懒洋洋地扭了扭身体,闭着眼睛说:“水好了没?”
      佟妃失望地撑起身子,见那总管飞奔过来:“回皇上,水已好了。”
      “好了干吗不早报?谁教你这么伺候差使的?打量着朕冷死没人心疼?留瑕回来,就打发你去照顾规矩!”康熙打着哈欠起身,随手把佟妃的披风扔在椅上,嘴上抱怨,脸上却没有半丝责骂的意思。
      那总管也是个驴性子,越骂越开心,笑得脸上开花,早拿来了康熙的披风给他裹上:“奴才哪舍得皇上冷?不过,照顾猫小爷可是美差,奴才巴不得呢!”
      “美得你!吃了蜜蜂屎67似的,骨头轻得都快飞上天了,就你这马虎样儿,朕还舍不得把规矩给你养呢!”
      康熙笑骂着往堂中走,拾阶而上,刚打开门,满脸的笑容就像凝固了似的,迅速滑落下来,沉声问:“谁让你做主用的艾草!”
      那总管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说:“回皇上,是贵主儿吩咐……”
      还没说完就马上住了口,低头退到旁边去。北京水少,就是在宫中,洗浴一般也都是擦澡,南方富贵人家则多是浸浴,康熙来了南方,也入境随俗,松乏松乏身子。闻着艾草味隐隐从房中传来,康熙却没有发作人,只攒紧了眉进去,洗没一刻钟就出来,一迭连声要人把水拿去倒了,赶紧地开窗把艾草味都散掉,而且罕见地让人再烧热水,什么都不准加!
      佟妃知道自己惹他不悦,但是却不知他为何不喜欢艾草。等水的空档,康熙又去另一头躺着不动,佟妃不敢过去,等他又浸了热水,这回泡了两刻钟左右,才甘愿起身。穿得厚厚的,又用木香汤洗了脚,套上厚棉袜,自顾自地上床去睡。
      佟妃站在外寝,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半晌才听康熙慵懒的嗓音从床帐里传来:“宣你来不是让你罚站的。”
      佟妃闻言,心中才松了些,走了进去,宽去外衣,放下床帐,低声说:“臣妾擅自做主用了艾草,请皇上恕罪。”
      康熙手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温声说:“你跟朕,老夫老妻了,还不知道朕最厌烦艾草。小时候成日给御医们针灸,熏都熏怕了,闻了就头疼……不过这也没什么,往后记得就是。”
      “臣妾无能,惹皇上心烦了。”佟妃轻轻地抓着康熙衣襟,倚在他怀中说,“臣妾有时真羡慕留瑕格格,皇上见了她,就是怒也含笑……”
      话中有话,分明是幽怨,康熙厌恶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哄着说:“留瑕是个鬼灵精,羡慕她做什么?”
      “皇上不就喜欢格格聪明伶俐吗……按说也是的,格格出身好、相貌好,风华正盛,不像那些刚进宫的贵人不知情趣,也不像臣妾这些老妃子死板单调,不怪皇上疼她入心。”佟妃窝在康熙怀中,喁喁细语,手指绕着他的盘扣。
      话至此,康熙明白留瑕是在一个极端尴尬的境地中了。妃子们观望着,知道他宠她,还不敢造次,可要真的纳了留瑕做贵人,妃嫔们就会群起攻之。他心中一沉,暗自神伤,看来这留瑕确实是留不住了……
      心头沉重,但是康熙不动声色,像一般人家夫妻临睡前谈家常似的说:“留瑕得了痘疹,这痘疹来得奇,她附近没有人出痘,你要防范着,会不会是宫里有人出痘不知道?”
      “臣妾晓得了。”佟妃答应了一声,她却不像康熙那样忧心,似乎还有一丝轻快,她说,“皇上,咱们好久不曾这样说说话了。”
      “嗯……”康熙骑了半天的马,又憋着气,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敷衍地应一声就想翻身睡去。
      佟妃将他的手捧在心口,平静地说:“皇上,臣妾宁愿您少召臣妾去乾清宫,哪怕一年只能来臣妾宫里一趟也好,就算您没碰臣妾一根手指,臣妾也不怨。臣妾不会诗词歌赋,也不会讨您喜欢,可咱们就这样整整齐齐地说说话、扯扯家常,谁生病了、谁生孩子了、谁结婚了,这不才是夫妻吗?”
      康熙心中一动,没有说话,佟妃摇了摇头,把头缩在他肩窝,闷声说:“睡了?”
      康熙正要答话,却见佟妃爬起身来,给他掖好被角,便闭了眼睛装睡,听得佟妃自言自语地说:“每回要跟你说话,总是抓不准……歌儿里说梦见了情郎在别人怀里,可你梦里梦外都不在我身边,好不容易在了,可又睡了……唉……睡就睡了吧……也是我心里难舍得,我的皇上啊……别是在我怀里,可梦儿中又到了别人那里……”
      突然,佟妃苦涩地一笑,康熙觉得有人把他搂在怀中,又听佟妃低声说:“犯傻,梦里去了何妨?醒时去了才是苦呢……”
      康熙胸中涨起一阵酸热,感觉佟妃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着孩子,他静静地伏在她怀中,止不住心中一阵惆怅。心爱的女人得不到,可眼前这妃子却又如此情深,叫他想惩治又下不了手,只能将这满腹心事锁在肚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如水春月照孤单,留瑕拥着宁绸衾被,也是满怀愁思。出痘最怕冒风,不能开窗,想着今夜,玄武湖畔春柳如烟,浓艳的是湖上画舫、才子佳人,淡雅的是自家院中明月又照梨花落。幽幽冷香,冻不住心头一阵阵涌上的温热情思,待欲入梦,抬手搁在枕边,才发现腕上的白玉镯松松地落到肘间,心中一惊,这镯子打她入宫就戴着,向来只能推到手腕上三寸而已。
      留瑕思量片刻,还是披衣起身,揣了菱镜,就着窗纸外透入的月光独看,看了一眼,便把镜子撂下,支颐望着瓷瓶中一枝梨花发呆。愁的倒也不是容颜减损,还是自及笄以来就烦恼至今的老问题,人人看着她事事圆满,倚仗着太后皇帝,有才有貌、有钱有势,可谁又懂得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谁又明白她最怕指给了个不争气的满洲汉子?古往今来多少才女美人,真正能幸福圆满、白头偕老的有多少?
      就像她父母,算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了,可谁知三藩乱起,东南半壁烽烟四起,父母将她仓皇送走。她刚到北京不久,就听说父亲带着所属军队开往岳州与安亲王岳乐合兵,为了保护主帅而死。母亲将父亲的遗体收葬在南京将军山下,随后也殉夫而去,二十载的恩爱一朝毁于战火,徒留这寂寞深院与一湖凄凉。
      越是深情缱绻,分离越是痛苦难舍,如钝刀子剜肉,越挖越疼,可是要一刀斩断情缘,又谈何容易?
