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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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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金银台下,夜宴的主角拾阶而上,所过之处,朝臣皆敬拜以礼,被秋桀带跑十万八千里的氛围重新被新任太子拉扯回“王公贵族”的正常画风,满堂贺语欢声里,只有一个人一反常态,凝望着手里的酒杯沉默。
竟然是那位放浪无度的大才子。
混乱交织的笑语里,秋桀轻而易举地辨认着那人走来的脚步声,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目不斜视地一仰而尽。
那是他书中主角。
盛鹤,当朝三皇子,自小习武,天资过人,十岁在世家公子的比武中脱颖而出,十四岁便已随亲舅征战退敌,开了皇子上战场的先例,他用六年整肃边境防线,二十岁彻底打退侵扰边境多年的图丹,甚至一举吞并图丹八城,军功显赫,遂立为太子。
……又两年,沦为阶下囚。
秋桀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努力回想着书中,太子在夜宴第一次亮相的模样。他沉吟须臾,轻声呢喃:
“宫灯漫天里,盛鹤负手而行,与满座朝臣点头致意,他嫌锦袍华服冗杂拖沓,所以只穿了一袭束腕白衣,素净至极,只有衣襟处露出红色中衣的一条细边,他自有一番如画眉目,不必穿锦带玉,也不必珠光宝气,有这一点颜色点缀足矣。”
太子殿下目不斜视地拾阶而上,左耳下一晃而过的银光格外吸人眼球,定睛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个银质耳坠。
秋桀给自己斟了杯酒,继续自语道:
“只见一个小指粗细的银环,嵌在盛鹤的左耳耳垂,那是他十岁起便带着的。银环上,两个更小的环相扣着坠在其下,组成了一个精巧修长的耳饰,他戴着却并不显女气,盛鹤骨相舒展且清澈,脖颈修长,鼻梁与下颌线条干净利落,起伏的侧颜映着耳饰冷铁的光泽,给他染上一种说不出的矜贵风流。”
秋桀曾经用一整段去描写盛鹤那一只小小的耳坠,他不是没见过男子带耳饰,何况书中民风开放,男子带耳饰并不少见,但在他的想象里,盛鹤带耳饰的模样,一定比任何人都独特且夺目,好看得要人命。
一直到盛鹤走到御座前,负手站立,“儿臣来晚了,给父皇赔罪。”
“太子殿下,”王公公赔着笑提醒道:“殿下忘了给陛下行礼。”
“行礼?”那位太子殿下轻轻地笑了两声,反问道:“为何行礼?”
“这……”
“我为皇子时,遇见父皇应当行礼。如今蒙恩成储君,便是父皇心中未来天子,父皇说过,身为龙子,除天地外,其余皆不可跪。我与父皇体内流着一样的血,我跪父皇,不就是父皇自己跪自己吗?”
凝望着酒杯的秋桀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是他笔下的人,即使到未来……最卑弱难看时,也总带着写书人给他的那股不畏天地的矜傲。
御座上的帝王哈哈大笑,龙心大悦,“说得好!做储君当傲视群雄,才不失我皇家风范,不跪,不跪。”他说完,转头正好看见华台上出离沉默的秋桀,道:“皇儿刚回来,想必不识,这位,秋桀,秋大才子,文震华京,是个万年难得的风流佳子,秋先生?”
那位风流佳子方才一直闷头饮酒,此时已经浑然不知灌了几节断肠,却依然没有抬头看一眼,此刻骤然被点名,整个人身形都跟着一顿。
盛鹤的话就落到了他耳朵里:“儿臣回来的路上便有耳闻了,久仰,秋先生。”
皇上掩在冕旒后的眼角又弯了起来:“哦?是吗,”他的目光落到秋桀身上:“秋先生,不如也来看看我这个皇子,又是哪里的乌合人呢?”
此话一出,全场的目光尽数投射到那位高座华台的大才子身上。而那位视线所归的狂徒此刻却一反常态,一动不动,近乎落寞地望着杯中酒。
秋桀沉默须臾,忽然轻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起了身。
他方才灌酒过猛,此刻脚步有些虚浮,摇摇晃晃地撑起了身,未抬头,却做了个让群臣大跌眼镜的动作。
只见华台上,那对着帝王都不折腰的狂徒,此刻无声地展开双袖,将两掌缓慢汇于身前,深深地弯下腰,对着太子殿下,拜了一礼。
高台梨花簌簌里,秋桀终于抬起头,撞上那人居高临下的眉目。
盛鹤长了一双不太标准的狭长瑞凤眼,眼头下垂而略尖,眼尾迤逦出一条潺潺溪流,光晕投照着浓密的睫毛,在那人眼睑末端映出一块先垂后挑的阴影,显得勾魂而清爽,兴许是眼皮很薄的缘故,盛鹤看人便总像是带了股似笑非笑的不屑。
那是高贵的太子殿下。
宫灯华丽而旖旎,太子殿下左耳上那个冷铁质感的耳饰灿如破碎的星子,成了整张脸的点睛之笔,比秋桀用任何枯乏文字描写的都惊艳几分,在这个人身上,衬出一种极为出挑的、斯文却冰冷的美感。
他比他想象得更加辉煌灿烂……让人联想到东瀛神话里剖竹降生的辉夜姬、堕落人间的冷幽兰。
痴人说了一辈子梦,此刻终于得了上天眷顾,与他的梦,不期而遇了。
一阵夜风吹过,惊扰了满树的梨花,也惊扰了那人耳侧的银坠,秋桀的目光穿过如雨下落的白花,觉得自己好似能听到那人耳上银坠摇晃发出的细微轻响,银环晃啊晃,晃破了往昔的回音,晃走了未来的缄默。
他和夜幕一起走了神。
直到盛鹤挑了挑眉,“秋先生?”
