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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大美江湖,盛世相约!《剑网3》重制版同人征文大赛》  第1章

网友:水瓶第二星 打分:0 [2018-01-21 21:12:35]

引子
我是个开酒馆的,我不喜欢喝酒。
我觉得开酒馆的人自己不喝酒,至少不喜欢喝酒,实在是种必备的职业操守。这就好像做龟公的不能好色一样。否则,院子新买个姑娘,客人没用上,你先惦记着,老鸨子防火防盗防上吊,还得多防你个龟公去爬墙;好不容易琴棋书画出了师,对外挂牌子做生意,姑娘尚且认了命,涂脂抹粉彩衣娱亲,你倒旁边嫉妒的眼冒绿光,似乎是自己老婆给自己戴了绿帽子,恩客被你吓出去半条街。这皮肉生意,可怎么做?
当然,不喜欢喝酒并不代表不会喝酒,更不代表不会品酒。开酒馆的,品酒和酒品都是头等重要的技能。会品酒,就不会被卖酒的贩子骗,让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而酒品好,则能在被逼无奈和客人拼酒时,屹立不倒,做最后一个清醒的人。让你不仅保证将喝的东倒西歪人事不省的客人安全的送回他们的府邸,同时还可以避免有人趁着你醉了逃酒钱。
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做一个会喝酒,会品酒,酒品好,不爱酒的老板娘。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自己做的还是很不错的。
至于我为什么要开酒馆,其实源于我一个不太容易启齿的隐秘爱好——听故事。
第一章
风尘仆仆的官道上,一个几乎同样风尘仆仆的小酒馆,伫立在满天的黄沙下,摇摇欲坠。
破败的屋檐,简陋的桌椅,狂风里“仆仆”翻卷着灰白色棉絮的布帘,油乎乎的桌子上几只缺了角的烂茶杯……一切都有种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颓废劲儿,好像一面明晃晃的大招牌,不遗余力的吆喝着——“快来瞧,快来看,我就是这么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
而在这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里,一抹灰色的人影,弯着腰,佝偻着背,正慢慢的擦拭着脚下的一块地板。
他的动作极其的迟缓,态度却极其的认真,低垂着的黑眸,一丝不苟的紧盯着地面,仿佛正在进行着他这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门外,不知何时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几个少年剑客骑着骏马,沿着官道,从远方飒爽而来。五月的阳光带着桂花的香气,温柔的撒在他们年轻漂亮的脸上。
他们的嘴角洋溢着蓬勃的笑容,他们的眉梢透露出恣意的朝气。
他们胸口怀着的是对自己,对未来都必胜的信心。他们看不起碌碌无为的人们,藐视那些深陷平庸的众生。他们崇拜的是那种能用生命来祭奠信念的英雄。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他们期待着做一道照彻了整个宇宙的闪电,哪怕要献出胸腔里的这股热血,哪怕要付出最最惨痛的代价……他们不吝惜,也不在乎。他们还远不懂时光的可贵,生命的易逝,以及幸福的短暂和无奈。
可也正因为这样,人们才会说,他们处在最好的年华。
不过,怎样的英雄义气也是要喝水吃饭的。几十里马不停蹄的狂奔,少年们明显有些吃不劲,纷纷放慢了胯下骏马的步子,尝试能从路边的花花草草中寻找到一解饥渴的东西。
“唉!那里好像有人。”某个略显粗哑的声音率先冒头,似乎是发现了黄沙掩映下的破酒馆。
领头的少年勒住马。他江水般的长衫微微煽动,清俊的面孔比身后的同伴们多了几分沉稳和谨慎。
这算是酒馆么?也……太破了吧?
对着那屋檐、那桌椅和那犹自呼扇的不亦乐乎的破布帘,少年两道好看的眉毛不自觉皱了起来。虽然不是说富丽堂皇的地方就一定没有危险,但这种鬼影憧憧的……呃……显然更值得警惕。
“师兄,我都饿死了。你看那屋子里好像有人,说不准能给咱们提供一顿热饭菜。”刚才发声的男孩有着一张黝黑的脸,他紧凑了几步,半是耍赖半是祈求的扯了扯青衫少年的衣袖。“我都吃了三天冷馒头了!师兄,我知道你谨慎,可是再这么下去,也是会死人的!”
少年啼笑皆非的瞥着那黝黑的脸膛上违和的娇憨神情。唉,可惜了这小子的性别。要生成个女娃,倒指不定真能培养出点傲娇千金的属性。
“师兄。”没有得到答案的傲骄汉子不依不饶的追问。
敏锐的感应到身后齐刷刷一同射来的那十几道赤果果的写着——“师兄,我要吃饭,我要喝酒!”的目光,少年无奈的咬了咬牙。也罢,即便真是龙潭虎穴又如何?自己师兄弟五、六人,难道还没底气闯一闯么?
翻身下马,他以最利落的姿态来到酒馆前,轻轻掀起了破烂的灰色布帘。纵使再沉稳,他毕竟也不过个是十几岁的少年。江湖于他来说,更多是浪漫而不是凶险。他还不知道有些地方莫说是五、六个人,即便是成百上千的人,也能如泥沼般悄无声息的瞬间吞没。
“请问,老丈,您这里可有饭菜卖?”尽管看不清面目,就着破窗漏进的阳光,少年还是能估摸出对方佝偻干枯的程度。
那灰色的背影却毫无所动,依旧一心一意的扫着脚下的地板。
少年一愣。他自认足够客气。或许声音太小,语速太快。于是他放缓了语调,再次问道。
“老丈,您这里可有饭菜能否卖给我们?”
回答他的是一成不变的沉默。
少年脾气虽温和,但到底是门派里瞩目的后起之秀,受惯了长辈的关爱,平辈的敬仰,突遭如此冷遇,难免心浮气躁了起来。
“我劝你别问了。就是再问一百遍,他也是不会回答你的。因为——他是个哑巴。”不知屋子何处打开了一扇侧门,一道窈窕的身影施施然走了出来。
第二章
青衫少年一愣,放下抱着拳的手。
迎面而来的本是张极为美艳的脸,凤眸粉唇,杏面桃腮,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含羞带怯,深情脉脉,教人不敢直视。只不知因何那双美眸里莫名带了三分倦怠,就好像对所有的事全提不起半点兴趣。
这样的荒郊野外突然出现个比天仙还好看的女子,实在是有点违和。几个踏着师兄脚步跟进来的男孩子,都不自觉瞠目结舌。
那美人却似乎没感受到他们灼灼的目光,自顾自捡了张椅子,婀娜多姿地坐了下来。
“你刚才问这里卖不卖饭菜,对吧?”
女子黑水晶样的眸光在青衫少年脸上流转。
被如此漂亮的女人盯着看,沉稳如少年也不禁氖然,他努力平缓了情绪,再次上前躬身。
“是的。不知……嗯……姑娘……”
“我早就嫁了人,说不上姑娘了,你不妨直接叫我老板娘吧。”女子笑靥如花,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少年坐下。“我这里不仅提供饭菜,而且提供好酒,最最上等的好酒。”
黑脸的师弟不自觉发出阵阵有声的惋惜。青衫少年虽狠剜了他一眼,自己心头却也模模糊糊的有种酸酸的感觉。估计下至8岁上到80的男人都无法对美人嫁给别人这种事情无动于衷吧。
将他们的不自在全落入眼底,女子嘴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弯弧,纤纤五根手指从怀里轻扯出个玉瓶,白嫩的肤色倒比玉器更加光洁几分。
“砰”的一声,玉瓶的瓶塞被她轻快拔掉。一股难以形容的酒香冒了出来。
“呼,好香。”少年们从来没有闻到过如此浓郁又魅惑的酒香,禁不住大呼小叫了起来。这香气清冽却又深邃,幽冷却又热烈,好像一只秀美绝伦的玉手,钩着你的鼻子,牵着你的魂魄,要将你牢牢的拉扯过去。
“咕噜,咕噜。”黑脸男孩吞咽了好几口口水,肚子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再顾不得师兄的告诫,只觉得今天不尝尝这酒,简直要活不下去了。“老板娘,你只管开价,我倒想听听你这瓶子里的酒有多贵!”
美人笑得愈加温柔,她临着十几道虎视眈眈的目光,将玉瓶抬起又放下,仿佛故意吊人胃口。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银子。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多余了不仅占地方还影响心情,大老远的出个门还得惦记着家里别进了小偷。这也不是说我就无欲无求了。别人收集美人、美酒,我却爱收集故事,尤其是现在还活着的那些英雄啊,侠客啊,宗师啊之类人的心路历程。当然这些心理路程不能是人人皆知的。比如唐初四杰里的子虚道人因放浪形骸被同是四杰之一的梁翠玉女侠追杀,关键时刻幸有好友乌有出现解围——这样的历程我就不喜欢;但是如果你告诉我,梁女侠对子虚道人穷追不舍,实在是因恨生爱又因爱转恨,无奈子虚道人和乌有男男情缘在先,不忍移情别恋,梁女侠率掰不直下,愤而嫁入唐家——这样的历程就对了我的胃口了。”
“啊?”美人一席话,不仅是黑脸师弟,就连青衫少年都听绿了脸。什么时候唐家的老主母和子虚道人相爱相杀了?而且里面还夹杂着春光乍现的基情?这……这也太离谱了?
“所以说……所以说,你喜欢收集的是……野史?”青衫少年斟酌再三,挑了个不那么刺耳的名称。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八卦。
“孺子可教。一段真实可信的野史换一瓶美酒,外加一顿热腾腾的饭菜。再没有比我更童叟无欺的了。不过,我可不是随便编个故事就能糊弄的人。”美人笑眯了眼,状似无意的瞥过少年腰间。“看各位别着的,不是修罗惊雷,就是别有洞天。纯阳果然人材济济,只不知介意不介意拿贵派里掌观师叔们的无关紧要的资料和我做个交换?。”
“你!”冷不防被将了一军,一众少年们纷纷都要跳起。敌友不明,不可轻举妄动。青衫的师兄忙用手制止。
“老板娘,既然您看出了我们的来历,自然该明白我们门派的规矩。绝不能轻言他人是非,更何况是有关师长的。还请恕我们不能和您作这个交易。”
“是么?真遗憾啊!”女子叹了口气,红润的唇嘟了起来。她似乎也并不想强求,只是将玉瓶重新盖了起来。那股喷鼻的香气顿时消失无踪。“看起来你们是没这个口福了。不过,没有口福总比不上没有命严重吧?”
