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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雨 ...

  •   天空已经阴沉沉地向着城市的灯海压了下来,衬得红缨街道旁一条终年昏暗的小巷更加漆黑。
      此刻,漫天火光从巷子里涌出,这条平日里被遗忘在贫穷、杂乱与肮脏中的巷子成了众人仿佛燃烧的瞳孔中唯一的风景。
      交警忙乱地吹着哨子,指挥人群散开,后面的车辆焦躁地按着喇叭,不时传出几句国骂,又淹没在这喧嚣中。
      笨重的消防车堵在了巷口,把围观人群挤到一边,车上下来数名全副武装的消防员,拿着灭火器冲进火场。过了一会儿,火势渐渐减弱。
      黑云压城城欲摧,夏日的暴雨来临前是令人窒息的燥热。尤其是这座南方城市。
      110的警笛响起。一直背着书包沉默站在人群中观望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红蓝交替的灯光。消防员从失火的平房中抬出两句烧焦的尸体时,他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
      一辆黑色SUV像条巨大的鲸鱼,缓缓驶离了车水马龙的街道。
      “哎呀,这不是笑笑吗?可怜的孩子,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故啊!真是造孽!以后可怎么办啊……”隔壁烫着一头卷发的中年女人看见男孩,痛心疾首地将男孩拉入怀中,自顾自地轻拍着男孩瘦弱的脊背,试图给刚失去父母的男孩以安慰。
      白笑厌恶地推开了她,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径直向两具焦尸走去。
      男孩的面容上尽是冷漠,如同结了一层冰霜。女人本来因为被推开觉得尴尬,看见男孩盯着尸体时的表情,脊背一阵发凉,小声骂道:“没心没肺的小杂种,活该死了爹妈。真是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的货色。”
      白笑听见,冷笑了一声。女人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优越和嫉妒让他觉得荒诞可笑。守着贞洁牌坊却连自家丈夫也不愿光顾的女人面对风情万种的妓女那种复杂的心情,在16岁的他眼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秘密。
      他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早上出门时还口口声声骂他“贱种”的女人,这会儿可以做出如此关心的样子将他拥入怀中。这种虚伪令他恶心。
      消防车上的人和几名穿着制服、刚刚赶到的警察指着尸体说着什么,随后消防车便开走了。
      “陆队,刚才报警的是个中学生,应该就是那个孩子。”程然看了一眼蹲在尸体边上的男孩,压低了声音说道。
      陆靖宇向巷口看去,苍白纤瘦的少年背着与身体不相称的巨大书包,也在看着他。那眼神中空洞无物。
      天空撕开了一条裂缝,神祗的紫色长鞭在云层中游离,随之而来的一声巨响中,陆靖宇看见少年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暴雨如注。警车前方的大灯照亮了巷口,地面上水花四溅。少年仍旧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然,一清,你们快让人把尸体运走,我去问问那个报案的孩子。”
      雨砸在身上,一点也不冷,还有种复仇般的快感。向着谁复仇呢?少年看着两具辨认不出面目的焦尸,心下茫然。
      一片阴影将他遮住。温暖湿润的气息将暴雨隔开。白笑怔怔地抬头,发现刚才看向他的男警官脱下了身上的警服为他遮雨。他身上的蓝色衬衫都湿透了,勾勒出纤瘦有力的身形。
      “你叫白笑,对吧?刚才是你报的警?”陆靖宇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听起来温柔,虽然温柔从来不是他的强项。
      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的。叔叔有些事情需要问你,能和叔叔去一下警察局么?”第一次自称“叔叔”,陆靖宇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其实他不过25岁,但是为了让自己听起来显得成熟可靠,他下意识地这样称呼自己。
      白笑的特殊的成长环境和经历让他心思远比同龄人深重。他从未信任过任何人,也从未真正和谁觉得亲近。但是他敏锐的感觉让他迅速判断出这个自称叔叔的年轻警察对他怀着善意,并且对方应该是好骗的类型。他像个刚失去双亲的无助男孩那样,乖巧顺从地点头,在陆靖宇一手搀扶下站了起来。
      警车上,赵一清一边开着车,一边和坐在副驾上的程然说笑,目光却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无声为男孩擦着头发的陆靖宇。他实在有些无法忍受平日里沉默寡言、雷厉风行的陆队这副贤妻良母的模样,道:“陆队,看不出来你照顾孩子还挺有一套啊。自己也擦擦吧,别回去着凉了。”
      白笑忍不住向后视镜看去,赵一清看陆靖宇的眼神非常专注,带着某种熟悉感。而陆靖宇这时也看向后视镜,目光冷淡。
      看到陆靖宇在后视镜中莫测的眼神,程然猛地掐了他一下,他“嘶”了一声,乖乖闭了嘴。
      赵一清平日里和局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很是能打成一片,只要是个姑娘,谁没听过他甜言蜜语?谁没在妇女节收到过赵大公子亲笔写卡片的花束?起初,姑娘们对这位潇洒不羁又深情款款的赵公子都暗生情愫,但渐渐发现赵公子简直就是一架不要钱的中央空调,便都暗自伤感了一场,最后不了了之。
      程然作为分局里稳坐第一把交椅的警花,早就对这一套见怪不怪了。
      去年冬天,他们连着三个月不眠不休,终于抓到了名动江城的连环杀手,比副队徐杰还年轻10岁的陆靖宇立下二等功,被破格提拔为分局刑侦支队长。庆功宴上,徐杰喝多了,醉眼迷离地端着酒杯去给陆靖宇敬酒,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那些“仗着父亲以前是副局长就了不得了”、“年轻人这么功利”、“现在警局里走后门也很常见”之类的话,让酒桌上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陆靖宇当时没有醉,起身轻轻碰了一下徐杰的酒杯,把自己的杯子放低了一些,道:“徐副,我敬你。”徐杰冷笑了一声,道:“你小子就是这么懂得巴结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吧”。
      赵一清当时也喝多了,猛一拍桌子,冲上去就把陆靖宇的衬衫扯开,一桌人还没反应过来,赫然看见陆靖宇胸膛上骇人的伤疤,从左胸一直延伸到腹部。伤口很深,还没有完全长好。陆靖宇一把推开赵一清,低声喝道:“一清,你干什么?回去坐着!”
