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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章 大梦终醒 ...

  •   衣香隐隐,私语喁喁。縠生罗帐,影叠锦褥。

      雕花纱窗筛进来斑驳的月光,洒在青砖地面上,犹如碎了的琉璃玉石。

      窗下的罗汉床上,静静平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淡眉总角,鼻挺唇薄,月色浸染的面色,透露出决绝尘世的漠然清冷。

      显然,这不是人偶,只不过她睡得太沉。

      就在离她数丈外的一张架子床上,此刻正经历着风狂雨骤。

      垂帷簌簌,隐约可见人影幢幢,如同风波里行船,桨橹拼命吱呀乱响,似乎下一刻便会断成两截。

      “你这么大喊大叫的,就不怕给人听见?”

      “人……哪里有人?爷说的是四丫头么?毛都没长一根,她知道什么?……再说她那个样子,能不能活过明天去还很难说呢……”

      “她贱命一条不足惜,你也别活到明天去可好?”

      女子吃吃笑着,断续低语:“要死要活,那就要看爷的手段了……”

      ……

      深不见底的黑暗与静寂,被急促遥远的嘶喊划开,有风有光芒喷礴而出。混沌就此湛湛分明,前世今生如梭交错,却历历清晰栩栩如生。

      “谁……”

      罗汉床上的呓语恍若云烟,透着不能确定的迷茫,轻易地便淹没在男女濒死一般促急的低吼哭泣中。

      “是谁!”

      再一声。

      惊叫透出惕厉与迫切,似乎刚从地狱中突围出来,周身弥漫着森冷彻骨的绝望。

      架子床上的天崩地裂戛然而止。

      下一秒,两个人如避毒蛇般弹离了对方身体。

      “谁?”

      女人的心像是卡在嗓子眼儿里的枣核。

      男人却已身手敏捷地翻身坐到了床边,一手套裤子,一手揽袍衫,一面低声呵斥女人:“还不快走?等死么!”

      这话提醒了女人,她从僵硬中苏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划拉自己的衣裳。

      黑暗中,似乎听到了牙齿相磕的声音。

      这个过程很短暂,有一种惯犯的感觉。

      外面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或许只是一种错觉,却足以让心怀鬼胎的人魂飞魄散。

      “是谁?”女人颤巍巍地低声问道,“是四姑娘么?她醒了?”

      没有人应答。

      看得出男人很细心,正在急切而有条不紊地整理乱局。

      罗帐被重新挂到如意黄铜挂钩上。

      大被铺张,掩盖了浓艳熏蒸的褥子,也遮住了满目狼藉。

      闷户橱上供着的香炉,若无其事地吐着香烟袅袅,潜移默化地主宰了整间房屋。

      而女人因为慌乱,加上屋内黑暗,仍未装顿好自己的衣裳头面。

      “快走、快走,要问起来,就说你喝多了,在这里小憩消酒。”

      男人的主意说来就来,听上去似乎很合乎情理。

      他的沉着感染了女人。走到门边的时候,女人已经恢复了伶俐。

      “我——我去厨房看给老太太煎药去。”

      似乎很不放心,她又朝着黑漆漆的屋内探望了一眼,再次征询男人的意见:“不要紧么?是不是已经给发现了……”

      男人冷哼了一声,十分不屑:“又痴又傻的毛孩子一个,她知道什么!”

      女人抚着胸口,轻轻吁口气,自言自语道:“也是……只是这梦话委实怪吓人的……”

      “你若不放心,爷给你把着门,你这就去一了百了。就是一只手的事儿,能有多费劲。”

      男人轻描淡写地怂恿道。

      黑暗中,女人打了个哆嗦,没敢应声。

      两个身影如魅,一晃消失在门边。

      几乎与此同时,罗汉床上的人影忽地坐了起来。

      直挺挺地仿佛诈尸一般。

      又过了一会儿,坐着的人下到地上,如魅如魂、轻飘飘地径直走向对面的架子床前。

      似乎是想验证什么,似乎又像是若有所失,黑暗中,只见两缕青幽之光缓缓扫过大床。

      静谧中仍旧残存着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混合了男女的味道,混合了欲望与欢愉的原始的冲动。