美人说着又笑了起来,在她那精灵样魅惑的笑颜中,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头不知为何开始剧痛,全身都松软的没了半丝力气。
他心里“咯噔”一下,焦急的回过身,却见师弟们三三两两瘫倒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经失去了知觉。
“闻了那么长时间我夜回魂的酒香,怎么会不被迷倒呢?不过各位用不着担心,这酒虽醉人,却并不害人。只要你们乖乖的,我自然保证你们安然无恙。”
女子高高在上,笑得依旧没心没肺。青衫少年勉强稳住情绪,扶起师弟。
“你要什么?”
“我刚才告诉过你了啊,自然是打听纯阳派的……嗯……野史。”
第三章
黑脸师弟的脸越加的黑了,黑的简直可以与几百年后开封府里坐镇的那位青天媲美。他不屑的瞅着眼前的女子将她那张巴掌脸埋入哑巴仆人拿来的一堆卷宗里,火烧火燎的翻弄着。
“让我看看都已经收集了些什么……自古基情师兄弟,天意弄人空留痕——玉虚子与谢师兄的前世今生;落花有意随流水,人间咫尺苦天涯——灵虚子的暗恋观与道德论;我的爱情我作主,我的恋人我养成——清虚子和卡卢比的关系浅议……嗯嗯,这个不错……这个还需要进一步补充……”
如果说刚才黑脸师弟是可以与包拯媲美,现在他基本属于“闭上眼,我就看见你”的程度了。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此诋毁我掌观们不算,居然还都配了歪诗!我大纯阳的名节……名节何在啊!不行,我要毁尸灭迹,必须毁尸灭迹!
黑脸师弟眼含热泪,忿忿不平。如果不是旁边的师兄拉着,他就要上去拼命了!
“看起来我收集的已经不少了,但是需求嘛!挤一挤总会有的!”女子歪着脑袋,又认真地打量一遍满桌的卷宗,最后,忍痛割爱般猛地一挥手。“算了,人不能太贪心,我今天就问问你们尹予卿真人的事吧!”
“尹师叔?”不光是黑脸师弟,就是青衫的师兄都蹙起了眉头。老板娘怎么会问到这位存在感诡异的师叔……
“尹予卿,男,纯阳宫,师承人仙吕洞宾,据说乃是关门弟子。从小聪慧异常,任何武学都一点即通,尤其是一招两仪化形,使得如行云流水,天下难逢敌手。为人更是端庄沉稳,睿智冷静,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之势。连“天下三智,为逊一秋”的清虚子于睿也称赞自己这位师弟——纯阳百年出一人。”
“18弱冠获道号——尹虚子。从此踏足江湖,不仅行侠义之事,更是心怀天下,为黎民百姓之苦而累,数次相助天策神军,破安史叛乱于阵前。可谓少年意气,尽显锋芒,藐昆仑,笑吕梁。一时间江湖上,多少英雄好汉慕其德行,颂其事迹英名。
至德二载,安庆绪派部将秘密率军南侵江淮屏障睢阳,尹虚子事先获得军情,夜入睢阳城会见守将张巡。张巡得尹虚子密报,排兵部将,死守睢阳,遏制了乱军南犯之势。无奈弹尽粮绝,后继无援,张将军守城3月,终因士卒死伤殆尽而被俘,城内百姓惨遭屠戮,叛军奸杀淫掠后,还一把大火焚尽了城池。这熊熊烈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尹虚子观此景象,慨叹万千,既恨于不能救无辜生灵,又厌恶于烽火无情,从此爱莫大于心死,自隐于纯阳雪庐,再不问世间俗事。”
女子纤纤玉手,从桌上拾起一卷紫色的卷轴,小心的摊开来,一字一句诵读。
“妖女,尹师叔的事情你知道的已经够详细的了,还有什么用的着问我们?”黑脸师弟没好气地打断她的单人诗朗诵。
从出身到武功,从江湖历练到功成名就,甚至连如何引退的她都说到了,自己几个小字辈的还有什么料可挖?何况他的记忆中,打从自己上純阳,这位师叔就已入了雪庐隐世。别说日常教训武功,就是逢年过节也从不参加门人的聚会。唯一能睹到他老人家真容的也就只有每年一次的祭天仪式,而且基本露面不超过5分钟。
“所谓历史,都有两面性。外表看起来越光鲜琉璃的,背地里越是副疙疙瘩瘩见不得人的样子。”被这么个小黑脸凶巴巴地叫做妖女,老板娘倒好像混不在意,一双美目娇俏的眨了眨,顾盼间风情万种。“可惜,有关你们尹师叔,我知道的全都是光鲜的一面。对我这么个以还原历史真相为己任的人来说,当然、必然以及决然的不能满足啊!”
连带着黑脸小子,一众小道士被女子大眼睛忽闪的差点喘不过气。唯独青衫少年还存着几分稳重,冷淡的抱了抱拳。
“老板娘,尹师叔为人低调,隐世清修,非我辈能够窥探的。”
“不窥探,不窥探。我哪里会去窥探尹真人的隐私!我要问的绝对光明正大,也就稍稍涉及那么一点点的个人问题。比如,你们这位师叔,嗯……长得怎么样?”
“噗!”黑脸小师弟实在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八卦问题。不过瞧瞧老板娘那满眼的星光灿烂,似乎又成了情理之中。
形容下师叔的长相,应该不涉及隐私吧?小师弟努力的回想每年那唯一可以睹真容的时刻,自己从隔了十排开外的“远方”望见的那抹矍铄清冷的侧脸。
“嗯,师叔他,长得很高,皮肤很白,很好看……不是女子的那种好看,而是温文尔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嗯,他骨子里都往外都在散发着温和,就光看着都觉得如沐春风。说实话,我觉得咱们纯阳宫里若论长相,师叔绝对排第一。平日里那些师姐、师妹和人说话老一副爱搭不理的傲娇样儿,可一提到师叔他老人家,那口水流的,简直飞流直下三千丈……”
说着说着,黑脸小师弟的一颗八卦心不知不觉地被激起,口气越来越热烈。“不过我觉得师叔虽然好看,就是人嫌太瘦了点,性子也太平淡了点。但师姐、师妹们却说,尹师叔是典型的温柔病弱男,还隐约带了点腹黑的属性。我是搞不懂她们是什么意思啦。反正我就是觉得师叔说话做事,都不紧不慢,风姿潇洒,稳重淡然……嗯……就是那种,那种……”
“君子淡如玉。”青衫少年突然接口道。
第四章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老板娘单手托腮,出神的想了一会儿,仿佛正在脑海里构建一个岳峙临渊,道袍飘飘的花样美男形象。良久,却不怀好意地抿了嘴角。“如此风姿的男子,风流韵事怕不会少吧?想想他身边围绕着的狂蜂浪蝶,啧啧,估计能把你们纯阳宫的大门都挤烂了?”
“你别胡说,师叔为人最是洁身自好,哪里来的狂蜂浪蝶!我那些师姐、师妹们也就是私下里兴奋兴奋,当着他老人家的面,可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尹师叔他,一生钟情的只有青梅竹马的妻子。只可惜这位师叔母命薄,过门不到3个月就早逝了。师叔决意终身不再娶,特意在雪庐里为她立了坟冢,日日祭奠呢!师兄,对吧,对吧。”
黑脸师弟最是崇拜这位极具侠义之名,又在鼎盛时归隐的神秘师叔。一听人置疑,立刻不依不饶的强白。甚至还扯着师兄的衣袖寻求认同。
青衫少年的脸色却不知为何变了变,迟疑了一瞬才犹豫的点了点头。
“哦?这么说起来你们这位师叔可算得心若盘石,忠贞不渝了?再加上他忧国忧民,武功高强,人又长得好看……果然就是传说中的男神啊!”
老板娘弯曲了手指,轻轻叩打着桌面,脸上却是副若有所思地样子。“不过,我倒有点不明白的地方了。你们纯阳门下静虚、玉虚、灵虚、清虚、紫虚、金虚各自收徒授业,怎么唯独这个尹虚子,没听说过有半个徒弟呢?是他为人清高不屑传承,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呢……我倒是隐约听人说过,他年轻时曾经收过个女徒弟,不过下场不是太好,搞得自己和纯阳都灰头土脸的……”
“哗啦啦。”
老板娘话音未落,五、六个小道士不顾松软的手脚,突然就齐刷刷站了起来。有的勉力撑着桌角,有的咬牙扶着椅背,个个端得怒发冲冠,正义凛然。
“唉呀?我是踩中了你们的猫尾巴么?”
女子依旧不急不躁,语气里带着三分戏覰,泛着桃花的眸光从小道士们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上看过去,最后停留上青衫少年清俊的面孔。
“师叔的门徒乃是我们纯阳的私事。”
少年屏息敛容,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涵养高,懂得忍辱负重。
“私事?我看是丑事吧!真以为我半点风声都不知晓?纯阳弃徒段琉璃,背德□□,畸恋师尊,逐出师门!当年那叫一个沸沸扬扬。要不是你们纯阳刻意打压隐瞒,只怕早传的满天下都知道了!我说的没错吧?”
“什么弃徒,是叛徒!”
黑脸小师弟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握拳,恶狠狠的骂道。“枉费我纯阳宫,尹师叔,怜她孤苦无依,不计较她胡人身份,教养十年。她却不念恩情,下手击杀师母不说,还背叛师门,投靠了安史叛军!如此欺师灭祖,投敌卖国之辈,什么丑事、美事,我们根本不屑于谈她的事……不对,是我们纯阳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
“这么严重?”女子耸耸肩,笑得依旧一派轻松。“毒杀师母?投敌卖国?原来这个段琉璃还担着如此多的罪名。不过想想倒也不无可能。女徒弟与师傅,相依相伴教导十载,情窦初开下,一缕痴恋盈生。无奈尹真人顾及师徒名分,有悖伦常,断然拒绝,甚至不惜以娶亲来斩灭徒弟的情愫。谁想小徒弟一颗婉转琉璃心变作了狠辣嫉妒胆,为夺心爱之人,不惜处心积虑毒杀刚过门的师母。结果却落得个恩断义绝,师傅冷酷追杀。段琉璃因着胡人身份,投奔无处,只好归依了安史叛军……不错,不错,真是好一出奸情四射的大戏啊!”