      留瑕打开自己的首饰箱,拾起里面一个银白龙纹锦盒,盒里躺着一串天青色珠子,每颗珠子接缝处,都用银丝绕成托子,防着珠子互相摩擦,用银线串起来,垂着银白的穗子。
      留瑕将这珠串用丝帕小心拿起来,乍看并不出奇,戴在留瑕雪白的手腕上,在薄薄月光照射下,银丝珠光相互辉映,泛出一层淡淡光晕,这便是最为名贵的东珠了。不同于每次可以进几十盒的普通珍珠,东珠生在东北的松花江里,禁止百姓采集,一年进上的数量只能以颗计算。未入关前,太祖更曾为了私匿九颗东珠而斩杀功臣;入关后,为表示皇室守土有责、国运如日东升,才在皇族冠服上许用东珠,而一个亲王的冬朝冠上,也只能有十颗,留瑕这串珠子的珍贵可想而知。
      当然,珍贵的东西,留瑕见得多了,而这珠串后头包藏的情分,比珠串要可贵得多。这是太皇太后七十大寿时的寿礼,康熙带着留瑕到珠轩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才找出来的十五颗一般大小的天青东珠,康熙与留瑕又闷在珠轩里看了一堆样式、画了图稿给造办处做,太皇太后去世前,把这珠串留给她做个心念。
      “姑娘,这串珠子,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了你……太宗皇帝从前告诉我,他说,这东珠是天赐满洲的宝贝不假,可说起来不过也是珠子,为什么这么看重呢?”太皇太后珍惜地摸着珠子,用丝帕擦干净,看过一甲子的风云开阖,人生的体悟,全在这串珠子间,“其实,这东珠从前都是要送给前明皇上的,建州左卫一颗也留不住,就为了东珠,太祖皇帝不知受了前明多少气,我们把东珠镶在朝冠上,就是要儿孙永远记住,前人吃的苦、受的难,就是为了能把自己土地上的东西留在自己手里。太宗皇帝还说,从前大金跟辽打起来,也是为了辽国要抢我们的海东青去捕天鹅,而天鹅吃蚌、肚里有东珠……”
      太皇太后那苍老的眸子亮起一丝狂热,她的声音慢慢地高昂:“姑娘,我给你这串珠子,是知道你不是个普通人,你要记得我今日的话!为了能做自己的主,不管多少羞辱、多少困难,都要忍,就像珠蚌结东珠,要发光、要发亮,你就得忍着沙砾在身子里硬磨。这沙砾,那就是你的男人!满洲男人命硬,是海东青一般的性子,天不收地不管,可他们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你要忍着他们的臭脾气,把这沙砾包成了东珠,他就一辈子离不开你了!我没能把太宗皇帝包成个东珠,可我姑姑哲哲68就能,太宗皇帝爱过我姐姐,可那是迷恋,姐姐去了,到头来,太宗皇帝还是回到姑姑身边,这才是真正的东珠!这就是汉人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姑娘,你明白吗?’
      “老太太……”留瑕深深地叹了口气,太皇太后的容颜消失在记忆深处,“可皇上不是太宗皇帝呀……”
      南京又下了一场春雨,朦朦胧胧地洒满了这灰扑扑的石头城,把城中的春景全都洗了出来。康熙陪太后吃过午饭,太后自去歇晌,他的习惯是吃饱饭就要遛弯,午晚两餐饭后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刻,他有个好处,就是不在快乐的时候给自己难受,因此饭后半个时辰内不听国事、不理家务。
      康熙自揣了规矩来到水榭里,见远处青山绿得可爱,让把水榭的一面青纱壁拆下来。人们沏了茶来,他一口分三次咽下,去了口中油腻,搬了张躺椅,把规矩放在身上,懒洋洋地躺着不动,合了眼睛睡去。
      睡了片刻,恍惚间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又下了起来,他是冷惯了的,规矩缩在他的明黄缎褂里,热乎乎地也不怕这一点春寒,又入梦去。薄雾中但见碧水蜿蜒,远处有那么一座小小城池隐在烟柳深处,身子像在船上虚浮着……抬眼见山外一抹胭脂红,水溶溶地直漫到船边来,点点白鸥飞落江上,给夕阳也染红了羽毛,颈上一凉,他动了动身子,低头见自己袍角给沾上了几点水珠,也不知是江波还是天雨,远远地听见村童牧笛,震起江岸垂柳摇动,天边薄云扰戏,看久了,心也像坐了船似的随波荡漾……
      “喵呜……喵呜……”
      一阵猫叫惊醒了康熙一场好梦,他感觉有东西在推他的脸,睁眼看去,把那捣蛋鬼抓了起来:“规矩,谁让你用脚踩朕!越来越没规矩了!”
      骂归骂,康熙一手拿起打簧表看去,是到了该起身办公的时辰,他瞪了满脸无辜的规矩一眼:“念你叫朕起来有点功劳,不罚你,以后不准用你的脚推朕!”
      说着,便起来动了动身子,把规矩交给个丫头,自己回正堂办公、见人。今日公事少,主要是准备着后日要回京。办完了公事,他惦念起乳母曹孙氏,便叫人去问曹老太太在哪里,回报来是在太后住处。康熙便带了人到太后那儿去聊聊家常。
      一进到太后住处,只闻得满室脂粉香,都是他带来的妃嫔。人们见他进来,全都忽地一声跪下去,只佟妃与曹孙氏屈膝一福、太后端坐不动而已,康熙自在佟妃的凳子上坐下,对众人说:“都起来吧!”
      “皇帝要来怎不派人说一声?咱们这群老小娘儿们,正在数落你呢!要给你听见了,只怕要砍头的。”太后打趣着说,顺手拿了碗银耳递过去,“我不爱吃银耳,你今儿中午有些咳嗽,这东西润肺。”
      “谢母后赏赐。”康熙接了,那银耳用个仿宋钧窑海棠红杂菟丝纹小碗盛着,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康熙擦了嘴,才赔着笑说,“母后要骂儿子,儿子就来听听壁角,看母后都骂些什么,儿子好改了。”
      “曹家的,你看看,我说我们皇帝最精,耳朵长着呢!不能骂,刚说个不字,马上就迈腿儿来了!”太后转脸对曹孙氏说,说完便抿嘴儿笑。
      曹孙氏笑眯了眼睛,看着康熙说:“要按着我老婆子说,也没什么,老爷子春秋鼎盛,来到江南,玩玩看看的,难免嘛!”
      康熙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看见佟妃一脸不自在,连带着旁边的小妃嫔们都低了头不说话,知道这莫名其妙的话必定跟自己有关。嘴角一挑,把不悦的感觉压住,他再怎么生气都不会在太后跟前发火,又装傻说:“母后,你跟孙阿姆一递一句地说什么呢?”
