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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九章 血书 ...

  •   曹懿这场病,直拖了二十几日方完全痊愈,能够勉强下地行走的时候,已是三月中旬。这天一早起来,见天气晴暖,曹懿便命人把卧榻和几案置在花园树荫下,将书房的公文邸报都收拾了带过去。此时节令正是暮春,微风吹过,满园竹林花海摇曳生姿,粉紫色的玉兰花瓣细雨一样落下。

      沈襄看上去眼圈发暗,神色有点委顿,沉默地坐在一边,将多日积存的信函和公文整理清楚,按日期排好递给曹懿。

      曹懿倚着背枕勉强看了几份,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下硌得生疼,心里顿时莫名地烦躁,一把将手里的案卷扔了出去。即墨知道他大病初愈,稍一劳神便头晕心跳,难免情绪乖张。只是将文书拾起来放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说道:“我都过了眼,皆是正常的廷谕,没什么紧急的事,养两天再处置也不会误事。这些日子的邸报,已编成节略,重要的地方都做了记号。先把药吃了,待会儿让端砚念给你听。”

      曹懿端起药碗喝了一口,皱皱眉又放下,转脸看到沈襄正坐着栽盹,没好气地问道:“端砚,你是怎么回事?”

      即墨依旧把药碗端给他,“公子先把药喝了,凉了更苦。” 曹懿这才屏着气将药灌下,一脸厌恶地将碗远远推开。即墨让人将空碗托盘收拾了,才笑道:“端砚正和自己较劲呢!昨天让他学着做节略,几个地名都抄错了。我说了两句,他就生气了,抱着一本浙江图志直看了一夜,早饭都不肯出来吃。”

      “浙江图志?” 曹懿听了不禁失笑,“那么枯燥的东西,他也看得下去?一点点年纪,怎么这么大脾气?他还小,你慢慢教着,别逼得太紧。”

      即墨笑着应了一声,将节略递给他。曹懿翻着看了两页,却是一笔陌生的蝇头小楷,端庄圆润, “咦”了一声坐起来问沈襄:“昨天的节略是你做的?”

      沈襄站起来答道:“是。”

      曹懿摇摇手,“你坐下说话,这笔颜体练了多久?”

      “回公子,我七岁开笔临帖,已经六年了。”

      曹懿带点惊异地看着他,沈襄最近的态度突然变得恭谨异常,令他非常奇怪。沈襄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曹懿这才收回目光,又仔细看了几页,微笑着摇摇头道:“ 颜体疏淡质朴的风神,你已得了五六成。只是笔意虽在,有些笔势却不对,不过已属难得。你去书房找本颜帖出来,晚上我帮你修正。” 忽然想起几日未见过周彦,随口问道:“你们彦哥这些日子在忙什么?总也不见人影。”

      即墨顿了一下回道:“他去哪儿又不会告诉我们。不过听彦哥说起,神机营新添了一批神机弩箭,也许是在神机营吧?” 见曹懿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急忙将手中的一件白色通封书简交给他,“先生的家信。”

      曹懿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接过信迅速拆阅,仍然说了一句,“他一回来,让他即刻来见我。”

      即墨向沈襄吐吐舌头,沈襄回了个鬼脸,两人对着偷偷笑了笑。

      方先生的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

      来信已悉。吾甚觉失望。追思故人,唯有黯然神伤。汝自弃若此,可还遑记汝父‘边靖清宁’之遗愿?

      中官奉圣命延请端妃遗物,祈禀东院走水之事,已将《碧山乐府》呈上御览。

      另及:周彦自乞回京,汝意何为?

      曹懿捏着信,满心的不自在。那几句看似平淡的责备却令他脸皮发热,后面的两条消息更是让他心神不宁,撑着头想了一会儿,竟觉得眼皮渐渐沉重,醺风一吹,几乎睡过去。

      他完全猜想不到,嘉靖此刻正对着他的密折和《碧山乐府》黯然神伤。月前见到曹懿的奏章,似曾相识的一笔秀丽柳体,勾起他不愿回想的往事。那一色秀逸灵动的端正小楷,虽然神韵迥然,却笔锋类似,显然师出同门。文集天地留白处密密麻麻的批注,词句轻松俏皮,却往往是一针见血。“ 憩儿,憩儿,” 他在心里叫着端妃的小名,“朕只知你容颜绝世,并不知你聪慧灵秀至此,说到底还是朕误了你。这些年从不见你随风遁入朕梦,你恨朕竟恨到这种地步?”

      见曹懿倦得双眼滞涩,即墨进房取了长衣搭在他身上,和沈襄收拾起书信案卷正要离开,便听到有人笑道:“文长,你看看,有人可是比我们会享福。” 抬眼一看,原来是胡宗宪和徐渭两人一路分花拂柳走了进来。

      曹懿听到声音急忙坐起身,不料起得急了,眼前一片金星乱冒。他扶着额头苦笑道:“如此见人实在不成样子,可这身体实在不争气。即墨,赶紧布座上茶。”

      胡宗宪已经上前按住他:“歪着别动,” 他注意到几案上的文卷,摇摇头道:“还没好利落就开始辛苦,小候爷,你这是挣命呢。”

      徐渭摇着扇子坐下笑道:“小侯爷养病这段日子,却急死了一个人。他如今虽然镇守在宁波、绍兴、台州三府,却天天在练习射箭,发誓要一雪前耻。每次回杭州都惦记着要和你比划比划。”