“哪里来的奸情!我尹师叔对那个胡人妖女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黑脸小师弟是真的怒了,看着老板娘兀自笔笔画画写些什么,恨不得冲过去一把将她手下的卷宗扯得粉碎。“我告诉你,这个妖女段琉璃离开师门后,还跟着安庆绪的军队进犯睢阳,甚至妄图拦截尹师叔向我大唐守军张巡报信。还是师叔大义凛然,当机立断,将此妖女斩于剑下。也算为我纯阳清理了门户。只可惜他一时不察,被妖女下毒害了眼睛,导致如今双目失明,才不得不隐居在雪庐。”
“哦?亲自清理门户?”老板娘似乎越发来了精神。“十年师徒,日夜相伴,就算养个猫狗只怕也该生出些怜惜了,真亏尹真人能下得去手。只不知他看着剑下那张曾娇滴滴叫着师傅的小脸一点点没了生气,是种什么感觉!”
“妖邪妄佞,江湖正道人人得而诛之!”黑脸师弟硬气顶嘴,但联想到女子描绘的画面,心底不知为何一阵发寒。
“人人得而诛之?我怎么听说,那个段琉璃还在你师叔门下时,你尹师叔是护短的很呢!虽然说护短是你们纯阳派的师承,打从吕仙人时就那样了。但这个段琉璃可是个不省心的。自尊又强,又受不得别人的排挤,因着胡人的身份,和你们门里的那些师兄姐弟们不知打过多少无厘头的官司。每次都是尹予卿出面和解,实在捱不过门规要惩戒的,十次里倒有七、八次是他那个师傅代为受过。而且你们这位尹师叔,除了段琉璃外,竟是再没收过其他徒弟……”
黑脸小师弟憋得满脸通红。他资历浅,哪里听长辈们提过这些尹师叔和段琉璃的往事。可师叔是正人君子,段琉璃是妖孽祸害,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你说的那些都是没根据的流言!即便是我师叔昔日对她多有照料,可那妖女天生的胡人,狼子野心。无论你对她多好,都是只养不熟的畜牲,只等着你不留神,狠狠咬上一口。尹师叔被她害得没了爱妻,盲了眼睛,一剑索喉实在是太便宜了。如果是我,简直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撮骨扬灰。呸,呸,她们这种胡人,不知杀害了我们多少同胞,就没一个好东西!”
女子蹙了眉,显然不满意小黑脸这一套种族决定论。凭血统就能解释人性?未免太简单了。
“段琉璃想要嫁给你尹师叔,多的是办法,最次也能使个生米煮成熟饭,为何要毒杀师母?即便毒杀师母,怎能不立刻毙命,反倒叫对方多活了3个月,坐实了她是凶手的口供?她叛出师门,天下之大,生为胡人,也可往关外行走,哪里就非得归依安史军?”
“这……这你问我,我又能去问谁?或许她因爱生恨,逐出师门心理不服,所以想依靠叛军报复纯阳。”黑脸小师弟呆愣了一会儿,被问得哑口无言却又不肯示弱,只好梗着脖子生扛。
“安史叛军会为了个女人和纯阳宫兑上?这也太牵强了。何况我听说那段琉璃对你尹师叔眼睛下毒之后,本是留下了解药,可你们的这位师叔却偏牛脾气不肯用药,硬生生将自己拖成了瞎子,这不是白找罪受?”
“那是我尹师叔嫉恶如仇,不肯用那等妖女施舍给的药物!”黑脸师弟扛归扛,可底气越来越弱。这根本说不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都熟知的道理,更何况是饱读诗书的尹予卿。
女子已看透了小黑脸色厉内荏,流盼的目光又回转到了青衫少年身上,似乎这才想起这好看的少年已沉默了许久。
“怎么?你也同意你师弟的话?因为她是个胡人,所以她就理当背叛师门,投敌卖国?”
青衫少年低垂着头,沉静半晌,才抬起来。
“我回答不了老板娘的问题。我只知道纯阳宫里的各位掌观向来不提段琉璃,谱系上尹师叔弟子的名字已被清空,所有和她同辈受训的师兄、师姐们则仿佛从没有过这么个人。整个纯阳,她昔日留下的痕迹早被清的干干净净。我们被告知的就是,段琉璃欺师灭祖,罪无可赦,逐出纯阳。”
第五章
顺着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不知何时,已从灿烂的日光变成了绮岚的月色。那皎洁的银辉洒在一众少年的头上,有种说不出的悱恻、虚幻。
女子轻轻向后挪动,将大半个面孔都隐入斑驳的窗影,没人能看清她此时面上的表情。
“你说的不错。”她仿佛在叹息,又仿佛在微笑,声线飘渺空灵。“段琉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已经无法分辨了。她早死的透透的,尸身不知被埋葬在哪个乱坟岗里受着虫啃蚁噬。那些了解往事的人,又都绝口不提。所谓的历史,到底不过是活下来的人凭着自己心意随口编写的罢了。”
“真不甘心啊!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抓耳挠腮的想要知道答案!何况,小道士,你们中了我的夜回魂,却无法交易给我满意的野史,我怎么好违反原则放你们活着回去。不过,我会好心的让你们自己选择死法。五马分尸?毒药穿肠?剖心挖肺?还是先奸后杀?”
女子口气轻松,仿佛说的不是如何泯灭五、六条活生生人命,而是下顿饭打算吃什么。可偏偏她这么轻松的口吻,就是让人觉得她若是想你今夜死,你是决不可能看见明早的太阳。
少年们的脸变得煞白。他们终究还很年轻,他们对这样的死措手不及。他们心目中的死亡原本距离的还很遥远,即便陡然降临也该是轰轰烈烈,浪漫澎湃,包裹着亲朋的仰慕和恋人的泪水。而不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和虫蚁垃圾一起慢慢腐烂。
生平头一次,他们觉得死亡如此卑微而恶心,却又如此触手可及,仿佛一只无形的猛兽,将爪子架在他们脖子上,直贴着他们的鼻眼,“呼呼”喷射着垂涎的热气。
领头的青衫少年默默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是大师兄,他有责任保护师弟们,他已经失职,带他们陷入这致命的泥潭,他不能不战而降。尽管胸口依旧提不起真气,他还是命令自己收紧了五指,蓄势待发。
可惜他并没有得到一发的机会。
“活人不肯说,或许我们可以在死人身上下点功夫。”
娇柔的声音适时再次响起。
少年动作一滞,眼看着女子从怀里再次拿出那个白玉的酒瓶,对着月亮,轻轻摇晃。瓶里碧色的液体映射出一种惨绿惨绿的荧光。
“这夜回魂是酒不是毒药,你们现在动不了不过是被酒香醉倒罢了。但你们可知道我这酒为什么这么厉害?连闻一闻都能让人无法动弹?”
女子顿了顿,似乎体贴的给人留下猜测的时间,良久,才在周边一片死寂的静默中再次开口。
“因为我这酒,不是给活人喝的!而是专门为死人酿制的!”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女子婀娜的侧影不期然染上了几许阴森诡秘。
给死人喝的酒?人都死了,怎么还能喝酒?难不成是鬼魂?
少年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才刚还担心命不久已,现在竟又开始害怕亲眼见鬼!
“怎么?不信?”
女子的脸从窗影的遮掩下移了出来,惨白的月光照得她双颊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黑脸小师弟突然想起,兰若寺传说里的聂小倩是不是就长得这样?还是说她是艳丽版的黑山姥姥?
“瞧你们这幅见了鬼的样子!亏得你们还是道士!” 女子墨黑的眼珠骨碌碌灵动一转,半掩了艳红的嘴唇,“扑哧”笑了出来。
“我不是妖怪,这里也不是白骨洞!这酒不过是能将执念化作人形。虽说这人形维持不了一时三刻,但也足够让我问完想问的了。若是你们谁身上凑巧带着那位尹师叔的物件,不防拿出来借给我用用。待我唤来了段琉璃附在上面的执念,搞清楚这笔糊涂账,自是保证你们安全离开。”
用美酒唤回死去的人对活人的执念?
这听起来也不比鬼魂靠谱多少!
少年们面面相觑,感觉集体踏入诡异的梦境。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存在?什么典籍上也未曾记载这样沟通阴阳的手段!
可环顾四周——如此广袤空灵的冷月,如此破败不堪的酒馆,如此艳丽妩媚的老板娘,伴着如此人鬼难辨的哑仆——这是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处处都弥漫着真实又虚幻的香气。嗅着嗅着,似乎连自己的魂魄都要从身体里走出来。若真有什么离奇的事发生,也好像没那么让人嗔怪!
“小道士们难道不想睹一睹,传说中妄故伦常,投敌卖国,万人唾弃的胡人妖女到底长得是何等模样?”
“小道士们难道不愿听一听,在一生痴恋之人剑下一命呜呼的女子,会有多少不甘,多少怨恨?”
“小道士们难道不想问一问,如此离经叛道,恶贯满盈,却又结局凄凉的一生,她可曾后悔?”
“更甚或,小道士们难道不愿知道,若重来一次,她是否还会选择同样的这一条死路?”
女子的话似一只纤纤玉手,点点拨弄着少年们心底的弦,弄得他们的呼吸渐渐急促,心头越来越痒。
世间的事情往往越是禁忌,越是让人神往。
嘴里和师长们一起唾弃着妖女有悖伦常,但内心深处未尝不好奇,是怎样一个女子,竟义无反顾地痴恋高不可攀的师尊,被逐出后,还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投靠安史叛军,与纯阳公然作对。而她最终的结局……虽说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可死在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傅手上,谁又能否认这多少沾染了几分悲剧色彩?