      “咳!还不是你要去逛秦淮河的事儿?我正在跟你阿姆说呢,让虎子拖住你别去。虽然说去瞧瞧野景没什么,只是那地方是个风月窟,传出去不好听。”太后大剌剌地说,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是不管的,只太皇太后去后,这宫中万事一下子都要她来做公亲,加上康熙把对太皇太后的敬爱都转到了她身上,两人年岁又相差不大,平添几分姐弟似的亲近,所以太后的顾忌也就少了。
      康熙眉峰一动,脸色不改,却皱了皱脸,很委屈似的说:“母后可冤枉儿子了,儿子又不是微服去,是带了督抚州县侍卫去的。就是个风月窟,儿子也不能带着底下人大张旗鼓去玩女人吧?母后您不知道,这两江总督傅腊塔、江苏巡抚洪之杰是一对儿夫人兵,夫人说东不敢去西,儿子若带他们去嫖,哪能这么显摆着去?要让督抚夫人知道,他们这两条小命就算玩完了,儿子还得留着他们多收几年税不是?”
      康熙一阵戏谑,又加油添醋地把督抚二人如何怕老婆的事说了一通,什么总督故意在家门口点兵要镇住老婆,却被一阵胭脂虎啸吓趴了,赶忙说:“下官恭请夫人点兵”;什么巡抚看戏间无意说:“红袖添香、人间乐事也”,回去就跪了算盘,大冷天的,从此落了个老寒腿的毛病。
      这顿胡说把太后与曹孙氏逗得一乐,也不去问他要逛秦淮河的事了,又聊了一阵家常才辞出来。佟妃等人跟着他出去,刚绕过转角,就听康熙冷冰冰地说:“都过来!”
      说完,也不等人,风一般的往后堂去,众妃一阵心惊,晓得这事儿今日没有善了的理,都害怕地看着佟妃。佟妃扫了其中一个小妃子一眼:“尹常在,你报的好信儿!”
      那个小妃子清秀的容颜瞬间变得死白,她瑟瑟发抖:“娘娘……娘娘……”
      “都是你在太后跟前胡言乱语!”佟妃丢下一句话,便自顾自地进后堂,其他的妃嫔脸上才有了血色,也跟着进去。
      康熙进到内寝换了衣衫,出来便见妃嫔们跪了一地,他自坐了一张酸枝木如意云纹贵妃椅,抱着规矩玩,话音淡得像水:“是谁嚼舌69?”
      一阵沉默,众人的头压得更低,只有那尹常在脸色苍白,全身都在发抖,康熙一眼就瞧见,他眸光中有一缕阴狠的光闪过,却还是淡淡地别过了脸,一手给规矩挠头,嘴上说:“你是皇贵妃,你自己说吧!”
      佟妃听这一声,连忙说:“回皇上话,是尹常在不小心在太后跟前说溜了嘴,却是臣妾治宫不严,请皇上降罪。”
      尹常在磕头如捣蒜,一边哭一边小声地替自己分辩:“皇上……奴婢没有……不是奴婢……”
      “你还抵赖!”“自己嘴不严实,惹太后与皇上不高兴,还有理?”“请皇上治尹常在多言之罪!”妃嫔们都嚷起来,有的骂尹常在、有的请康熙治她罪,一群娘娘吵得像市集泼妇似的。
      这群南巡跟来的妃嫔,除了佟妃,只有两个正经秀女出身的贵人,其他都是从宫女晋上来的,有一半是汉军旗人。其中,又以这尹常在最得康熙喜欢,相貌虽只中上之姿,但是活泼灵巧、嗓音清润,原先在乾清宫做粗使宫女,没身份的,在一次随驾到畅春园时承幸升了常在,此次跟来南巡,更见宠幸。
      康熙冷冷地看着尹常在不停地磕着头,他心中非常清楚,太后跟太皇太后都讨厌汉女,她们疼爱留瑕,不是因为她的汉人气息,而是她的满蒙血缘。这尹常在没有身份、也没有胆量去跟太后说三道四,太后也绝不会听她,必定是佟妃等人一起炒起来的。
      康熙摸了摸剃得趣青的头,下地走了几步,一股沉重的威压瞬间制住所有人的吵闹,就连佟妃都伏下身去,只有那尹常在还在嘤嘤啜泣。康熙走到她身边,淡漠的嗓音从她头顶打下来:“你知罪吗?”
      “奴婢……奴婢没有多嘴……”尹常在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那幽怨而留恋的神情,让康熙的心弦动了一下,他想起南巡渡河前在他怀中哭泣的留瑕。然而,他很快知道这不是留瑕,因为尹常在不敢对他分辩,而留瑕遇到他处置不公时,必要跟他争个输赢。
      “朕不要再见到你。”康熙旋身离开,那尹常在一声痛号,哭倒在地,众妃还来不及得意,就听康熙冷然地说,“也不要再见到你们所有人!回宫之后,除了皇贵妃,其他人全部移到景福宫外,都出去!”
      康熙转身走进内寝,把一地呆若木鸡的妃嫔撂在当场,愣愣地看着规矩颠着尾巴跑进去,佟妃首先回过神来,她磕了头,领了众人出去。
      一出了后堂,众人才回神,那景福宫在宁寿宫北,从前是太后住所,现在归了淑惠太妃,是个养老的地方。景福宫外,称东北三所,也就是所谓的冷宫,这一去,比死还难受,众妃纷纷痛哭起来。
      佟妃没有制止,幽冷地看了她们一眼,看见了她们的恨、她们的彷徨、她们的无助……而她,只是命人把她们送回去,自己又进了后堂。
      康熙在等她,二十年的夫妻了,她清楚自己的小伎俩瞒不过他、他也知道她不会停止对任何得宠妃嫔的陷害。然而,他只要知道真相、只要她认错,因为皇贵妃不只是妃妾,还是皇权在后宫的代表,比任何妃嫔都重要。
      佟妃静静地跪在康熙脚边,叩了个头,一长一短地把如何得知他要去秦淮河、如何鼓动妃嫔同去太后跟前的事情说了,康熙冷着脸听完,还是淡淡地说:“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
      “这是臣妾的职责所在。”佟妃冷静地说。
      “朕还是那句话,朕没有要去嫖女人。”康熙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他皱眉咽了一口才说,这倒是真的,这趟去秦淮河是乘了小型的御舟去,群臣护送,别说去嫖,就是妓院都没得进的。
      “可皇上要去秦淮河,不管有没有去风月窟,传出去都不好听。”佟妃直挺挺地跪着,原本说到这里,磕个头也就完了,可是她越说越觉得心头有些话不吐不快,干脆豁出去,面无表情地说,“臣妾还要斗胆劝皇上,不要听人挑唆,外头的新鲜事固然多,可危险也一样多,您是天子,不是旗下爷们。就像在苏州,带着格格出去逛街,虽说带了侍卫,难保人家不背后说些什么,请皇上三思。”
      康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感觉像被人照脸啐了一口,怫然大怒,刚提上气来,就又降了下去,倚着扶手,狞笑着说:“你谏得好,平日闷声不吭,怪道南巡这一路上蹿下跳的,没一刻安宁,又是挑着老佛爷选人、又是送礼给留瑕,打量着朕耳聋眼花,不知道你说了什么话?什么叫‘嫂子给姑爷做体己衣裳,家庭和乐’?朕还没封你皇后呢!想用这姑嫂名分挤兑她,等做了正宫再挤不迟,做不到正宫,大约也没这分量挤她!”