      垂髾凌乱,遮掩了半个面孔。一动不动的姿态,宛若一尊居高临下潜藏着某种危险的雕塑。

      突然间,孩子动了,犹如猛虎攫食、又像是山猿攀援,一把撩起了草草覆盖在上的薄被。

      猛然激起的风,强调了某种可能、验证了某种猜疑,也让欢好固有的腥甜的味道充溢满屋。

      似乎听到了一声冷彻至骨的轻笑,飘渺亦如月色,捉摸不透更难以抓取。

      被子重新落下。

      那小小的黑影在床前踱开了步子。踱步当中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忽然,她停顿了一下,以一种将信将疑的姿势弯腰下去。

      再起身的时候,她的手中多出了一样东西。

      依稀像是个香囊,细细的流苏如流水般瑟缩在空中。

      孩子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

      这么大点的孩子,能想什么?无非就是拿去换个烧饼吃,换一朵花儿戴。

      香囊被揣进怀里,随即,孩子若无其事地飘飘摇摇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站在外面的月辉下,她环顾四周,好像在巡视什么、找寻什么、抑或是确认什么。

      一种遗世而立的孤独感萦绕在她周边,使得夜越发清冷无依、空旷无边。

      她没有枯守成壁,而是轻车熟路地径直往前。

      无所滞涩、从容自若,那感觉,似乎能够穿透墙壁一般。

      最终,她停在了一处灯光路口处。

      其后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淡,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被强行拉长至此,又仿佛滴墨入池,被融化了颜色。

      “娘。”

      熟悉的声音,似乎又有些不同。不惊、不讶,不冷也不热。像是隔着一个梦,清楚而恍惚。

      也许是太累、太乏,所以产生幻觉了吧?

      眼睛已经涩得睁不开,身子也不听使唤地前后颠簸,真想就这么倒下去、长睡不起。

      深更半夜最是难熬,况且她已经连续守了三个晚上了。

      白天要忙地里、家里,忙大人孩子的吃喝拉撒,到了晚上,必须过来这边伺候自己的婆婆。

      这都是本分,推脱不得。

      要说婆母得的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几天前请了县城的戏班子来唱戏,耍得时候多了些,席间又杂七杂八受用过了,结果到晚就闹起了肚子。

      婆母是家里的至尊,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于是,几个妯娌赶忙连夜请了医生来,又是问诊、又是把脉,最后开了方子,煎药熬汤喝下去,直折腾到丑时才算消停了。

      当家的抱恙,哪怕毛病再小,为人子女的也要床前尽孝。

      白天家,老宅正屋这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大房的,二房的,四房的,拖儿带女、呼奴唤婢地轮番过来暄寒问暖,想方设法逗着老太太开心解闷儿。

      上上下下都在说,她们一白天不挪地儿未免辛苦,因此,这看茶守夜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辛苦三弟妹了。

      妯娌们都认为这很公平,既然她们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找借口。

      这么多年下来,叶氏早已麻木了这种一目了然的勾心斗角。

      老太太不待见她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跟丈夫钟老三成亲,婆婆钟崔氏就没给过她一个笑脸。

      这绝不是她胡思乱想,静下来的时候,叶氏不止一次回想从前,记忆中,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别说对她这个媳妇儿,即使是对自己的庶子钟德韬,老太太几乎也是不曾好颜相对过。

      从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叶氏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没出息的,过门十余年,闺女倒是养了俩,却高低生不出个儿子来。

      没有儿子,不光在妯娌中难做人,就连街坊们,背地里也要说闲话。

      叶氏觉得很累,家务累,心更累。

      没有儿子,有闺女儿好歹也算是个依靠。可是,老天爷似乎也看她不顺眼,竟是要夺走她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

      那孩子原本就算不得齐全,自生下来就反应迟钝,寡言少语,百唤不一回,每每让她怀疑自己生了个聋子、傻子。

      不过也有点好,这个孩子几乎没让她操过心,给什么、吃什么。忙碌的时候丢在地头田埂上,让不许动,真就能呆呆地坐到地老天荒去,并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上树跳井、飞檐走壁,偷摸着干坏事儿,一不小心就要受伤送命。

      在被世人几乎遗忘的间隙中,那孩子悄无声息地长到了七岁。

      七岁了,仍旧不怎么说话。不管别人说什么、问什么,她永远就只会发出几个声音:

      哦。

      嗯。

      好。

      似乎不是完全痴呆,因为她也会拒绝。而她表达异议的方式是装聋作哑我行我素。

      典型的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的脾气。

      街坊们都说这孩子憨厚,是个泥菩萨。

      可是大家都忘了,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

      就在一年前的种麦期间,发生了一桩意外,直接引发了这个“泥菩萨”的三分火性,着实骇到了一大家子人。

      乡下的平民无不靠天吃饭。土地乃是他们的命根子。在合欢镇上,按照规定,各家的田地都分为三个等级,一等地在镇子以西,一直到四里地外的芦山山下,沃野千里,沟渠遍布,种什么都丰产。

      二等地位于镇子以北的北岭上。此处的土质含沙量高,水分挥发大。又因为地势较高,冬冷夏热,对作物品种的要求较高。

      有些有条件的人家,会选择在此种植药材,譬如沙参、黄芩、金银花。萝卜、大豆的种植相对最多,偶尔也有大麦的种植。

      但是,若种植小麦,与一等地里的小麦相比,此处的小麦植株矮小、叶片稀疏、株距宽阔,麦穗瘦小至少有半个指节大。

      至于三等地,则散布在芦山上。芦山山势和缓,从远处看,就像个大馒头。因为环山脚的水湾里遍生芦苇,春来翠绿如剑,至秋芦花飞雪,蔚为壮观,乡下人简洁,就给取名“芦山”。

      芦山上的耕地土质并不太好,沙石含量高,且沙子粗砺,固水困难,又因为此处风大、光照强烈,对于作物的要求就更加的严格。又因为地势高,粮食的收播都要比另两处迟一些日子。

      为提高粮食产量,乡民们都会在一等地里倾注更多的心血。不敢说寸土寸金,但是,每回重新丈量割地的时候,总会因为一厘半分闹出械斗流血事件来。

      三房的一等地跟大房的紧挨着。

      秋播开始,在犁地的时候,细心的叶氏就发现了问题:大房家的长工把原本属于三房的一陇地给偷偷划了过去。

      叶氏并不是个软弱的女子,当即就给出了提醒。

      但是对方只管坳着脖子装痴卖傻,试图蒙混过关。

      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不好与人争竞的。

      叶氏少不得去跟丈夫打招呼。

      老三钟德韬自来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着。很多时候,听话就只听半截,因此,没少因为大大小小的误会而跟人争竞过。

      作为妻子,叶氏省得他有这个毛病,故而从一开始就叮嘱他,说理,一定要说理。别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钟老三一口答应下,只可惜,这个人基本就是个属鸡的,记吃不记打。

      他火辣辣地冲到那名长工面前,也不说话,一把夺过对方的锄头,蹭蹭蹭,三下两下,就把那垄地翻到自家这边。

      长工给撞了个踉跄,后退两步后,怔了一下,随即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他便面红耳赤地叫唤起来,说三大爷撞伤了他的腰、抢了大老爷的地。

      正值农忙季节,家家户户几乎都泡在地里。正在地头草棚下吃茶监工的大房一家子很快就聚拢过来。

      老大钟德文人前很自然摆出了嫡长子的气派来,当下大方地拍板,说要将这一垄地“送”给三房。

      说得就好像那一垄地是他的一般。

      叶氏岂肯做小人?坚持要丈量尺寸,是谁的,就是谁的。是大伯的,一根草三房都不沾;不是大伯的,自无需煞费苦心地作这空口人情。

      她这边一较真,她的大妯娌冯氏就皱起了眉头,觉得叶氏话说的很难听:这不是当众打自己人的脸么?一垄地而异,少了能饿死、多了能撑死不成!

      叶氏对于她这种混淆是非的态度极为不满,坚持要量地,现在就量,当着众多乡亲的面。她不想当贪图便宜的小人,再穷再难也不会做沿街乞讨没骨气的可怜虫。

      冯氏很自然地就把她的这番话当成了讽刺与控诉。要知道,钟家乃是合欢镇第一家,不光是田产多,地方上也是最有势力的。

      就冲着这份威势,从来都没有人敢质疑,更别说较劲了。

      她是个骄傲的人,作为钟家未来的当家主母,她始终认为自己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包括乡民们也包括自家的人,都应该唯她的话是从。

      可是今天,她的三妯娌竟然当众否定她!