更何况年长的师兄们私下里偷偷传言,这个胡人妖女继承胡人的血统,长得千娇百媚,明艳到不可方物。
所有少年的眼眸里都浮现出一片期待的迷雾。若是能亲眼看看这个神秘莫测,集万千唾骂与流言于一身,却始终让人无法描绘出真容的女子……那倒也算没有白白下山一趟,白白受这老板娘惊吓一番。
“可我们没带着尹师叔的东西啊?”黑脸小师弟率先沉不住气,又是焦躁又是气馁的嚷嚷。
老板娘玉手轻叩着桌面,愈加温柔的笑了起来,一双水晶黑瞳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青衫少年逐渐戒备的面孔。
“你虽没带,只怕你们的大师兄却带着。好了,漂亮的道士小哥哥,你别这么严肃的看着我嘛!我不过是恰好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下山,又要去哪里。万花谷的药圣和你们尹师叔有旧,所以你才会怀揣着你师叔的信物前去讨要救命灵丹。
区区一个琉璃剑佩,值不得几个钱。何况我用完了,立刻毫发无损的还给你,怎么样?小借下剑佩,换你们师兄弟的性命,这笔买卖划算的很!?”
第六章
五六个师弟的性命到底是比琉璃剑佩值钱,哪怕这剑佩是尹师叔的,哪怕它还有其他用途。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青衫少年长叹了一声,最终还是将那只金黄色的蝴蝶从怀里掏出来,郑重地放在了老板娘的桌子上。
女子立刻笑眯了眼,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久到一众小道士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借口招魂实际敛财时,才倒翻了玉瓶。
荧荧的绿色泛着点点灿光,随着一股沁脾的酒香,瞬间便覆盖了剑佩。那晶莹剔透的琉璃蝴蝶得这碧绿滋润,仿佛疏忽获得了生命,于一片汪洋中,竟似要振翅而飞。
“呼!”黑脸小师弟惊呼出声。
不过,最终飞起的不是蝴蝶,而是无数的流光。它们簇拥着从琉璃里崩裂而出,如逃脱了牢笼的鸟儿,又似绽放的道道霓虹,更好像弥漫了夜空的繁星,千万颗流光溢彩,幻紫烁金,照得小小的陋室刹那便异彩纷呈。
少年们被晃得忍不住纷纷遮住了眼睛,待到他们再睁开时,却发现一切已经恢复了原样。
还是半明半暗的油灯,还是破破烂烂的酒馆,还是黑油乎乎的桌子和缺了角的茶杯。只是,银灰色凄冷的月光中,隐隐约约多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身影。
“段琉璃?”
少年们在心底呼唤,却没人敢大叫出声。好像这称呼真的出口,眼前那末影子就会如轻烟般瞬间消失不见。
人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寒风漏进窗棂,上下翻飞着灰白色的布帘,连带吹拂起影子一身紫色的衣袂,和低垂着的几缕墨色乌发。
“你来了?”老板娘单手托着腮,闲适的招呼,似乎对方是久游归来的旧识。
影子未动也未答,只侧了面孔,专注的凝视着什么。
“好看么?”仿佛猜到了对方关注的焦点,老板娘淡淡的问道。两只修长的指头轻捻起面前的琉璃剑佩。
影子的目光跟着移动,不知过了多久,才似有若无的一声“嗯”。那声音清冷如冰水,叮咚直抵人心底,让人不由发颤。
“认识么?”老板娘把玩着剑佩,状似无意的继续问着。
“嗯。”又是这样一声冰棱般的回应,人心叮咚又是一颤。
老板娘抬起头,对着人影端详了一会儿,突然好像觉得自己问了个极度愚蠢的问题。
“瞧我这问得有多傻!你师傅的东西,你怎么会不认得呢!”
影子楞了愣,似乎因着“师傅”两个字僵直了片刻,许久,才极缓慢、极缓慢的摇了摇头。
随着这晃动,她额前黑色的碎发滑落两颊,堪堪露出一张近乎透明的面孔。
一直安静旁观着的少年们顿时失去了呼吸。
他们没注意到那苍白的肤色,或者弧形优美的嘴唇。因为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双黑色的眼睛吸了进去。
那是怎样一双黑色的瞳眸,深邃清冷,半明半灭,原本或该是一汪秋水,却被冻成了满湖的碎冰,但却并无怨恨,甚至没有半点孤高尖锐,只是黑白分明,清清静静的回望,仿佛一眼便能望进你心中。
不是说她是个妩媚惑人的妖女么?不是说她心肠毒辣,诡计多端么?怎么看起来这么的……这么的……纯净?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尹予卿的东西?”老板娘可没空理会少年们的惊愕,她伸长了胳膊,索性将剑佩送到对方鼻子底下。
影子再次楞了愣,然后,再次慢慢的摇了摇头。
“那不是我……师傅的,那是我的,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也是世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师傅说,我可以随身带着它,做个纪念,所以,我才把它带上纯阳……”
“你撒谎,这明明是尹师叔的信物,我是亲眼看着他把这剑佩从他的宝剑上摘下来的。他最是珍爱这把剑,无论去哪里也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如果……如果……这琉璃是你的,他怎么可能一直长留在身边。”
青衫少年猛地向前一步,他难得打破了惯有的沉稳,愤愤不平的瞪圆了眼睛,两簇火光几乎要从他眸子里射出。
“我段琉璃,从不撒谎。这是我的琉璃蝴蝶,我到死都挂在脖子上。”影子语气依旧清冷无波,自始至终也未曾看少年一眼。“上面刻着我胡族的姓氏——处月。”
少年彻底愣住。
他藏着这剑佩已经有段时日,自然知道上面篆刻着的花纹般的字体——处月。处月,他原以为是哪首诗句的简写,师叔因为喜爱才特意刻了留念。却原来竟是……可如果真如她所说,师叔明知道是自己孽徒的贴身之物,怎么会……
“哦?这么说你真是胡人了?”老板娘逮到了只言片语,奇货可居的追问。
影子转过头,月光照过她弧线优美的侧脸,高挺的鼻端,微陷的眼眶,那深刻的轮廓果然有几分不属于中原汉人的特殊韵味。
“汉人?胡人?很重要么?”安静的声音,带着几分认真的迷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说……连掌观的师叔伯们也说……我是个胡人!难道胡人就都是坏人?汉人里就没有强盗?”
“说的好!汉人一样自相残杀,胡人却说不准普度众生!说胡人侵犯汉人,汉人自己不知道覆灭了自己几个朝廷!若论这个,汉人最该找汉人自己报仇雪恨!”老板娘频频点头,就差出手给个赞了。“这是你师傅告诉你的吧!你那个师傅教得很不错嘛!”
“师傅只说……胡人不比谁低了一等,不用低声下气的过日子。”
老板娘眯着一双丹凤美眸,莫测高深的笑了起来。师傅,师傅……叫得很亲切,很轻松嘛!听着不怎么像个背叛师门,怀着那么多爱恨纠结的小徒弟轻易叫的出口的。她整了整耳畔的发,一脸使坏的讪笑了起来。
“段姑娘,你师傅随便的一句话,你就记得这么牢。看起来,你很崇拜你的师傅嘛!你觉得你的师傅好不好?”
“师傅……”影子停顿了一会儿,深邃的眼睛里隐隐飘过阵阵云雾,遮住了那如深潭般的两颗眼珠,待云开雾散,晶莹重现,她轻柔却坚定点了点头。“师傅,很好,很好。”
第七章
师傅,很好?
不该是我恨师傅,或者是我恨不得师傅去死么?
少年们迷惑了。难道这个被唤回来的魂魄残缺不全,少了后来尹师叔亲手清理了门户的记忆?
“你说好,是怎么个好法?我倒是听人说过,尹予卿是个特别严格的老师,教起徒弟来一丝不苟,半点差错都不能容忍!”
老板娘故意板着脸,但那神态却好像在挑逗小孩子。
“师傅是很严……但师傅,嗯,也很好……”影子微侧了头,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
“纯阳宫,所有人都对着我皱眉,只有师傅一直对着我笑……师伯们不让师傅教我武功,说我是胡人,可师傅说,胡人也是人……”
“这句话不错,我得给尹予卿送10个深水炸弹!”老板娘摇头晃脑,“不过,我可是听过,段姑娘的功夫比你们同门的弟子高出不是那么一点点。有你这个徒弟,绝对是给师傅脸上贴金!”