      康熙平常不大数落人,可要认真骂起人来,那真是刁得五毒入心还不带脏字,直勾勾地像千把利刃插进佟妃心中,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她又恨又气,手脚胸口都气得发凉,急怒攻心,她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撑起身子抗辩:“臣妾就是挤兑她怎么着?留瑕的年纪不小了,男女七岁便不同席,何况她已经二十好几?整日价地在您身边拌嘴使气,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您倒好,越留越上劲。东西十二宫,有眼睛的谁看不出来这是两厢情愿?既如此,又何必给她寻人?您再这样把她宠着、纵着,她还能嫁给谁?”
      “你这是跟朕禀事,还是泼妇骂街?你不要盘算着自己又是皇贵妃、又是表妹,就可以插手乾清宫的事。”
      相对于佟妃又怒又怕的尖细嗓音,康熙的声音显得阴沉而冷酷,正如佟妃在意的是留瑕的身份,而康熙真正关切的是佟妃有意来管他的寝宫。他一挥手,把那碗冷茶从佟妃脸边扫过,依然噙着那抹如刀的犀利冷笑。
      “留瑕是朕的宫里人,朕要嫁她,那自然要风风光光地嫁,你等着瞧,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少了一样,朕的名字就倒过来写!朕若是要留,那也是风风光光地留。朕与她的事情不要你多嘴,你不要忘了,你的皇贵妃是朕一道旨意封的,要废也只是一道旨意的事!”
      这样的警告已经很明显了,往昔的佟妃必定不会再多言,此时她惨笑着起身,并没有感觉皇权的压迫,只觉得康熙那样残酷而绝情。可是,她还要作最后的努力,眸中尚有未灭的火光,她的声音轻如游丝:“我这一身都是皇上给的,您什么时候收回都可以,可我从没想过管您的事,我没有玩弄朝政的本事,也没有那个心思。您怪我挤兑留瑕,这不假,可您替我想,谁有那个心胸气度看着自己的男人成日宠着另一个女人?”
      “朕是皇帝,不是你自家的男人!”
      森冷的两句话堵住了佟妃所有的想望,康熙冷漠地断绝了她二十年来的梦想,她眼里的康熙此刻异常清晰,一个时刻紧握皇权、除了皇权什么都可以舍弃的负心人。她哑然惨笑,胸中一呛,咳了两声,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花,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恍惚间,那温热的怀抱与鼻间传来的龙涎香很熟悉,可她却觉得那样寒冷,让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头行宫正在忙着传御医,跟来南巡的老御医却不在,他往留瑕家看了病后,就溜到山中寻僧访道去了。
      差不多午饭过后,老御医切完了脉,又看了留瑕腕上的痘,一拈长髯,半月形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恭喜格格,痘疹的势头已过,只要再等几天,这些痘就会自己结痂脱落,不会有疤痕的。”
      “是吗?谢谢先生。”留瑕微笑起来,连忙唤管家取银封来,“先生,这几日劳烦您,实在过意不去,这点心意,请先生用杯茶水吧。”
      老御医擦了手,接过茶来呷了一口:“格格太客气了,这是您吉人天相,老朽不过适量用药而已。说句实话,皇上派老朽来时就吩咐过,若是治好了格格,让您完完整整地回到乾清宫,要赐老朽一笔银两,在太医院招些年轻人研究这痘疹的治法。说到底,这也是您赏给老朽的礼。”
      “哦……”留瑕点点头,似乎还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
      老御医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老朽是个修道之人,这几日在玄武湖边见了一个道观破败得不成样子,里头的道长倒是很有学问的,格格若是觉得不过意,就把这银子捐了道观做功德吧!”
      “唉,我记下了。”
      留瑕让人送了御医出去,自己拿起了绣篮打发时间,管家的妻子刘婶捧着几匹锦缎,挑帘走进,站在留瑕床边。
      “格格,这是沐太太送来,要孝敬太后老佛爷的月亮花锦,您要不要过目一下?”
      留瑕放下手上的活计,仔细地看了看那些锦缎,沐家云锦是有名的做工精细,这几匹又是其中的极品,茶碗大小的圆形寿字衬底,上面又织着凤凰、牡丹,配色和谐。留瑕点了点头,示意放到外间那些要带走的东西里。
      她斜倚着床,柔顺的长发松松地扎着辫子,绣篮里,一只鲜黄色的小老虎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傻乎乎地抬头笑着,另一只则抓在她手里,正要缝上耳朵、挑上胡子,刘婶对她说:“格格,这虎头小鞋活灵活现的,是做给谁呢?”
      “这是给四爷做的,离京前,他看见我之前给五爷做的鱼鞋,说也要我做一双。”留瑕看着那只咧嘴笑的老虎,苍白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轻松。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刘婶说:“怕是下雨了?”
      说着就要去关窗,留瑕连忙阻拦:“别,拉下窗纱就成了,我想看看春景。”
      刘婶应了一声,把厚纱窗架拉下来,顺手把趴在窗沿的雨蚊扫走,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大雨的气息。厚纱透不进风,隐隐绰绰看得见院中瞬间变得白茫茫的一片,雨点打在瓦上,发出响亮的噪声,留瑕耐心地等着。过了片刻,雨就慢慢地变细了,轻飘飘地落在庭内开败的落花上,透过敞开的院门,可以看见湖上斜风细雨、烟柳朦胧,一派清幽。
      留瑕默默地做着针线,心头数着日子,南巡已经足足两个月了,想起来,就像做了场大梦,醒来之后,康熙与她,好像更亲近了,又好像更疏远了。她隐约感觉,这次的南巡对她的生命是极大的转捩点,只是那最重要的转变何时来临,她心中还没有底。
      午后细雨绵密,留瑕放下针线,沉沉地睡了一觉,梦中有一缕幽幽笛声牵引着她,觉得身子像雨丝那样轻盈、像柳枝一般柔软,也许是化作人间雨、或是河岸柳,前方江波碧水间,似乎有个相当熟识的人乘船而过,她心头顿时觉得万般不舍,想伸手去挽住,却越拉越远,梦魂中都觉得惆怅难耐……
      忽而惊醒,再入梦时,依稀像在宫中,红砖墙、明黄瓦,落花满阶无人扫,长风吹动一树雪白,花雨纷飞中,有人将她牢牢抱住,待要挣脱,却又乏力,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不害怕,只觉得说不出的温柔甜蜜,鼻中嗅出淡淡的龙涎香,心中一宽,再不矜持。
      一场春梦直到掌灯时分才悠悠转醒,帐中还留有龙涎残香,但梦中之人早无踪影,她怅然地四下看去,才发现不过是帐下踏板边一个青瓷博山炉70发出的香气。长长一叹,起身去拿汗巾,坐在妆台边将额上、颈间的汗揩了,低头一看,妆台上放着一封素纸封的信,也没写收信人、背后也没有花押,留瑕眸中一跳,却有了生气,她急忙抽出里面的素纸折子,却见一行行流利的行书写着:

      谕留瑕:
      前者往尔家去后,诸事缠身,不得再往尔家共赏玄武湖景,甚憾。回銮时日已定,三月初一便奉圣母太后登船溯河北上,入鲁弃舟登车,三月二十之前可抵京师。
      昨日问过御医,知尔痘疾粗愈,朕心甚慰,已着御医加紧调养,料无大碍,待尔康复,再宣伊入京。朕适才去祭纳喇71女官,巧遇尔家世交沐某,伊言道与纳喇家亦是世交,故来祭扫。此人相貌看得去,略问商道也是井井有条,曹寅告朕,说沐某在旗,帮办省中事务很经心,照看尔家产业十年,未有侵夺之心,尔卧病,又常来探望,实属难得。只尔系黄金血胤、朕之幼妹,员外郎蕞尔小官,与尔往来,未免有些悬殊,朕拟加其为四品候补道,让帮办曹、李72两家事,这话只对尔言,放在心中便是。
      此中还有一事要对尔言,便是规矩,尔若淹留江南,规矩当同留江宁,但朕实喜规矩顽皮灵动,万难舍弃,故先带了回京。若太后诏尔来京,朕当面奉还,若尔归嫁江南,则规矩留朕作一心念可好?