      这令她恼羞不已。

      按照新明律法,朝廷在地方上建有“申明亭”,目的是张扬善行,教化民众,惩处邪恶、剖决争讼、辅弼刑治。负责为地方民众讲读律法、辨识是非道理。

      申明亭的掌权者,叫做“老人”,是一方的权威。凡地方事务,自家长里短至违法犯罪,悉由其决断。除非是力所不逮实在无法判决的,才会上呈官衙。

      而钟老太爷钟善云,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手中握着一地的生杀大权。因为这个缘故,钟氏也便成了合欢镇辖下三十个乡的民众高瞻远瞩望而生畏的所在。

      现在,叶氏说她们三房穷、苦,这就是在含沙射影嘲讽既是“老人”又是公爹的钟老太爷的不公、不允:同样都是钟家的子孙,看看大房、二房、四房,再对比三房,简直就是天上地上之别。

      所有人知道,“齐了家”才有资格去“平天下”,身为家长的老太爷如果连自家的那碗水都端不平,还有什么资格做那个“一语定乾坤”的老人?

      往大处说,若不是钟家在这个事儿上动了手脚、行了贿、作了奸,最终窃得了权利,那就是上头当官的偏听偏信有问题。

      此事关乎利害与身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人物简表:

      钟家——
      当家的老大钟善云庶出。老二钟善霖嫡出,已故无后。老三钟善雩嫡出,已故无后。

      钟善云老太爷与发妻老太太钟崔氏,生钟德文(大老爷)和钟德武(二老爷)以及排行第五的闺女钟德良,与薛姨娘生庶子钟德韬(老三),与徐姨娘生庶子钟德略(老四)。
      大老爷钟德文与发妻冯青萍生子钟若英(大爷),钟若芹(二爷),钟若兰(大姑娘)。
      二老爷钟德武与发妻邹氏无后,与二姨娘生庶女钟若芝(二姑娘),与四姨娘生庶子钟若鹏。另有三姨娘胭脂已殁,五姨娘孟氏病故。
      三老爷钟德韬与发妻叶蓁生女钟若萤(女主,四姑娘、四郎)、钟若萌(六姑娘),与妾室香蒲生庶女钟若苏(三姑娘)、庶子钟若萧。
      四老爷钟德略与发妻汪木兰生子钟若荃(三爷),女钟若莲(五姑娘)。大舅子汪屠户,侄儿汪大胖。
      五姑奶奶钟德良私奔嫁与鲁王府奴仆朱孝,后生一子。朱孝有一亲弟弟朱猛。
      大爷钟若英娶程油坊长女程芳为妻,生子钟飞鸿。程芳有亲妹子一,名程妍。

      叶家——
      叶老太爷丧偶,留二子一女,长子叶丰(大舅),次子叶果(二舅,娶妻渔家女冯仙),女即叶蓁(嫁给钟老三钟德韬,故称三娘)。

      鲁亲王府——
      鲁亲王朱镝与王妃唐妙蓉生一子一女,子为王世子朱昭葵(妻安平郡侯府梁从鸾,宠妾阮绵绵),女朱昭槿(仪宾为吏部侍郎之子、前翰林院庶吉士庄栩)
      朱昭葵心腹:伴读朱诚,护卫东方十五;近侍:朱砂,福橘,芸豆,绿绮。

      李府——
      济南知府李箴与发妻唐妙华生二子,长子李祥宇(娶妻严嘉许),次子李祥廷。
      唐妙蓉唐妙华是嫡亲姊妹。

      陈府——
      登州卫指挥使陈松龄与发妻严霜林生一子陈艾清,侧室及庶女多名,不计。

      大儒严氏——
      现当家严以行(原国子监祭酒),生一子一女,子严雪梅(李祥宇岳父),女严霜林(陈艾清之母)。嫡妹严以为(已故)。

      医户柳家——
      柳医生与发妻杜鹃生一子柳静言。杜鹃生父为帝师杜平章。

      豪商徐家——
      齐鲁会长徐梦熊与发妻生一女一子,女徐淑珍(宫人),子徐图贵。
      徐家是钟老四的生母徐姨娘的本家

      安平郡侯府——
      老太君当家,儿子为国捐躯,儿媳殉情,留下嫡孙女梁从鸾,嫡孙梁从风世袭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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