影子慢慢摇了摇头,黑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飘散开来,在她周身荡漾成一道道黑色的涟漪。
“我起先很笨,一招两仪化形,怎么都练不好……我知道这是师傅的绝招……我半夜难过睡不着,偷偷爬起来练……手心磨破了,白天没法拿剑……师傅翻过我的手,看见那些伤口,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气……我不喜欢师傅叹气,我想看师傅笑……师傅笑得很好看,比谁都好看,只要他笑,我就开心……所以我逼自己说一点都不疼……师傅起先皱眉,后来终于笑了,笑得还是那么温柔……他很轻很轻的给我上药,还告诉我,如果晚上我再要起来练剑,一定要叫上他……”
“师傅对我很好,很好……元宵会带我去看花灯。我个子矮看不到,师傅就把我抱起来。花灯很好看,但师傅衣服的味道更好闻,我永远都记得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儿……
十五城里放烟火,我贪玩和师傅走散了。师傅找到我,他额上都是汗,原本要发怒,但看我哭得满脸泪,却笑着摸我的头,他说,琉璃,别担心,你无论跑去哪里,师傅都能找到你……
五月里桂树开花,又白又香,师傅用花酿了酒,我们对着月亮喝酒。喝了酒的师傅真好看,眼睛亮的像天上的星星。我看着他,就觉得醉了……我们把喝不完的酒都埋在桂树下,师傅和我约好,等我18岁了再挖出来喝,他笑,说这酒叫女儿红……”
影子说着说着,原本清冷如冰湖的眸子,渐渐浮出了一抹暖色,映衬的她苍白阴森的脸上竟有了几分活人的红晕。可她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声音不由自主黯淡了下去。
“师傅总是笑着的,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我却总是给师傅找麻烦……
藏剑庄到纯阳切磋武艺。藏剑的顾师兄输给我,却骂我是胡人杂种……我气不过,把他从屋顶踢下去。他断了腿,以后怕练不好功夫了……师伯们要我道歉,我不服,他们就罚我跪论剑台。他们说如果我不道歉,就一直跪下去……师傅替我求情,他们怪师傅慈师出败徒……我不想师傅被骂,自愿去跪。
到晚上,论剑台下雪了,雪花四处都是,我没处躲,又冷又饿,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醒了,发现雪停了。我抬头,原来是师傅举着伞。我觉得他已经举了好久了。
师傅问我,要不要道歉。我不要,又不是我的错。但我怕师傅生气,师傅生气了就又要皱眉……可师傅没有,他还是很温柔很好看地笑。他说若是我觉着自己没错,就不用道歉。如果我要跪,他就陪我一起……
“我们就这么跪了三天三夜……雪也下了三天三夜,在地上积了足足三寸厚……师傅怕我冷,把外衣都脱给了我。他就穿着单衣,把伞举在我头上……后来,师傅突然昏倒了……我吓得大叫,再顾不得赌气,跑去找掌观师伯。
掌观师伯看到师傅就叹气。他没骂我,只是把师傅送回房,还找了灵虚子师伯。师伯给师傅扎了好多针,服了好多丹药,可师傅一直没醒……我觉得我要害死师傅了,我死守在师傅房门口,就是不停的哭。我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眼泪……
我后来才听说,顾师兄的师傅因为徒弟受伤不肯罢休,非要纯阳交出我。师傅不肯,两人就在太极广场较量。顾师兄的师傅输了,却请出了藏剑庄的二庄主……二庄主说如果师傅和他比武胜了,就既往不咎。师傅已经消耗了不少真气,但为了护我,硬挺着继续应战……最后虽然打成平手,师傅的真气和体力也都油枯灯尽了……可他没有调息休息,反到立刻来论剑台找我,还陪我跪了那么久……
我跪在他床边,寸步不离,除了灵虚子师伯不许任何人靠近他。……我一勺一勺给他喂水喂药,擦拭额上的汗……我心里发誓,如果师傅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幸好,师傅最后还是醒了……我从没见过他脸色那么白,那么吓人……可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师傅摸了摸我的头,我突然就哭了……
我不停道歉,我说我错了,我不该伤顾师兄,我现在就去找掌观师伯认错,让他把我交给藏剑庄……师傅却皱起了眉。我猜他生气了,连忙住嘴……他很费力地帮我擦眼泪,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我。如果我说自己没错,他就信我没做错。没做错的人,不需要道歉……
从没人像师傅那样信我。我握住他的手,我说,师傅,我要保护你一辈子。他笑了,笑得直暖到我心里。他说,从来都是师傅保护徒弟的,哪里有徒弟需要保护师傅?”
影子的语音渐渐停了下来,她似乎不习惯一下子说那么多的字。
破败的酒馆里静悄悄的,老板娘没有出声,少年们也没有出声。他们听得都有些呆了。在他们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
雪夜冷月,玉屑般的雪末儿在空中飞舞。寂静无比的天地间,跪着一个小小的女孩,苍白的脸,倔强的神情,手里死死握着自己的宝剑。而她的身后,站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眉目画一样好看,嘴畔的笑容仿佛能将这大雪瞬间融化。他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妥帖的笼罩着女孩小小的身体,将她与外面的飘雪分隔开来。
他的脸色比女孩还要白,几乎没有半分血色,仔细看他放在身侧的左手还有些微微颤抖。但他的表情却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如同冰冷海面上升起的一轮昭昭红日,隐忍而宽容,把生活里的那些寒冷和残酷都烫的不见踪影。
“你喜欢你师傅么?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徒弟对师傅那种敬爱,而是对心上人,想要一生一世那种……”
老板娘不知何时回过了神,用手指叩了叩桌面。
影子侧了头,月光温柔的打上她的侧脸,化作一团蒙蒙的白晕,模糊了她的面目。
“除了他,我从未把任何人放在过心上。”
第八章
“这么直白?我喜欢。”老板娘眉开眼笑,“可是你师傅喜欢的似乎另有其人。你那个薄命的师母?据说他们可是从小的青梅竹马!”
“呼!”
一众小道士们齐刷刷吐出一口气,似乎这才记起,段琉璃和尹师叔的故事可不是什么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传奇,这里面还有着个另外的女一号呢!段琉璃充其量不过是个蛇蝎心肠,用来给主角制造曲折磨难,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万年女配角。
“江亦柔,万花药圣孙思邈的嫡传弟子,与尹予卿青梅竹马。江家与尹家本是世交,两人自幼便订下了婚约。虽各自投入了纯阳与万花,但是多年来飞鸽传信,情谊弥笃。只等江姑娘年满20,医学有所小成,便履行婚约,缔结百年好合。”
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捻出个卷宗,朗朗诵读。“啧啧,瞧瞧这名字,江亦柔,一听就是武侠传奇里女主角的名字,温婉中又带着几分英气。哪像你,段琉璃,琉璃。好人家的女孩怎么会用珠宝来命名,听着就没有能当正房的气势!”
一阵夜风刮来,沁了七八分的寒意。小道士们不自觉抖了抖,大眼瞪小眼的,偷偷斜瞥着月下那末身影。总觉得好像阴气更盛了几分。
老板娘真是懂得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就算是个鬼,她也是有尊严的。这么直接戳人家的痛处,真的好吗?
少年们默默腹诽,却好像忘记了此时被他们怜悯的这个鬼,在一时三刻前还是他们口里欺师灭祖,投敌卖国的妖女。
“师傅不喜欢她。”思忖了许久,影子淡淡开口。
“切!”老板娘放下卷宗,一拍桌子。“你怎么知道你师傅不喜欢人家。”
“师傅没有带她逛过十五的灯会,看过新年的烟火,没有和她在桂树下埋过酒酿。”
影子回答的太过顺流,完全不符合她刚才少言寡语,磕磕绊绊的风格。老板娘顿了一下,才反口问道。
“但你师傅答应了娶她。只要你师傅娶了她,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灯会,瞧烟火,甚至喝你和你师傅一起埋下的桂花酿! 你说你师傅不喜欢她,你师傅可亲口说过喜欢你?”
影子被这最后一个问题问得猛地怔住,似乎开口想辩驳些什么,可喉咙上下滚了几滚,却最终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师傅,不必说……”
“什么不必说!喜欢,是要说出口。没说出口的,就根本不是喜欢。” 老板娘毫不留情的截断了影子的话,冷淡的看着她俏丽的脸变得有些惨白。
“人世间有这么一种男子,你以为他对你的好是特别的。其实他对所有人都一样的温柔。万物生灵对他来说并无特别,即便不是你做了他的徒弟,换阿猫阿狗,他也一样的对待。”
老板娘语气透着几分疲倦。影子没有回答,依旧只是垂着头。老板娘看着,不自觉叹了口气,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改口问。
“你师傅是如何告诉你,他要娶江亦柔的?”
影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屏息做听众的小道士们以为她再也不会回答了,才缓慢的摇了摇头,
“师傅没有告诉我,我那时正在外面办事……师傅交给我一封信,要我送到一个地方……”
“哈哈!真是好计谋啊!”
老板娘“啪啪”拍案叫绝,声音大得不少少年一个踉跄。只见她丹凤眼里精光闪闪,写满了看折子戏的快感。
“把小徒弟骗得远远的,自己留在纯阳,踏踏实实的五台大轿迎娶美娇娘。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等到那个傻兮兮的徒弟回来。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又能奈的了何人?不愧是尹予卿,尹真人,如此的足智多谋,如此的运筹帷幄,制敌于千里之外,不战而胜!”
“怎么?我说错了?难道你万里奔袭,急匆匆地连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的赶回纯阳时,看到的不是满天满地喜气洋洋的一片红?不是你师傅亲密地拉着一个你不认识的女人,肩并肩的走出来,让你跪下,叫师母么?”
老板娘对着影子疏忽抬起的脸,语气凌厉的问。
影子没有发出声音,她只是慢慢的睁大了那双黑色的眸。一点血色飞溅入那透彻的湖水里,渐渐扩散,一点点吞没了原本的清冷。
少年们忍不住,纷纷别开了头。
今夜虽是五月,却霜重露浓,让人瑟瑟发抖。只是比起她师傅陪着她在论剑台跪的那三天三夜,不知哪个更加寒冷?
“老板娘,请你暂且别问了!”青衫少年踏前一步,冷硬的开口。
“喂,你们到底和谁是一头的啊?你们的道德感呢?你们的是非观呢?别忘了,这个女人可是毒死了你们尹师叔母的妖女啊!”
老板娘回首指着影子,笑得唯恐天下不乱。
“就算她对你们尹师叔如何的情意绵绵,他们可是师徒啊!师徒相恋,有悖伦常。真要是传出去,让纯阳那些老古董的脸该往哪里放啊!要我说,尹予卿这么急不可耐的把江亦柔弄回纯阳,说不准就是这些老家伙们撺掇的!他们定是觉着这对师徒之间的气象太暧昧,再拖下去非得拖出问题,所以快刀斩乱麻。不过,他们可是小瞧了咱们段姑娘,能让段姑娘叫师母的人,如果不是她自己,就是生出来也得给硬塞回去,然后杀她杀的不敢投胎!只是我实在是想不通,段姑娘,你如何能有这么大的神通,在纯阳你师傅的眼皮底下,众目睽睽的给你师母投毒成功的?难道说你私藏了什么绝世武功……”
“我没有给江亦柔下毒!”
影子突然打断老板娘的话,定定的看进她的眼睛。
“你没有?这倒是奇了!整个纯阳的人都知道,你因为怨恨你师傅另娶他人,所以向江亦柔下毒,害得她原本就羸弱的身体,病上加病,终于在过门的三个月后,一命呜呼了!如果不是你下的毒,还能是谁?她一个治病救人的医者,谁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况且,她当时人在纯阳宫,又岂是外面的人接近的了的?”