      朕不日离宁,无暇与尔再见,此心此情,尽在信中,随信寄上一只南朝青瓷博山炉并一盒龙涎香,着人点了给尔安睡,物虽微而心实远也,勿笑。特谕。

      这信也没有落款,墨色尚新,像是刚刚写完,留瑕看着信,眸中的神采一寸寸退去,给沐蓉瑛加官、让他与曹寅李煦一同办差,是把他当做了心腹人来看待,可是,她如何不懂康熙信中的意思?给他加官,是为了抬高他的身份,好配得上黄金血胤的她!
      留瑕把这信用力一攥,她恨他玩弄了她的感情,来探病时说要她回去,此时又要她嫁给沐蓉瑛,还好意思拿规矩来表示不曾忘记她!留瑕很想三下两下把信扯碎,可是谁都不能扯皇帝的信,只得又松开。素纸松开来,像她的心一样,已经破了几个口子,疼得一阵阵发抖。
      镜中的倒影也跟着颤抖,眼前的一切不知是因为发抖还是怎么了,竟模糊起来,留瑕感觉到强烈的憎恨,还有强烈的依恋难舍,她恨声说:“为什么不敢来见我!为什么!”
      滚烫的泪滑过同样滚烫的脸,滴落在书案的砚台里,被墨锭辘辘磨过,听在耳里,像磨在心里那么痛苦,留瑕援笔,含悲忍泪用气得发抖的手端楷写下回信。
      她用尽量恭敬的措辞驳斥了康熙意图要她嫁给沐蓉瑛的想法,因为太后绝不可能同意她嫁给汉人,她明白了当地告诉康熙,不用怕她死赖在宫中不走,她已打定主意任凭太后指婚,横竖哪一个都是满洲亲贵子弟,不需要他来加官晋爵。她越写越怒,怕自己写得太过火,丢开了笔冷静片刻才又继续写下去。
      这封信很快就送到康熙手上,还附上一枝海棠花,他在灯下拆看,不恼怒,只是寂寞地笑了笑。他早料得到留瑕的愤怒,即使留瑕的激烈反应让他清楚感觉她对他仍有依恋,可是他必须要预告她这样的未来。
      佟妃被送回去住处了,下午那场大胆的争吵,让康熙警觉留瑕将成为他与后宫之间极大的冲突点,而后宫,是他稳定朝政的秤子,必须不偏不倚,让各方势力保持平衡,皇权才能在这个平衡上居中谋事。
      然而,对留瑕有愧吗?康熙自问,他做事从来不曾有愧,他打开手边一份折子,上面写着,“沐蓉瑛,字元贞,汉军正白旗人,父沐恒,浙江候补道任满还乡,祖沐清,前明黔宁昭靖王73后人,爵不详。顺治十六年九月甲寅生,康熙二十年捐户部候补员外郎,现居江南江宁府,帮办江宁织造署务。”
      “家世不错呀!放在前明,也算是个龙子凤孙了。”
      康熙轻点着折子,脑海中浮现适才与沐蓉瑛在纳兰洁墓前相遇的情形,他猜得出来,也许沐蓉瑛就是纳兰洁不愿从他的理由。而且,他感觉沐蓉瑛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因为他感觉到了敌意和防备:“沐兄与纳兰小姐有旧吗?”
      “在下与纳兰家是世交,纳兰小姐是家母的义女,奉母命前来看看她。”沐蓉瑛撒了个谎,虽然他父亲确实认识纳兰家,但是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哦……”康熙点头,既是世交,来祭拜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沐蓉瑛岂是省油的灯,反过来盘康熙:“袁军门与纳兰小姐也有交情吗?”
      康熙脸上一僵,很快就反应过来:“内人有诰命身份,常到宫里见老太太们,也与纳兰小姐熟识,此次随天子来南京,便要我前来祭拜。”
      “夫人想必与纳兰小姐交谊匪浅,还惦记着,在下代纳兰小姐谢过了。”沐蓉瑛一揖,已是带了主人的派势。
      康熙皱了皱眉,感觉不悦,但是又寻不出由头挑剔,毕竟人家是堂而皇之的“世交”,自己还要托言代妻祭拜,自然只能站在客位。
      从人摆上香烛,康熙持香站在墓前,想墓中香魂已远,他悲伤地望着墓碑,在心里说:“纳兰小姐,恕朕不能见你最后一面;只因亲临病榻是殊恩,本来不死的受了殊恩也要死。朕原本希望你只是想亲人,让你出去养病会好些,只是没想到,一去,就再见不到了……”
      “朕知道你不愿从朕,认为朕不让你自由,可是,朕自己又何尝自由?朕来祭你,也要偷偷来,怕人知道朕喜欢你,坏了你贞节,朕心里的苦,你知道吗?”