      看着有些瞠目结舌的徐杰,赵一清讥讽道:“就凭这条疤,靖宇不配当队长么?陆队不眠不休带着我们找线索的时候,徐副您老人家在干什么?口口声声说这个案子不好查,不如算了吧。不升陆队,难不成还升您么?”
      徐杰猛得清醒了,拿着酒杯讪讪坐了回去。陆靖宇扣好衬衫,神色复杂地看着赵一清。赵一清道:“以后谁敢对陆队有二心,就是和我赵一清过不去。我绝不饶了他!”一个月后,徐杰就申请调到其他部门了。
      赵一清平日里最是温和不过,除了调戏姑娘的时候有些二世祖,对人都是彬彬有礼,明媚如暖阳和煦如春风的典型。那一次的事情之后,大家心里仿佛都明白了什么,只是没人敢当众八卦。但陆队的想法就令人捉摸不透了。
      程然看着赵一清在灯光下时明时暗的侧脸,心里一声长叹,忽然对这二世祖生出了同情。
      回到局里时,白笑假装困倦,靠在陆靖宇湿淋淋的肩膀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纤长的睫毛有些湿润,显得安静而乖巧。
      “你们回吧,等老秦验尸结果。这孩子我问问。”陆靖宇示意赵一清和程然回去休息。他总是这样,自己能解决的事,绝不让队里其他人跟着加。队里的年轻人都很服他。
      赵一清看了一眼陆靖宇身旁的白笑,总觉得这孩子的眼神让人不舒服。像是夜行的猫科动物。但这个案子其实本来就是消防大队的事,要不是这个孩子报警,他们也不用跑这趟腿。
      队里的人纷纷下班走了,白笑跟着陆靖宇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桌上的文件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烟灰缸里的烟蒂横七竖八地挤成小山。
      “坐下吧。叔叔问什么,你回答就好。可以吗?”陆靖宇让将白笑书包取下放在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条白色毛巾披在他肩上。
      从始至终,白笑都是顺从的状态。陆靖宇问什么,他回答什么。
      白笑,16岁,江城第二高级中学高一学生。父亲白天铭,早年病故。从6岁起,一直同母亲潘雯与继父胡则成生活。母亲与继父经常吵架,家暴频发。2019年5月12日傍晚9时28分,白笑下了晚自习回到位于安居巷的家中,发现起火,便迅速打电话报警。
      “有别的亲属么?”陆靖宇迅速做着笔录,问道。
      白笑摇头。
      “爷爷奶奶呢?外公外婆呢?”
      “都不在了。”白笑的目光注视着窗前摆放的一盆多肉,晶莹剔透的绿色在窗外的暴雨衬托下显得更加美好脆弱。
      “那……舅舅、舅妈呢?”陆靖宇的语气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白笑摇头。从小到大,他的确从未见过哪个亲戚光顾他们家,潘雯也从未带他去哪里探过亲。形形色色的男人倒是来过不少。
      “不介意的话,今晚去我家住吧。”陆靖宇放下手中的黑色中性笔,合上笔录,看着墙上即将指向十点的挂钟。
      白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他披着白色毛巾坐在有些陈旧的黑色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陆靖宇。
      绝望的心情铺天盖地。但是这种绝望中又有一丝解脱,一丝如释重负。
      “好了,走吧。”看着白笑湿漉漉的眼神,陆靖宇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他仍有些潮湿的头发,修长的手臂搭在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关了灯,拿了车钥匙,让他坐在副驾上。
      暴雨将歇。路两旁明亮的灯光倒映在柏油路面上。陌生的感觉从白笑心底升起,如一层薄雾。
      仿佛突然才明白过来似的,泪水夺眶而出。起初是压抑的抽泣,渐渐变为放声大哭。陆靖宇明白男孩的倔强,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默默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拍了拍男孩不断颤抖的脊背,目光透过摇摆不定的雨刮器看着远处的车辆,耳边萦绕着男孩有些嘶哑的哭声。
      像是一场蛰伏已久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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