“你的罪是你师傅和师伯们一起定的。以你师傅对你的了解,如果不是有确凿的证据,他怎么会认定了你就是下毒的凶手?他不是说过,只要你说你没错,他就相信你没错么?哦,我明白了。指认你的那个人是你那个短命的师母。被害人亲口所说,哪里还会有错?小徒弟虽然亲,但怎么比得过同床共枕,鸾凤和鸣的妻子!我说段姑娘,当年纯阳宫里你都百口莫辩,现在犯不着跟我们较劲!我们又不是审案,更不会下那种废除武功、逐出师门的命令。”
“我没有。”
影子的语气依旧平静,眸子黑白分明,一览无余的清冷无波。小道士们看着,听着,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点相信了她的话。或许,真不是她做的?或许,真的另有隐情?
老板娘灼灼的目光将影子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唇边突然荡开了一抹笑。
“段姑娘,你当初也是这么向你师傅辩白的么?你说,你没向师母下毒?”
影子的身形若有似无的僵硬了下。
“可他,只是冷冷的笑?可他,只是眼睁睁看你被押到掌观面前定罪,却一言不发?可他,只是宁可相信一个十年未曾见面只靠书信往来的女人,却不肯相信数载相伴、不离不弃的徒弟?可他,只是……亲自废去了你的武功!”
“哗!”少年们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尹师叔亲自废去了段琉璃的武功?
“纯阳宫门归,徒弟违禁,师傅必亲废其功,以此显示与孽徒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牵连。段姑娘,你可还能记起当时的场景?一身的经脉被震得七零八落。那该有多疼啊!不过,你的心应该更疼吧?因为震断你经脉的人,是你的师傅。你最喜欢,唯一放在过心上的师傅。你说你最喜欢他的笑,他那时可曾还在对着你笑?不,他怎么可能笑?是你下手毒害他的爱妻,在他心里你该是他的仇人了!他该是恨极了你,厌恶极了你吧?但也许,他也会有那么点不忍心,毕竟你也算是他倾心教导了十年的小徒弟。
可这点不忍心,全阻挡不了他施展真气,断绝你的经脉。段姑娘你看,纯阳宫的人就是这么刚正不阿!他可以为了你耗尽真气,让你以为你是这天下对他最重要的人,但转眼间,他又能废掉你的武功,将你丢在纯阳的地牢里,自生自灭。”
第九章
老板娘的话刀刃样锋利刻薄,几乎针针见血。紫色的人影依旧无言,她淡淡的衣襟随风飘展,似乎眨眼便会消散。
少年们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心紧皱成了一团,涩涩疼痛。或许这个女人后来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但经历过那些苦痛,再正常的人也难免会生怨恨。
黑脸小师弟忍不住跨前一步,似乎想要碰一碰那紫色的衣角。
“小道士,这是我召回来的魂魄,给我弄散了,你可没地方赔!”老板娘一把挡开小黑脸的手,才还绷紧的脸不知何时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
“段姑娘,你该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吧?你早已经死了,如今的你不过是我用夜回魂酒招回来的执念。所谓执念成形,维持不了多久,你很快就会消散,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是有些过份。你和你师傅之间的事,我们这些外人本来也没有置喙的余地。可我这个人就是爱多管闲事,有些话憋在肚子里不吐不快。你一个鬼,也就别和我这个活人一般见识了。你要真哭着喊着去纯阳宫找你师傅报仇,那我和这群小道士们可就为难了……
“我为什么要找我师傅报仇?”
老板娘噎住了,她看了看周围和她表情同样呆滞的小道士们,升起一种鸡同鸭讲的诡异感觉。
“那个…… 你师傅冤枉了你,又废了你的武功,把你逐出师门,最后还,还一剑杀死了你。这……这足够你因爱生恨,找他报仇的了吧?”
“师傅没有杀我。”
“怎么可能!”
不等老板娘反驳,黑脸小师弟先不可置信的跳了起来。虽然他内心深处已经有了那么一点点……好吧,非常非常,同情这个妖女,甚至连带的动摇了是她给江亦柔下毒的信念。可是,她确确实实是死在尹师叔的剑下的啊!
“你背叛了师门,投靠了安史叛军,甚至还和安庆绪一起秘密偷袭睢阳。是尹师叔事先获得了情报,连夜向我大唐守将张巡预警。你妄图拦截,不惜向师叔下了毒,师叔一剑把你……把你……”
小黑脸眼望着那双向自己凝聚起来的黑眸,声音禁不住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差。她怎么能这样看人,看得人不由自主的心慌。但自己无论如何也是纯阳的正统徒子徒孙辈,哪能在个叛徒面前落了下风!
“所以,你看,虽然先前纯阳带你可能有些……不好……但你后来背叛了师门,替安史叛军做事,干了很多很多,嗯,非常不好的事情。师叔杀你,也算是,也算是天理轮回,为民,那个,除害……你也就别……”
“我没有背叛纯阳。”
“呃,你怎么这么执拗!”小道士才刚鼓起的勇气,又有点泄气。“你不是投靠了安禄山手下的安庆绪么?你不是替安禄山打仗么?这,这不就是背叛纯阳么?”
“我投靠安禄山,是师傅让我去的。”
所谓一石惊起千层浪,估计就是用来形容眼下的情势的了!少年们一个一个瞪大了双眼,好像听了本年度最离奇的无稽之谈。
“尹师叔让你去投的安禄山?我去,你怎么不说我纯阳李忘生痴恋谢云流呢……不对,不对,我刚才什么也没说……我是说,你这谎话也太没可信度了吧?你懂不懂说谎话的要诀,那就是要合情合理,原因都得是真的,只在推论的时候下绊子,就像我骗师兄是谁偷了他的酒……不对,不对,我刚才什么也没说……我是说,我尹师叔不可能作这种事。”
小黑脸语无伦次,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舌头。
还是老板娘毕竟见过些世面,挥了挥手,让小道士靠后,支着下巴,尽量耐心问道。
“段姑娘,你师傅为什么要让你去投靠安禄山呢?他难道不知道安禄山是整个武林,甚至整个汉人的公敌?”
“他……知道……”影子咬着唇,沉默的想了许久,才低声开口。“可师傅说,我做错的事掌观师伯不能轻易饶过。如果我想重回纯阳,必得作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惊天动地也不能投靠敌人吧!”老板娘感到一阵头疼。
“我没有投靠安禄山。我加入他不是为了攻打汉人。我是为了,为了天策军……”
为了天策?
老板娘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道光,她放缓了语气,似求证般,一字一句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安禄山那里是作天内应,为的是把叛军的消息及时传给天策府?”
影子没有出声,只是极轻极轻的点了点头。
我去!少年们的眼瞪得比刚才更大了,段琉璃是天策府在安史叛军里的内应?如果说刚才的消息是无稽之谈,现在,现在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可,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
“师傅说,我是个胡人,如今又受了罚,被废了纯阳的武功,如果去投奔安禄山,他一定会愿意收留我加入他的军队。他还说,我虽然没办法运真气了,但底子还在,只要勤加练习,比起一般的武夫还是要厉害的多。只要我加入了安禄山的军队,定期把军队里的军情按照师傅说的方法传送回天策。等到唐军大败了叛军,我的功劳让纯阳的师伯们知道了,必定能让我重归门下。”
影子慢慢的说着,字句流畅清晰。以她先前磕磕绊绊的说话风格,这段话显然不知在她脑海里重复回响了多少遍,如今才能讲得如此利落。
“师傅问我是不是答应……我看着师傅的脸。我其实不在乎被逐出纯阳,我只在乎……再也看不到师傅了。我问师傅,如果我做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新做他的徒弟……师傅没说话,但他,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下山去找了安禄山。”
“嗯。他本来怀疑我,但把了我的脉,发现我确实练过纯阳的武功。安禄山让我留在他儿子的营里作护卫……我每天站在安庆绪帐篷旁边,有很多人来见他,他们说了很多话,我把这些话偷偷记在心里,晚上写在纸条上……我按照师傅说的,每7天,把纸条压在营帐三里外一颗老沙梨树下的石头缝里……我每次去,石头缝里我上次留的纸条都会不见……我一直这么做,做了3年……”
“3年啊!你也该给天策传了不少信。你师傅讲过什么时候你能回纯阳?”