      康熙持香拜了几拜,将香插进香炉,从怀中拿出一份封好的信,放进燃烧的纸钱中,看着那封信被烧开了封口,露出里面康熙那一手端正的楷书,烧掉了纸上的“情”“愁”“怨”“哀”等字。信与纸钱一同化为灰烬,康熙觉得,自己胸中的悲凉,没有烧尽,只有更重。
      看着那墓上长出的短草,想到墓中的红颜,生前如何清冷高傲,死后,也不过就是这些野草的养分。思量之下,顿觉人世悠悠,沧海百年如一梦,不由得为之怆然。
      康熙探口气,从怀中拿出帕子揩了揩脸,转身回到墓前的小亭里,与沐蓉瑛攀谈了几句就离去了,回行宫后便写信给留瑕,他是真的觉得沐蓉瑛好,一表人才,家产殷实,唯独就是这个汉军身份麻烦些……
      突然,他目光一闪,瞄见了留瑕信上的两行字,喟然一叹,拿起来细细读了“……元贞虽好,然汉蒙之分早定,断难为老佛爷所允,俯望皇上三思。昨日小婢折了花来,言是湖外一树早放海棠。记起康熙二十五年文华殿花开之时,抚今追昔,万仞宫墙内;尚能相伴,盈盈一水间,不得相望……”
      康熙拾起那枝海棠,虽比不得文华殿上那一片名贵的西府海棠,但浅粉淡红相间,也还妩媚,借花喻人,宫中朝夕相伴的人,如今隔着那一湖水,连心都变得远了……
      康熙收起信与花,再不多想,起身往太后住处去,刚打了个千儿下去,太后便问:“是不是有心事?”
      康熙抬起头来,仁宪太后微笑说:“都愁上眉头了,瞎子都看得出来,怎么了?”
      康熙将思绪整理了一下,才试探地说:“儿子想……把留瑕留在南京。”
      “为什么?她自愿的?”
      “不是……”
      康熙迟疑片刻,才把沐蓉瑛的事说了,却见太后的手略僵了僵,正色说:“博尔济吉特的姑娘,不能嫁给汉人!”
      “母后……这沐某祖上是前明的王爷,家产殷实,人也……”
      “就算他是前明的皇太子也不行!”太后斩钉截铁地说,她收回了手,交叠在膝盖上,当她以这样的姿态说话时,就表示她是非常严肃看待的,“笼络汉人是好的,你要纳汉妃也没什么不行,但是满蒙女子决不能嫁给汉人!皇帝呀……汉人的男人有多少?满洲男人才多少?要是满蒙的姑娘都嫁了汉人,不用多久,这世上就没有满人蒙人,我们就要灭种了,全变了汉人去!祖宗家法还要不要了?”
      “母后,儿子没要解禁,只有留瑕是例外,况且那沐某在旗,也是一样的。”康熙辩解,他一咬牙说,“况且额娘……也是汉军旗。”
      太后紧皱了眉,康熙的生母确实是汉军旗人……只是太后在宫中这么些年,虽然不怎么管事,但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一辈子所执着相信的就是满汉大防,不可能因为康熙这一两句话就抛弃了。她说:“你额娘与这沐某不一样,你额娘祖上居住辽东,本就有满洲血统,那沐某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汉人,改得了籍、改不了血。再说满蒙不与汉人通婚,既然是禁令,那就不能有例外,你不用操心这些事儿,我自有打算。”
      “母后有什么打算?”康熙见太后不能三言两语说服,便想迂回攻之,顺口问。
      太后喝着茶,从碗盖上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办事一点也不利索,挑了好半年了,也没挑出个影儿来。我已经给她拣好了人,说起来你也熟的,就是显亲□□臻,他几年前没了嫡福晋,也只两个侧室,都还是格格74,没身份的,只大留瑕两三岁,我看顶合适。”
      “丹臻……”
      这次换康熙皱眉了,他本能地想挑些碴儿,可显亲王实在没什么能给他挑剔的。太后慢悠悠地喝着茶,带着一丝得意地说:“有什么能挑的?没有吧?相貌那是一等一,人品、见识也是一流,个性温和、办差认真,头上戴的铁帽子75,家底不比你挑的那个南蛮子少,他额娘是我打小看熟的小姐妹,热心,脸面人缘又广,就连你二嫂那咋咋呼呼的人都要敬三分,显亲王有什么能挑,你给说说?”
      “显亲王跟我们太近了……”康熙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不是缺点的缺点,他瞄了太后一眼,还是说了心里话,“给他,还不如儿子自己要了呢!”
      太后动怒了,她面罩寒霜,严声斥责:“满嘴跑舌头76!你倒给什么蒙了心?满世界都知道她是你妹子,多少福晋来我这里撞木钟,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要我把她指给她们王府。你要了她,让我拿什么脸面跟人家说话?不行!”
      康熙默默地跪了下去,他心头有太多话,别人不能听、也没身份听,只能一股脑儿全部告诉了太后。他看着地面,娓娓道来:“留瑕……其实谁都不想给,想把她留着……喜欢她,不只是想她给儿子生儿育女,想跟她说话、跟她拌嘴,看她跑跑跳跳,数十宫妃、数百宫女中,只有她不拿儿子当皇帝,她也惹儿子生气,也让儿子担心,她不以儿子的女人自居,比较像是朋友。她会耍点小奸小坏,可是儿子不觉得讨厌,觉得挺可爱,像女儿、像妹妹,偶尔也像姐姐……母后,儿子何尝不明白她不能留在身边,可是,把她嫁出去何其难受?嫁得近了,时不时地要朝参、要大宴,儿子怕见了她,就管不住自己,到时,难堪的何止是她?她的丈夫怎么办呢?”
      太后沉默了,看着那张苦恼的脸,与记忆中的顺治皇帝重叠了,她轻声说:“你让我想起你阿玛……不过,你会管住自己的,人哪,想得到的事情,总是防得密不透风。原先预料着千事万事,临事才发现是自己想得太多,心中有个提防,就犯不了傻。她虽长在南方,可毕竟是格格,科尔沁出来的,至不济也要是一品诰命,哪能嫁个没名没姓的汉人?你要把她远嫁也成,顶多,你给显亲王派个差使到南方,不见也就是了。”
      康熙没有答话,直挺挺地跪着。太后拉起康熙,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拍着他的背说:“我们做母子也有三十年了,有什么委屈、痛苦,当着母后,没有忌讳的,自己一个憋着,要生病的,知道?”
      “知道。”康熙点头,他有种冲动,想要扑在太后膝上大哭一场。八岁登基之后,就从没有那样哭过,因为从前,不知道情字如此磨心。
      “你让我想起先帝爷,你比他幸运些,至少她现在还没嫁人,斩断情缘还来得及,把她远嫁不见也还可以,你阿玛……偏是在人家有了丈夫才爱上,白白断送了你小叔一条性命,孽缘哪……”
      康熙还是沉默,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怕触碰了太后的伤心处。
      “董鄂妃……其实并不坏……”仁宪太后追忆似的说,已经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把过去的爱恨情仇冲淡,终于可以平静地看待。
      宠冠六宫的董鄂妃化成了一坛骨灰,儿子死了,妹子贞妃77被逼着给顺治皇帝殉葬,亲弟费扬古虽说是内大臣,但也不敢冒着两宫太后跟康熙的忌讳替她讨封,最后连顺治的谥号——章皇帝的章字都没有拿到。当年被冷落的仁宪太后,看见了大清的繁荣昌盛,站在帝国的顶端,这世界,到底谁胜谁负?谁赢谁输?
