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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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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吞吞地飘回自己的赋月楼,如兰已经醒转过来,眼睛都哭肿了,和几个婢女一起帮姒音整理遗容。那几个婢女,显然也十分嫌弃姒音这副模样,踮着指尖,生怕脏了手。一边给她洗脸,一边议论道:“夫人真的是病死的吗?我怎么觉着,和菡萏院那位有关系?”
姒音吐了吐舌头,颇有些无奈。
“咱们王爷,肯定特别伤心吧,我方才还见他一个人在廊檐下哭呢。”
“王爷会哭?你骗人的吧。”
“没骗你,王妃得了失心疯后,王爷请各地名医为她诊治,可还是没治好,可怜啊。”
呵,伪君子。
姒音冷哼,她压根没得失心疯,那些全都是他用来幽囚她编出的一套说辞。
“你说说,王妃哪里好了?值得王爷对她这么深情。一个低贱的歌伎,比咱们还低一等,论容貌,论家世,论才学,哪点比得上菡萏院那位?王爷怎么偏偏就瞎了眼,封她为正妃呢?要我说啊,换我我也行。”
这婢女倒是说了大实话。
姒音黯然,说起来,自己早就该消失,给白婉婉让位的。
“说不定,人家床上放得开呢?你能比吗?”
“死人面前嚼舌根,缺不缺德?”如兰没好气地打断俩人的谈话。
萧默骤然推门而入,脸色阴沉,赏了俩婢女一人一个窝心脚,冷冷下令:“妄议王妃,拖出去,鞭笞三十。”
干净利落,一如他平时的办事风格。
姒音心里不知道为何,竟有些痛快,她们自作自受,谁都救不了。
眼下顶着王妃的身份死掉倒好,若是等到萧默废了自己,那时候底下人怎么议论,他都不会再顾忌了。唉,说不定,到时候都没人给自己收尸呢。她如此想,倒坦然了许多。
俩婢女鬼哭狼嚎被拖下去之后,如兰也为她的尸身换好了衣裳,竟是一件大红的嫁衣。
姒音想起来了,当日自己被萧默劫回来时,才十二岁,哭闹得厉害,把整个王府掀了个底朝天。十四岁那年,她迷迷糊糊就成了正妃,因为身份低贱,王府亲族并不承认她的存在,因此连个简单的婚礼也不曾有。
温暖的灯光下,萧默深情款款地拈起胭脂,亲自为姒音化了个艳丽的新婚妆容。
如兰小声翼翼问道:“王爷,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本王欠她一个婚礼,欠她一世情深。”萧默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
如兰轻轻叹了口气,感动得不知所以,眼睛亮晶晶的,说道:“王妃若得知王爷如此念念不忘,也能含笑九泉了。”
姒音翻了个白眼,是啊,自己都要被气笑了。这人惯会耍弄心机,自己都死了,他还要在如兰面前,装作一副对自己深情款款的模样,榨干自己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如兰退下后,屋内只剩下了萧默一个活人。
他果然撂开了画眉的笔,懒洋洋的,走到屋外的藤椅上躺下了。
姒音在他额头上张牙舞爪,拼命扇着阴风,企图吓唬吓唬他,却见他闭着眼,喃喃道:“阿音别闹。”
阿音?是在叫自己吗?
姒音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定睛一看,原来他已经睡熟了,是在梦呓。
阿音,前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她黯然,扶栏观月,这幢小楼离萧默的书房只有一墙之隔,入王府那年他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喜欢圆圆的月亮,他便建了这赋月楼赠予她做住所,赏月极佳。
可是她搬进来没多久,他就再也没来过了,独留她一人在明月楼,空惆怅。
且隔墙有耳,她总能听到他的书房里,传来不同的女子欢笑声。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她趴在藤椅旁的扶手上,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一双剑眉下,桃花眼微掩,比女子还要貌美,却丝毫不显得女子气。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摸了摸他的鼻子,这个动作,是她小时候顶喜欢做的。
他的五官很精致,鼻梁尤其高,这让他天然有一种王者之气,那时候他总喜欢抱着她去赏花,她每每痴痴地盯着他的脸,情不自禁伸手去摸。
后来,他就不许她这么做了,像避开瘟疫一样躲着她。
现在她成了鬼魂,又可以肆无忌惮地轻薄他了,美滋滋。
她啧啧感叹,就是这张貌若天仙的脸,迷惑了多少上京的女子,简直是个红颜祸水啊。
他猝然睁开眼,问道:“阿音,是你回来了吗?”