影子的嗓音陡然转轻。
“师傅没说……但师傅,来看过我一次……我跟着安庆绪到胡人的集市,我看到一个摊子后站着个男人,那男人戴着帽子遮了脸,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师傅……我恨不得当时就拉住他的手……可我不能……我冷着脸过去,我假装看他摊上的货物……我拿起一壶酒,问他是什么……他突然笑了,笑得和3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的好看。”
“他说,姑娘这是桂花酿,我在家里的桂花树下埋了好久,我本来答应我的徒弟等她满了18岁就挖出来喝。可后来她走了,我只得把这酒带到集市上,看能不能找到有缘人……我这才想起来,那天正是我18岁的生日……”
第10章
“我一直想,师傅到底恨不恨我,他到底相不相信是我毒死了江亦柔。可我越想越是不明白。我住在安庆绪的营地里,我跟着他的军队出征,跟着那些胡人上战场。胡人打汉人,他们杀了好多好多汉人,四处都是血……可汉人也杀胡人。那些汉人士兵并不知道我是天策府的内应,他们也一样挥舞着刀剑来杀我……我大多躲过了,但有时躲不及,也会杀了砍我的人……我不能运真气,我没办法不伤对方自保……我看着我手上的血,越来越洗不干净……我觉得我再这么下去,可能,可能就回不去纯阳了……
“其实今日想起来,我大概是早就已经回不了纯阳了吧。”
影子似叹息又似乎在微笑,她转眸,清冷的目光扫过一众少年腰间的佩剑。
“我师傅也曾给我打造过一把剑,我叫它处月,和我胡人的姓氏一样……可惜我离开纯阳时,掌观师伯下令把那剑融了……我知道逐出师门的弟子,是不能带着门里的武器的,可我想,当日若是能拼死把它保下来…至少我想师傅,想我住了十载的那间旧房子,想无极广场,想论剑台的时候,能看一看它……”
“可没了便没了。没了处月,我也不再练剑了……或者说,我什么都练,刀、枪、拳头,只要让我能在战场上活下去的,我都练……我觉得我的拳头越来越硬,我的心也越来越冷。渐渐的,杀人的时候我也能盯着对方,不眨眼睛了……
“营地换了一个又一个,放信的树也从沙梨变成了酸枣,再后来又成了黄杨……那些石头缝里居然开始有给我的回信了……不过,信上的话总是很简单,何日何时向何人投入此毒……”
“我想我的功用大概升级了……不光是内应,也成了杀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我因为被诬陷投毒逐出了纯阳,可到了安史军里,我却确确实实的在下毒害人……可我没理由说不……因为我想回纯阳……尽管我已经越来越记不清纯阳的冬天是个什么样子……就像我后来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毒死了多少人……”
“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那一双双眼睛,有血红的,有泛绿的,有苍白的……无论他们生前官居如何的高位,或是怎样的气吞山河,死的时候都一样,带着惊恐的神色……好像一直在说,不想死,不想死……
“只有一次这样的眼睛没有闭上。那是安庆绪的眼睛。我给他下了毒,但又在他快死了的时候,告诉安禄山的亲信,我有解药。我是按照留给我的字条上写的做的,随同那字条一起留给我的有两个瓶子,红的是毒药,白的是解药。我猜,留字条的人是想我获得安禄山和安庆绪的信任,进一步打探到更隐秘的消息……
“我呈上去的解药当然是管用的,安庆绪保住了性命。但是安禄山比留字条的人聪明……我想他是怀疑我……毕竟除了安庆绪,还有很多没能救过来的人……安禄山没有审讯我,他只是趁着我睡觉时拔营,把我丢在荒野地里……周围几十里都没人烟……我开始还能走,但渐渐地就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了……我以为我会渴死饿死……但我想起师傅的笑脸,我想起我还要回纯阳……于是,我就一直努力的爬,渴了喝自己的尿,饿了吃黄土……就在我再也尿不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安庆绪的马……他什么也没说,让人给我洗澡,我身体恢复了,依旧还当他的守卫……
“再然后,有人来找我,告诉我,安庆绪要娶我。当然不是做大老婆,而是小妾……我想对方是觉得这是种无上的光荣,是抬举了我的……可是我不想……这世界上我想要嫁的人,只有……一个……”
影子说着,停了下来,愣愣的望向窗外。那破败的夜空里有一弯月亮,银灰的月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她那张苍白的脸又温柔又倔强。
“我和师傅发过誓,我会保护他一辈子……可我没告诉他,我要还想照顾他一辈子……他不知道我们家乡有个习俗,有女儿的人家会在桂树下埋一坛酒,等到女儿出嫁那天拿来宴请客人……我和师傅约定了18岁再挖出桂花酿。是因为在我们家乡,女孩儿18岁是嫁人最好的年纪……我想等我18岁的时候,就可以拿着酒,亲口问他,师傅,你可肯娶琉璃为妻?让琉璃陪你喝一辈子的桂花酿?
“可惜,我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我15岁,师傅就穿了红衣,娶了别的女子……我返回纯阳的时候,他拉着他的新娘,他看我的脸色很不自在,连笑容都很勉强。其实当时我想告诉他,师傅,如果你要我叫那女子师母,我就叫……有些话,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放在心底,一辈子,都不说……
“可惜,我连那些话都没能说出口……
“安庆绪对婚事出乎意外的认真,他甚至特意让人缝制了一套新娘服。我摸着那件红衣,看着上面仔仔细细绣着的一对鸳鸯……我突然就忍不住,跑到营帐外头那颗黄杨树下。尽管没到留书的日子,但我还是写了纸条塞入石头缝……我让他们,不管收到这字条的是天策军,还是纯阳的人,去问问我的师傅,问问尹予卿,我该不该嫁给安庆绪?”
“我等了十天,足足十天……我推说是我家乡的规矩,夫妻要想以后和顺,非要用十天来准备婚礼不可……我想我的谎扯得不好,所有人都奇怪的看着我,但安庆绪居然同意了……我每天都趁没人的时候去看一次黄杨树……我打定主意,如果纸条上说,让我不要嫁,哪怕说,让我再考虑考虑,我就立刻离开安庆绪的大营……我的武功虽然没有恢复,但是只要豁得出命去,也不是全无可能逃出去……”
“第十天上,纸条来了,和以前一样,蜡黄的纸,被风吹得模糊了的墨迹……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人尽可夫,忍辱负重。”
最后那几个字,影子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字出了口,她却似突然卸下了千斤的担子一般,竟轻松地笑了起来。
“没有署名……不用署名,我怎么会不认得他的笔迹。他们果然神通广大,真的找到了我师傅……我是他的徒弟,既然他让我嫁,我自然就嫁……我没再犹豫,穿上了嫁衣,痛快地拜了堂。”
“安庆绪对我不错。我后来猜他娶我,大概是为了抵消安禄山对我的怀疑……我做了安庆绪的账里人,听到的消息自然更多,更隐秘了……我还是如以前一样,每隔七天,就送纸条到营外的树下……或许是我提供的密报很有价值,留给我的纸上不再有杀人的命令了……天策的人估计怕折损了我这个宝贵的消息来源……我自己倒是无所谓……我每天过日子,吃饭睡觉,什么也不想……甚至连纯阳,连师傅,我都不是太常想起了……”
“我觉得就算战后能侥幸活下来,我也回不去纯阳了。这样也好,我就不用看见师傅,师傅也不用看见这样的我了……可有些其他的想法,开始折磨得我难受。或许师傅当年不该把我带上纯阳,或许师伯们没有说错,我本是个胡人不该生活在汉人的地方……如果我现在还在那个胡人部落,只懂得唱歌跳舞,是不是会更快乐些……”
第11章
“后来,安庆绪就又开始出征了。只是他这次特别隐秘,就是他的副将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我想他本来是不愿带着我的,大概觉得这次特别危险……但我铁了心的要跟着……我不知道我这是在找死呢?还是害怕失去了对天策的用途,断了和师傅唯一的联系……
“出征还没有一个月,营地里突然押来了一个人……妄想刺杀安禄山被擒的剑客……我看见他时,他正被鞭子抽打,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我想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藏剑庄的顾师兄……”
“他腿虽断了,但胆子没断,记性也好的很……他看着我,足足骂了我半个时辰……他骂人的技巧比以前长进了不少,不再只是胡人杂种了……不过,我没太留心他骂了什么,我只是想,世上的事情真的是因果循环……”
“我当年害他跌断了腿,不管我是不是故意的,总是欠了他一份情……现在我该把这份情还给他……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决定要救他,说不准,当时我是活的腻烦了……人若是没了期待,活着的感觉真的不怎么好……”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趁夜去马厩里解开了顾师兄身上的绳子时,他的表情有多古怪……他大概真的认定了我是坏人……我给拿了吃的喝的,告诉他,等他吃完了,我就得把他重新绑上,免得士卒发现……他定定的看着我,看了许久,突然就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段琉璃,你师傅就在睢阳。”
“睢阳离安庆绪的大营不到三百里。如果我快马加鞭,几天就能赶到……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我有种冲动,恨不得立刻就跳上马……可我去了又如何?师傅并不一定想见我……我的心又冷了下去……”
“我连着两天来看顾师兄……安庆绪不杀他,或许是想从他身上问出些什么……他骨头硬,怎么打也不肯告诉安庆绪……但他倒是和我说了不少纯阳的事,师傅的事……我那时才知道江亦柔在我离开纯阳后三个月就死了……我一直都很讨厌她,不光是她嫁给师傅,而且她还冤枉我……可现在我又有点可怜她,最终她也没能成为师傅的一世人……不过她还是比我好。顾师兄告诉我,师傅把她葬在纯阳的后山,常常祭奠……江湖上都流传师傅为了她发誓终身不娶……我想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担心再有一个师母了……
“师傅在江亦柔死后,下了纯阳,和天策府一起抵抗安禄山。他原本就有志匡复社稷的抱负,此时没了家累,更加义无反顾……
“我想原来,师傅在天策,怪不得天策的人那次那么快就能找到他……想来,他也一直知道我的所在吧……可惜,他似乎并不想来看我……
“安庆绪的脾气明显越来越暴躁,我觉得他可能不会留顾师兄活着了……我在第三天夜里,决定冒险把顾师兄放走……大军行进,安营扎寨,巡视最是森严,我知道自己过后很难掩饰行踪……不过我也没太在意,我既然已经不盼着师傅来接我回纯阳,那我人在哪里,是死是活,又有什么重要……”
“我偷了马,用斗篷遮起顾师兄,对沿路巡逻的士兵撒谎要去野外打猎。一路走到营帐口,还算顺利。但我忘了安庆绪会在晚饭前到我的帐篷里看我……他当然发现了我不在,然后,我和顾师兄就被捉住了……好在,安庆绪没想到我是内应,他只以为我在纯阳时就和顾师兄有旧,或许还有情……”