      “董鄂妃,到底是怎么死的?”康熙低声问,这个问题,一直都是众说纷纭。
      太后飘忽地笑了,似乎是胜利者的骄傲、似乎是愧疚、也似乎是毫不在乎:“是博尔济吉特两代八个后妃联合起来除掉的。”
      “博尔济吉特除掉的?”康熙对董鄂妃的记忆已经模糊,然而印象中,太皇太后并不讨厌董鄂妃。
      太后点头,她转着手上的佛珠,冷静地说:“当时,你的四弟荣亲王很有可能成为太子,这表示博尔济吉特将全面失势。因为你额娘家世普通,你出过痘,所以我们选了你。为了让你登上宝座,就绝对不能让董鄂妃活着。记得那时候荣亲王死后,太皇太后生病了吗?”
      “记得。”怎能忘记?就是那次太皇太后生病,仁宪太后却反常没去照顾,才被停了皇后职权,险些被废。
      太后牵了牵嘴角,佛珠转得飞快:“那是说好了的,太皇太后召董鄂妃去,趁着她身子弱,要她没日没夜地看顾,即使后来你阿玛降罪于我、即使太皇太后下旨褒扬,但是她已经病入膏肓,她很快就会死,带着仁孝贤淑之名,死在博尔济吉特的围剿中……很可怕,是吗?”
      康熙震惊,这是个多么高明而又残忍的计谋,产后没来得及调理、操劳过度又经过丧子之痛,再怎么坚强的人都要倒下,偏偏,还要带着仁孝贤淑这四个字,对她的虐待,成为她必须被褒扬的行为,让这个恐怖的计谋,化为冠冕堂皇的孝行,真个够狠、够绝。
      “这是懿靖大贵妃想了四年才想出的计谋,她恨董鄂妃跟你阿玛害死了襄亲王,那是她唯一的指望,原本太皇太后还挡着不让她报仇。可是我们这些蒙古妃都没有儿子,眼看着董鄂妃会成为太后,阿霸垓和科尔沁蒙古都不会服气,满蒙根本就会破坏,董鄂妃,也就必须要死。”
      太后的话语很平静,好像只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然而,这段过去,却险些动摇了清帝国的根本。
      博尔济吉特氏族是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封为黄金血胤,各自分封世守蒙古本部,长年与清皇室通婚,是满人最有力的援手。太宗皇太极的五宫后妃都姓博尔济吉特,顺治皇帝也有五宫博尔济吉特后妃。
      其中,太宗幼子,懿靖大贵妃生的襄亲王博穆博果尔,是董鄂妃原本的丈夫。董鄂妃在襄亲王出外时与顺治皇帝暗通款曲,襄亲王回来后十分震怒,训斥了妻子,顺治皇帝得知此事,就在众人面前,打了襄亲王一巴掌,年轻气盛的襄亲王不甘受辱,自刎而死,而董鄂妃立刻被接进皇宫为妃。整件事,说到底是顺治为兄不义,最无辜的,自然是贵妃与襄亲王母子。
      贵妃是阿霸垓郡王的女儿,娘家是草原上称霸一方的强国,因为顺治也是蒙古混血儿,没理由反他。然而董鄂妃不是蒙古人,还是害死了另一个蒙古外孙襄亲王的帮凶,若是立了她的儿子,就让阿霸垓郡王有理由替襄亲王报仇。权衡之下,太皇太后必定是要牺牲董鄂妃以保全满蒙大局。
      “所以妈妈就同意采用贵妃的计策……”康熙喃喃地说,他早就知道太皇太后是个杰出的女政治家,却没想过,这样一个宫闱秘辛,竟然牵动了帝国的根本。
      太后点头,她终于放下了佛珠:“这就是我那时没去伺候的原因,太皇太后不要我看见她和贵妃、淑妃三个老姐妹怎样毁掉董鄂妃。皇上,这就是后宫,每一步、每一个人,都直接关系着大清的根本,因为我们最靠近大清,因为后宫会培育出唯一的天子。”
      康熙沉默,小时候并没有看见这些丑恶,在他还不完全懂得世界的时候,世界就已经以他为中心。对照今日下午那场妃嫔间的争斗,实在觉得心凉,留瑕,放在这样个龙虎坑里,也会变吗?
      “知道吗?”太后没头没脑地说,康熙茫然地抬起头,太后沉沉地将茶碗盖磨了一圈,“把留瑕留下,你会毁了她。你这么疼她,必定引起宫闱不宁,她那么犟,也不会甘心给人作践。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疏远她安定后宫。”康熙毫不迟疑地说,低下头去,留瑕啊……她怎能忍受他的疏远?而她又不是个弱小无辜的普通女子,她在宫中十年,早已建立起自己在下人中的威望,当然,她不一定是有意的。
      康熙知道她其实很怕寂寞、怕孤单,所以跟宫女、太监都处得好,帮着他们遮掩、说好话,她不在乎钱,但是她非常明白钱的用处,乾清宫、宁寿宫、慈宁宫里,谁不曾拿过她几两茶水银子?说难听些,是花钱买脸,可是,谁不乐意巴结个给赏大方、又从不打骂下人的红人儿呢?
      “我自己是个女人,明白女人在宫里的难,你额娘还有先帝爷留下的几个太妃们与我一样,都是不待见的,平素见面,泪眼对泪眼、伤心对伤心,没什么明争暗斗。可你自己的女人你知道,尤其启祥(宜妃)、长春(惠妃)那两个,是好相与的?翊坤(荣妃)、永寿(德妃)虽说柔顺,可留瑕平素等同公主,进宫却要从贵人做起,你把她塞给谁去?谁的宫里供得起这不能敬、不能贬的大菩萨?”