她缩手,不是,这都能感觉到吗?
还好,他似乎看不到自己,或许只看到人去楼空的赋月楼吧,他竟潸然泪下。
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在月光下有如荡漾着清波,泪水涟涟,他一边落泪,一边捶着自己的心脏,随即像疯了一样,冲进屋里,盯着姒音的尸体,嘶吼道:“为什么要抛下我!”
这一通操作愣是把姒音看呆了。
他,不是向来厌弃自己吗?为何现在又一腔深情?难不成他后悔了,愧疚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那香囊已经很旧了,连线都崩开了些,上面绣着桃花,针线甚是粗陋。他贪婪地闻着这个香囊,然后把它放在了她的手里。姒音认得,这个香囊,是她小时候绣给他的。
那时候,他还一脸嫌弃,嘲笑她:“针脚这么粗陋,我就是找个舞刀弄枪的士兵来绣,都能比你绣得好。”
可这么多年,他显然一直把这香囊贴身佩戴着。
他这是,狠起来连自己都骗吗?骗着骗着,自己都信了?
这一夜,他都伏在案前,仔细给她化妆,执笔润胭脂,在她额头上画上一朵小小的桃花,平添几分柔美,又悉心用一条白色绸巾,遮掩住她脖子上的勒痕。她初时还在旁边看着,后来撑不住睡意如小虫子般漫溢出来,眼皮儿好似挂着千钧重的东西。
她正要睡,忽然见白侧妃的那只猫,就在房门前,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怪叫着。
它该不会趁自己睡着,来报复自己吧,毕竟自己方才那么吓唬它。
左思右想,她天真地飞上房梁,叉着手,冲白猫扮了个鬼脸,倚靠着房梁呼呼睡去。
她睡着后,萧默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起身走到门外的走廊上,施法传音,顿时六界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冲着他的方向,齐刷刷跪伏下来。他微微一笑,淡然道:“众魔听令,准备恭迎魔尊夫人归位!”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姒音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脚边,就坐着那只白猫,它歪着头,直直盯着她。她吓得瞬间睡意全无,“啊”地一声叫出来,脚下一滑,从房梁上掉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哎呦……”她揉揉腰,显然,她掉下来扑起的风,惊醒了案前微微托腮睡着的人。
他眼睫毛微眨,脸上泪痕已干,有管家推门进来,晨曦顿时照了进来。
她连忙躲到一旁,只见他醒了醒神,冷静吩咐道:“天气炎热,尸身不宜久停,就安排今日下葬吧。”
那管家支支吾吾,问道:“葬在……王陵吗?”
“当然,她是王妃,不葬在王陵葬在何处?”他剑眉一挑,管家叶伯秒懂这是生气的前兆,唯唯诺诺退下了。
姒音做了鬼,听觉视觉都灵敏不少,只听得叶伯走出门外,还在捋着胡子喃喃自语:“奇怪,王爷不是讨厌这女子吗?若是葬入王陵,以后王爷百年之后便是与她同葬……”
她也奇怪。
他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不知多少名门闺秀渴望做他王妃,自己占了这个坑,以后谁都不能再与他一同葬入王陵。
以后他要是后悔了,岂不是会让人挖坟掘尸,把自己丢出去?