“安庆绪反倒不想杀顾师兄了,说是要留着折磨……我则被囚禁了起来……换个住处,我并无所谓,就是没办法传递消息了……但我想起师傅一直在天策,我所害怕的断了联系,原是不可能的……他从来就能找得到我,如我18岁生日那次的集市相遇……他不过是并不愿意来罢了……”
“我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天一夜,晚上有士兵带我去见安庆绪。安庆绪有点生气,他似乎希望我解释,可我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叹气,说要送我回去凉州,他说他马上要去打仗了,睢阳是个硬骨头,他不知能不能啃得动,如果睢阳被攻下来,他父亲的军队就能一览无余的直下江南了……”
“他后来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我只知道他说,他的军队要攻打睢阳。顾师兄说我的师傅就在睢阳……安庆绪的军队有20万,一旦包围,睢阳必成孤城……我听说过睢阳的守将张巡,他绝不会投降,而我师傅,他也绝不会弃全城百姓独走……”
“当时帐篷里只有我和安庆绪,我突然疯了般的抽出他的腰刀,照着他胸口刺去……然后,我头也不回就去找顾师兄……我知道我没刺死安庆绪,我和他没有仇怨,他对我也一直不错……我趁着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直接砍倒了看守,抢了马,带着顾师兄狂奔……”
“我可以不回纯阳,我可以不想师傅,但我不能眼见着师傅去死……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师傅,告诉他安庆绪的军队要攻打睢阳……”
“我还是小看了安庆绪的部下,他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安庆绪虽然受了伤,但他的副将没有。他们的战马一直追着我和顾师兄。我们翻过了几座山,几条河,都没法摆脱。我突然意识到,安庆绪是不会就这么放我们走的……今夜必须要死一个人……”
“我觉得顾师兄的死怕是不会动摇安庆绪的部下,但是若是我死了……他们以为自己追的不过是主将私奔的小妾,他们并不知道我其实是天策的内应,如果我一死,他们大概也就没了继续的理由……”
“我却又想起一件事,安庆绪的大军离睢阳这么近了。即便得到了消息,张巡也来不及搬救兵,必得以死守城了……师傅那个人,笑得虽温柔,但最认死理,他肯定会跟着作战……除非,他不愿意自己是个累赘,连累别人……”
“我从脖子上摘下娘亲留给我的琉璃蝴蝶,把我藏在怀里的一种毒轻轻的撒在上面……天策府每次让我杀人,我都会偷偷留一些下来,借着我在纯阳学的毒理,混合成各种毒药……这种毒不会致命,但会让碰触到的人眼盲……等着毒粉都侵到琉璃里,我把琉璃包好。”
“我告诉顾师兄,我先下马,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要回头……他的眼睛陡然就变得血红,他的手死死捉着我,青筋都冒了出来……我说,他大可不必如此,我并没有视死如归的精神,也就是觉得累了,想下马休息一会儿……我还骗他说,安庆绪的部下不会怎么样我,我毕竟是将军的小妾,我也就是去拦拦他们……”
“我不知道顾师兄是不是信了。我也懒得去管,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把包好的琉璃交给他……我说这是我的信物,请他一定要亲手交给我师傅……”
“说完,我就从马上跳了下来。顾师兄来不及阻止,马带着他越跑越远……我其实有些担心他会摸那琉璃,不过也不是什么剧毒,配方还是师傅教我的,师傅自然知道怎么解毒……我想明白了这些,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知道安庆绪的部下不敢杀我,所以我得自己动手,就算我现在不动手,安庆绪明天也必定能知道攻城的消息走漏,那时以他的聪明当然能想得到我就是内应……就算他不杀我,也会拿我来做人质……尽管我知道我这个人质威胁不了谁,没谁会放在心上,但我也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幸亏我还给自己留了一种天策给的毒……我看过服下的人,死的最是没有痛苦……我很快就把毒吞了下去……没想到那么凉的液体流到肚子里,会那样的炙热,我每一节骨头都被碾得粉碎。不过比起师傅废我武功时的疼,也没多几分……”
第12章
“我该说的,你想听的,都已经说完了。”
一声更鼓,划过苍穹,连出一道长长的弧形,遥遥落入死寂的夜色。紫色的人影临风而立。似乎说了太多的话,有些累,也有些厌烦。一双琉璃眼,微微闭合,浓密的睫毛在鼻侧透出一道阴影。
小道士们屏住呼吸,在衣襟下悄悄握紧了拳。他们纷纷垂着头,有些不忍观看面前这近乎透明的影子。
“真是个好故事啊!”老板娘慨叹着,伸出手摇晃了摇晃玉瓶。“好听的我都忍不住想要再往这琉璃上倒些美酒,让你多存留一会儿了。”
“只是有些事,我不知段姑娘想过没有?江亦柔的毒到底是谁下的?如果你真的是天策的内应,你身死之后,为何眼前这些小道士依旧认定了你是投敌叛国的妖孽?”
“或许你已不在意了,但对我这种八卦行家来说,非常重要。”
“我听说江亦柔自幼体弱,在万花谷时就好几次生命垂危。她嫁给尹真人之前,刚挨过一次重病,当时给她看病的孙药圣曾说过,她病根难除,只怕命不久矣。结果,一进纯阳,她立刻躺倒,她说她是中毒,难道不可能是旧病复发?”
“尹真人除了武学,毒理病理功夫更是高深,如果真不是你下毒,他会辨不出来。怎么江亦柔指认是你,他就想也不想的同意?”
“你前脚被废了武功,关进地牢。尹真人后脚就出现,游说你去安史叛军里作内应。他这思想转换的也太快了吧?他若是相信你是下毒的凶手,怎么会立刻就想办法帮你重归纯阳?他夫人那时可都还没断气吧?”
“你以死送出了琉璃,想必如你所料暂时毒盲了你师傅的眼。可了解你的为人,更熟知你下毒的路数,即便睢阳守城危机,来不及做解药。他回了纯阳几年,竟还没时间解毒么?他如此生生将自己拖成了瞎子,难道因为心有愧疚?”
老板娘放下酒瓶,冷冷开口,眼睛里精光四射。
“所有这些问题,只有一个解释。尹予卿根本是处心积虑将你从纯阳逼走,让你有充分的理由得到安禄山和安庆绪的信任,成为他,成为纯阳,成为天策军的内探!
我不知道他这心思是在把你捡回纯阳时就有的,还是在发现你有悖伦常,对他情根深重时有的。也无论江亦柔和纯阳的其它真人是被蒙在鼓里也好,心知肚明,推波助澜也罢。总之,他将你做了颗棋子,完成了他匡扶社稷的大业。你为他身死魂销,他却将你的过往全部抹杀。让你到死都是纯阳的叛徒,投敌卖国的妖孽。”
“重要么?”
“嗯?你说什么?”
“是纯阳的叛徒,投敌卖国的妖孽。重要么?”清冷的声音,仿佛这是个再平淡无味不过的话题。“做尹予卿的棋子。重要么?”
老板娘怔怔的呆住。
“过去的,已经结束,再也回不去了;失去的,已经消失,再也找不回。
“我只记得,我和师傅喝桂花酿的那天,纯阳开满了白色的花,他拿着酒,万千的景色在他周围都失了光彩。”
“我只记得,烟火会,他找到走失的我,他摸着我的头,他的手心那么的温暖。”
“我只记得,十五看彩灯,他抱着我,我靠在他的肩上,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
“我只记得,他陪我跪在论剑台,大雪里,他撑着伞,雪花没有半点落到我身上。”
“我只记得,病榻上,我抓住他的手,我说,师傅我要保护你一辈子。他却说,这世上哪有师傅要徒弟保护的,应该师傅保护徒弟才对。”
“我只记得那时的师傅,却忘了以后的尹予卿。或许,那时的才是我的师傅,后来的尹予卿不过是个陌生人。”
“是那个陌生人穿着红衣,将别人娶进了纯阳;是那个陌生人不听我辩白,废了我武功;是那个陌生人将我投入狼群,又逼我嫁给别人。”
“既然那人是个陌生人,我又为什么要在乎?我不过是犯了个错,错把那个人当做了我的师傅。我的师傅早就被我害死了,就在我伤了藏剑的顾师兄,又不肯认错,执拗的跪在雪地里时。他死在纯阳我们一起住了十年的旧宅中,就死在我的身边。”
“后来的那个人,我并不认识。他是纯阳的尹予卿也罢,是匡扶社稷的大英豪也好,都跟我全没有半点干系。”
“我最后作的,也和那个人无关。我只是突然就明白了,就算是活着回了纯阳,也再看不见师傅了。师傅早就不在了。”
淡淡的声音清冷如冰雪,但不知为何那冰雪中却夹杂了几分暖意,好像一个矜持的笑容,虽只稍稍弯起了唇角,但你仍能看到一圈圈荡漾开的涟漪,濯濯生辉,随风流转。
随着这声音,那原本就近乎透明的影子慢慢转淡。一阵异彩迸发,紫色的衣襟竟眼见着碎成了千万道流光。
夜回魂能唤回死人的执念,靠这执念成形的人体,终维持不了多久。众人默默无语,紧盯着那渐渐消散的身影,不知该道别,还是挽留。
“段姑娘,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青衫少年突然上前,伸手握住了琉璃蝴蝶。“你可还愿回到纯阳?”
“我早已经回去了!”
黑脸小师弟揉揉眼睛,刺眼的日光照的他有点头晕眼花。他咕哝一声,勉力从地上爬起来。
“唉呀。老板娘的心也太狠了吧?不给床铺就这么把我们丢在地上,我骨头都快断了!好歹给张被子嘛!”
突然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惊恐的差点跳起来。
“酒馆呢?老板娘呢?我这是离开地球了吗?”
黑脸小师弟呆愣愣的环顾着四周。黄沙,官道,几匹捆在树上正安静吃草的马。一切和他入酒馆前一样。但唯一的问题是,他娘的,酒馆呢?
眼前别说酒馆了,就连块破布都没有。空荡荡的土路上,只有几只乌鸦正蹲着,朝他们“呱呱”的叫。
“所谓南柯一梦,真假无痕。”青衫少年显然比师弟早一步醒来,他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梦?真的是梦么?”小黑脸骤起了鼻子,细细的回想。娇艳的老板娘,哑巴的仆人,还有那诡异的美酒,能唤回死人魂魄的美酒……他猛地想起一件事。
“师兄,我们怎么可能同时作一样的梦!肯定有问题!你说,那个……段琉璃,是真的鬼么?她说的那些话……和尹师叔有关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
青衫少年愣了愣,下意识的拿出怀里妥善收藏着的琉璃剑佩。展翅欲飞的蝴蝶上,精致的镌刻着两个字——处月。
真的?亦或,假的?
他脑海里陡然回响起段琉璃消失前说的话。
“很重要么?”
是的,很重要么?过去的,已经结束,再也回不去了;失去的,已经消失,再也找不回。所以,很重要么?
少年释然,将蝴蝶放入怀里。
这到底是别人的故事,自有别人在故事里伤情,又干卿何事呢?
“师兄,那个段琉璃说,她已经回了纯阳。她怎么回去的呀?她不是自尽死在睢阳城外了么?”小师弟对故事里的情节,还不依不饶。
青衫少年顿住了牵马的手,但他很快就恢复身形,翻身上了马。
所有人都知道尹师叔隐居的雪庐里葬着他这一生唯一所爱之人。但少年知道,那墓上刻的不是“江亦柔”,而只有两个字——“爱妻”。
爱妻,至于这爱妻是谁,又有那么重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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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生成:2024-06-20 12:30:04 反馈 联系我们@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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