      太后努力地想要开导康熙,但是这些早已是康熙看透了的。他一直在极度凶险下抢生机,忍下了多少痛苦折磨,磨出了超乎常人的耐心、毅力与观察力,装作没看见不表示不懂,他比太后看得还深、也比太后看得还悲观。若是留瑕破坏了后宫的平衡,他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废黜她来维护各方势力的均等,那时,再也看不到她的笑颜、再也听不见她的笑语,他会遗忘了她,就像遗忘掉那些不可告人的阴谋,到时候,就连一生中最珍贵的一点真情,都要被磨灭了。
      “母后,儿子都明白了……”康熙重重地磕了个头,退出太后住处。
      外面飘起了夜雨,康熙走在暗沉沉的游廊中,莫名地一阵烦躁,这雨怎么下个没完?中午下过,晚上又下,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湖之隔,留瑕冒风打开了闺阁的支窗,她听见了鸡鸣寺的钟声“咣”的一声从山上散了开来,冷冰冰地将整座山罩上一层雨幕。支窗外栽着一片山茶,是从沐家分了几株过来繁殖,沐家山茶又是从云南搬来的,一色洪武釉里红似的重彩,在窗内透出的光中,更显得妖艳凄美,她独坐案前,等待着康熙的第二封信。
      夜雨从挽霞斋飘过湖面,落到行宫,听着夜雨凄凄,笔随心至,手中朱砂批下,康熙的目光却落在不知名的远方。一阵闷雷惊醒,康熙回神,看见桌上那份正正经经的河运总督奏折上,一段批示中突兀地冒出“夜雨闻铃”四个字。
      “啧……”康熙有些恼怒,若是一两个字还能直接涂掉,但是四个字一排下来,抹掉显得怪异、难看,他向来是个什么都要整整齐齐的人,批奏折虽用的行书,但也都是整齐干净,他进来常觉得眼睛疲倦、看不惯细字,但是就连交代臣下“字写得忒细,来次写得粗些”的字句都干净漂亮。
      康熙放下朱笔,看着那四个字,他皱着眉,却气馁地呼了口气,看向旁边,是刚才的雨声让他想起了《雨霖铃》。天宝十四载,玄宗仓皇西行,杀了贵妃之后,却又懊悔难当,行经蜀道,夜晚闻雨中铃声,想起国破家亡,就连自己都还不知能不能活过此次的乱事,所以谱下一曲《雨霖铃》。这段典故,后来化为《长恨歌》的“夜雨闻铃肠断声”。
      手按着胸骨下缘,康熙感觉胃部一阵抽痛,轻轻揉了几下,想起自己晚膳只用了两碗粥跟一些小菜,现在已经是深夜,自然是有些耐不住饿了。康熙往外唤了一声,总管连忙进来,康熙说:“煮碗□□,搁盐,取几碟点心来。”
      □□,是用酥油和一些香料掺在茶里同煮的奶茶,可甜可咸,太后与康熙每天都会喝,也叫阿哥们跟着喝,因为这是满、蒙的传统饮料,至于公主与嫔妃们,总嫌□□腥气,所以不常有人喝。
      总管答应着去了,康熙提起笔来,心中已有了主意,在那四个字后面补上几句,变成“夜雨闻铃,不知今夜黄河边上如何?前些时日见汝,似比去年述职时清瘦许多,夜里天凉,当为国珍重、宝爱己身才是……”写完,原本的失误,变成一段关心臣下的句子。康熙满意地看了看,又把后面写完,食物也呈了上来,康熙收掉奏折,叫人进来给他洗脚,自己坐在炕上,慢慢地嚼着点心。
      一个看来有些陌生的宫女捧着洗脚盆进来,跪在炕边,给康熙脱了袜子,掬水淋在他脚背上请示水温可否,康熙“嗯”了一声,把脚放进盆里,无所谓地说:“脚根后头按一按。”
      “是。”宫女答应了一声,轻轻地给他按着脚。
      一天之中,康熙最看重的就是晚上泡脚的时候,闷了一整天的脚浸在热水里,让他觉得四肢百骸都松开许多,总要让人细细洗了、擦干、穿上厚袜子才就寝。宫女的手指沿着脚底按上,都掐在穴道上,康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口问:“你按得挺内行,学过?”
      “回皇上的话,也不算学过,只是奴婢从前是服侍留瑕格格的,格格有时在乾清宫站得久了,奴婢都要给格格按脚,久了,也就知道按什么地方能轻松些。”宫女低声说。
      “是吗……”康熙将点心吃完,捧着杯子,吹开上面的浮油,看着跪在炕下的宫女,后宫的嫔妃都帮他洗过脚,只有元配因为一进宫就是皇后,所以没轮到洗脚。另外,他喝了一口□□,好像也没让留瑕给他洗脚,洗脚有时候一洗就是两刻钟,他从没让留瑕跪在地上那么久过……
      脚底一阵按压的痛,不过很快就舒服多了,宫女的手还在按着,康熙突然觉得有种冲动,他说:“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婢到乾清宫伺候有两年了,格格给奴婢起了名字叫海棠。”
      康熙点了点头,将脚从水里提起,海棠拿起旁边的布巾,擦干脚上的水、套上厚袜,康熙踩了双平底布鞋,要往内寝去,海棠则捧起水盆要走,康熙走了几步,喊了总管进来:“今晚朕不劳动妃子们过来了,你让那个海棠进来伺候吧!”
      说完,康熙走进内寝,自有人来帮他换了睡衣。
      康熙上床躺下后不久,海棠就穿着青色无里的袍子进来,怯怯地站在康熙床边:“皇上……”
      “坐上来。”康熙说,海棠掀开帐子,坐在床沿,康熙不耐地伸手一拉,顺手把那袍子扯掉,海棠整个人就□□地跌进帐里。在外帐坐夜的太监收起袍子,折好放在旁边,也不去管帐子里翻云覆雨,早就听多了,自顾自地闭着眼睛、开着耳朵,准备随时听康熙吩咐。
      夜雨渐渐停了,迟迟不见回信的留瑕含泪睡去,行宫的康熙任海棠伏在身边,海棠的手攀着他的手臂,整个人紧贴着他的侧身睡。他猛地睁开眼睛,迷茫地看了旁边的海棠一眼,一手捞起帐子,透过外面昏黄的光,仔细端详。
      海棠有一张标准的满人轮廓,珠圆玉润的鹅蛋脸,薄而白皙的皮肤,只鼻子直挺尖细,略显出薄命相。她的身高比留瑕略矮,体态妖娆,康熙想起留瑕信中附的花,她身上有淡淡的冰麝香气,是宫中常用的脂粉,正像那枝海棠,透出一股平凡的娇艳来。
      康熙放下帐子,海棠□□的娇躯移近他,他没有拒绝,拉过被子把两人裹紧,也沉沉地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66 奶:母亲。
    67 蜜蜂屎:蜂蜜。
    68 哲哲:即孝端文皇后,科尔沁福亲王莽古思之女,太宗的元配。
    69 嚼舌:多嘴、搬弄是非。
    70 博山炉:模仿仙山造型的香炉,香炉外表有孔,上下可以分离,中置香粉,点燃后会从孔中冒出香烟来,象征着仙山上的云雾。
    71 纳喇:纳兰的异译,又译那拉。
    72 曹、李:指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李煦之母文氏亦是康熙乳母,曹李两家同是包衣,又是舅婿之亲(李煦之妹嫁与曹寅为妻),关系匪浅。李煦与康熙除了是奶兄弟,还有另一层裙带关系,李煦父李士桢元配王氏(早逝,才续弦文氏)的侄女入宫为妃,后受封密妃,从李煦的奏折上看来,王家依然与李家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络。
    73 黔宁昭靖王:即明初开国功臣沐英,沐氏家族世代镇守云南,死后则多归葬南京将军山。
    74 格格:即侍妾,清室宗亲的正妻称福晋,有名分的妾室称侧福晋,都需要记入谱牒,而且人数有定额,其余没有身份的侍妾则称格格,与一般认知的格格(王、贝勒之女)不同。
    75 铁帽子:即世袭罔替、爵位永传不降封的王爷。
    76 满嘴跑舌头:北京俗语,胡说八道的意思。
    77 贞妃:董鄂妃堂妹,世祖庶妃,在世祖驾崩后随即殉死,追封为贞妃。野史传言,她并不是自愿殉死,而是被太后太妃等人逼令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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