姒音想想,有些惶恐。
外间雨过天晴,风和景明,可是姒音却不能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出去晒太阳。
她想了想,躺在了自己的棺材里,只觉得摇摇晃晃的,被抬进了前厅。有道士来作法,嗡嗡念咒许久,念得她的头隐隐作痛,之后便是王府的姬妾仆妇一个个上前来跪拜,她素来不关心这些,这会儿透着棺材板看,好家伙,萧默在王府里养着十多个小妾,个个貌美如花。
自己当初嫁给他,真是瞎了眼。
出殡的队伍蜿蜒而出,排场宏大,加上围观的百姓,将整个东市堵了个水泄不通。队伍缓慢地前行,白色纸钱漫天飘,萧默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棺木前,一脸悲痛模样。
目睹他这神情的百姓,都慨然道:“王爷对王妃,实在是深情厚谊呀!”
“听说王妃十二岁就入府了,操持内务,辅佐王爷一路爬上摄政王的位置。”
“可惜啊,年纪轻轻就病死了,也是命薄。”
他肯定又在装。
姒音翻了个白眼,隐隐约约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那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宛若夜莺般婉转,她抱着琵琶,以纱掩面,不过姒音轻轻松松就看清了那面纱后清秀的脸。姒音认得她,她是上京明玉坊的花魁,花名锦书,芳名远播,不少世家公子求娶,她都一一回绝。
她眉间微蹙,对身后的婢女叹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王爷的心上人没了,他该多伤心啊。可惜我福薄,不能常伴他左右,为他消愁,若能哄他笑一笑,此生无憾矣。”
感情锦书姐姐,也是萧默的红颜知己啊。
姒音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恨不得贴到锦书脸上,扯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姐妹,你清醒一点,他就是个感情骗子。
入得王陵,一通繁文缛节过后,王府众人都退下了,车马散去。幽深的墓穴里,光线昏暗,萧默点燃了一支红烛,姒音的鬼魂轻轻松松就从棺材里飘了出来,只见他脱下素白丧服,里面竟裹着一袭大红的喜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
丧服裹喜服,也只有这人干得出来了,想来自己死了,他心里其实欢喜得不得了吧。
“切!”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他却不紧不慢,寻出两个红色坐垫放在地上,叹道:“阿音,可惜你不能起身拜天地,不过礼节还是要守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他有条不紊,一个人拜着,鬼使神差地,姒音操控着自己的魂魄,飘在他身旁,陪他拜完了全程。
拜完天地,他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喝下,一杯倒在了姒音的石棺前。随后,他轻轻一跃,挤进她的棺材里,微笑着说道:“阿音,你想来对我失望透顶吧,黄泉路上,我陪着你。”
他从袖间取出自己的佩刀,目光灼灼,一出手就抹了脖子。
“喂!你不能死!”姒音想要阻止,却没能来得及,只见鲜血喷涌而出,他直直地倒在了她的身侧,从容地闭上了桃花眼。
管家叶伯深深叹息,走进来,使劲合上了棺盖,随后合上古墓的门,最后一丝光线也湮灭了。
他,竟然为了自己,殉葬了?
他不是素来只关心权位吗?不是只宠着他的白侧妃吗?
黑暗中,姒音有些懵,慌忙躲在棺材后面,可以看到墓室里闪过一阵微弱的光芒,萧默的魂魄也离了本体。
她明白,这样的躲避无济于事,他眼下,肯定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的。
她只是在等,等他主动走过来牵起自己的手,那样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原谅他,与他冰释前嫌。不管之前有多大的误会,她受了多少委屈,可眼下,他为了自己放弃了一切,明晰这一点不就够了吗?
可他却没有来找她,只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话:“阿音,此生此命,我与你两清。”
随即消失在了黑暗里。
什么嘛,他原来真的,只是在装腔作势而已。
可是姒音想不明白,他如今身为摄政王,在朝堂上的事业蒸蒸日上,王府美人如云,为何在这种时候选择死亡?她原以为,他是愧悔,是要与自己生死相随,可眼下看来,她又猜错了。
这个人,她从来就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