秋桀回神,捏了捏袖袍下发涩的指节,收回了自己胆大包天的视线,终于开了口。
“太子殿下乃……”他笑了,轻声道:“美人。”
帝王哈哈大笑着,道:“皇儿,你可知,你已是今夜满座里,唯一的‘佳人’了。”
后来,那场夜宴上,秋桀再也没有把视线投向盛鹤一眼,金银台上,不绝断的莺歌燕舞,他也没有再看一眼,把自己彻底变成了个烂醉狂饮的酒晕子。宴会的最后,皇上终于命人开诗台,直到那位不情不愿的贵妃娘娘来为他斟酒铺纸时,秋桀已经醉成了一把烂泥。
那天,秋大才子在金银台挥毫泼墨,连作三首诗,一首比一首精妙绝艳,满堂惊叹喝彩,但秋桀本人却越写越不满意,觉得怎么都落了俗套。
三首诗作罢。
“好诗,真是好诗啊!”
“妙,太妙了……”
口口夸赞里,秋桀收回笔触,看着满纸淋漓,他腕间黑带松垮垂下,与手中毛笔缠绕着,大才子端详了纸面片刻,忽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嗤笑,而后,烂醉的狂徒把笔一摔!
毛笔带着浓墨一路滚下高台,墨迹泼洒一般,晕染着溅上金银雕琢的台阶,秋桀拿了杯酒,挥手扫开皇上答应给的莺莺燕燕,纵声大笑着走下金银台,边走边醉吟道:
“卿乃人间色,我为颓唐客。
易登雀台掷豪奢,落笔无措,落笔无措……
唯恐相思难成墨。”
大才子脚步虚浮着下了高台,衣摆沾了残墨,杯中酒飘了一片梨花瓣,秋桀苍白的手高举酒杯,漆黑的腕带下,是那双纤细如鬼的手腕。
他将手中混着花瓣的酒一饮而尽,随手一扔,杯盏砸过地面,滚了满身的梨花。
满朝文武与嫔妃眼睁睁看着那抹黑色身影摇摇晃晃往宫门走,结果踉跄了一下,又站稳,秋桀眯了眯朦胧的醉眼,见宫墙内,遍地的梨花盖着月色,春风撩过。
大才子沉沉地笑了起来。
“春风如何,遍地如何,”
秋桀眉宇的疏狂几乎刺破了夜色,醉眼带着一腔破碎的疯念,他自言自语地笑叹道:
“皆是不可救啊……皆是求不得。”
夜宴过后的当晚,秋桀在金银台的事迹与那三篇诗文便传到了华京各地,众人疯了,连夜来才子府前敬拜,商贾与富家子将金银珠宝从街头摞到街尾,只为求才子提匾取字,更有甚者,竟来爬才子墙头,被守在墙内的小厮拿棍子往下撵。
秋桀在房内闭目小憩,房内未点灯,闻一顶着一张晒成泥色的黑脸,几乎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两个月了,他日日跪在护国寺前,日晒不走,雷打不动,其心可以感动上苍……却没感动那位老秃驴,这位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高僧也挺想得开,觉得每日实在无聊,索性一边跪,一边在寺门前摆起了讲经台。
不是那种闭眼念佛经的讲经台,虽然百姓们信佛,但冗杂繁复的经文让一般人听确实很容易打瞌睡,所以闻一讲的,是一些佛学典故,穿插着那些佛学大家游|行途中度化众人的小故事,过路的闲人听两耳朵,也觉得有趣,渐渐地,来听故事的闲人便越来越多,几乎把护国寺的门给堵了,才终于惊动了护国法师。
……护国法师拿了个大扫帚,把这位晒了俩月的泥蛋当耗子轰了出去。
闻一坐在夜色里,真心实意为好友见到了意中人感到高兴,一笑,夜色里便露出两排晃人眼的大白牙,“怎么样,大才子?”他不无希冀地问道:“见到你那个太子殿下了?什么心情?什么感觉?”
“闻一。”秋桀轻轻掀起眼皮子,一双醉眼的眼底透着血丝,像是极力忍耐过什么欲望,但汹涌的情绪在墨色瞳仁里叫嚣翻涌,他眯着眼,吐出一口浓郁的酒气,终于缓缓打开了颤抖的牙关,这疯子道:“……我想吃了他。”
闻一:“?”
和尚是个没开过花的铁树,着实被这位醉汉的狂言癫语给惊了一下,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满脑子都是阿弥陀佛,可秋桀是个疯子,闭眼见不了神佛,只能见到一对清爽却勾魂的风流眼,和那人耳下摇晃的银铁光泽。
秋桀呼吸了几口气,终于撑起了身,对闻一道:“走。”
闻一:“?去哪啊?”
那醉鬼没站稳,原地踉跄了一下。
秋桀在夜色里无声地笑了,他伸出手,指了指西南方向。
“抱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