      曹懿想起校兵那天的情景,低头笑得有点羞赦,“文长兄说的可是戚参将?那天我真是有点过了,改天要向他陪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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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宪望着那张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脸庞,心里竟是一阵难言的苦涩,这样天真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后面,究竟暗藏了多少心机?他和徐渭耗尽心血做出招抚的条陈,曹懿与他联名上奏,嘉靖阅后大为赞赏,一日之内连颁两道旨意:先是钦赐提督军务关防,行事权力竟然高出总督、巡抚。接着钦命曹懿提督两江、两浙、福建、山东、湖广七省军务,并强调提督关防到达之处,东南帑藏,悉从调取;天下兵勇,便宜征用。钦差之权放大到如此地步,在本朝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整篇谕旨洋洋洒洒,居然未提他一个字。他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是替旁人做了嫁衣,心中陡然生出无限懊悔。亏得徐渭在旁百般解劝,他才略略释怀。且不说曹懿御前圣眷扶摇直上,对他并非坏事。重病消息传回北京,严嵩夫人竟然令儿子连夜派人快马加急,送了两支百年老参到杭州。皇帝和权相对曹懿的这份眷顾,也是他前面一张遮风避雨的网,完全可以利用来铺平自己的道路。况且曹懿虽然精明过人,在公务上的分寸却把握得极准,从未插手过任何地方事务,相比众多乐衷谄谀纳贿的官员,已实属难得,提督一职,终非常设,早晚要请旨回京。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逢迎忍耐。

      他强压下心里的酸涩,顺着两人的话茬说道:“小侯爷这场病,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尖。皇上满心期望着你来保三千里海岸线平安,你不好好养着,万一有点反复,岂不让皇上白疼你了?”

      他脸上虽然在笑,话里话外透出的酸意,曹懿却是心中雪亮,完全明白他的心结在哪里,于是正色道:“皇上也是一片错爱,期望海患早日平复。说起来我并没有指挥军队作战的权利,不过各省视事策应军务而已,绝不会越俎代庖,作出干涉将帅的事来,这一点请胡兄千万不要多心。但也请胡兄体谅一下我的难处,既然接了这个差事,在皇上面前总要有个交待。”

      经烟波楼一事,曹懿对胡宗宪已生了惺惺相惜之意,所以把话说得很明白,自己不擎肘、不争功,也希望胡宗宪能尊重一下自己这位钦差。去年他在公文上批复最多的,就是“知道了”三个字,里面藏着多少没有表达出来的不满,相信这位年过不惑的总督心知肚明。一个月前他在密折里不过隐隐提到一点意思,已经让嘉靖对胡宗宪起了不悦之心。

      胡宗宪是玲珑剔透的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前几任血的教训已让他清楚,自己的前程性命,一多半捏在这些天子近臣手里。迁升降黜,在下面做得累死,也抵不过君前一句话的效果。既然曾经估错了形势,自己做下的哑巴亏,如今再苦也要咽下去。

      “小侯爷说到哪里去了?” 他打着哈哈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仗打得其实是后方供给和兵士调度。我只是对江浙地面上的道情熟悉,朝中诸多事宜,还要靠你在六部七卿中斡旋。这些日子实在不便骚扰,有几件要事已经不能再拖,今日想和小候爷商议。” 他看看周围,没再接着往下继续。

      曹懿扶着几案勉强站起身,“我们去书房。”

      三人在书房坐定,曹懿屏退了家人,看着胡宗宪道:“胡兄,有话你就说吧。”

      “年前我曾请旨朝廷派使臣前往日本劝谕,令其国王约束本国海寇,停止骚扰中国沿海。去往日本的两名生员,蒋洲目前仍留在日本,陈可愿昨日已返杭州。日本国如今是诸候割据,无人统摄,所以这趟出访竟是徒劳无功,但是他和蒋洲却在日本五岛见到了汪直的义子王滶。”

      “嗯。” 曹懿慢慢坐直身体,神情极为专注。

      “王滶带着两人引见给汪直,将朝廷招抚之意宣明,汪直的回答是,愿将松江各处旧贼或擒或剿、或劝说他们返回日本,惟中国所命。这是汪直的亲笔回信。”

      曹懿接过信仔细看了一遍,沉吟着道:“ 他的两个交换条件,免罪通商这一条还可商榷,要求调离俞大猷是什么缘故?他和俞大猷有什么宿仇?”

      胡宗宪笑道:“这个故事说起来就太长了。汪直在海上起家时,真正的后台是从事海上走私的徽商大船主,所以私下与官府的关系一直很密切。三十年至三十四年期间,受海道衙门的委托,帮着官兵剿灭了另几支海寇势力,两下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三十四年,俞大猷奉了巡抚王抒的命令派重兵围剿,在烈港绝了他的后路,汪直突围后逃往日本,母亲妻子皆被收入监狱。如今他屯聚在日本萨摩洲,日本三十六岛,皆有他的部下,人称老船主。”

      曹懿怔了怔道:“听起来很棘手的一个人,真正招抚,难度不会小。”

      徐渭微笑道:“汪直愿意归顺,是因为他在日本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刚到日本的时候,他煽动岛上倭人入寇,那些岛民得利不少,入伙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和官兵几次交手,却多有死伤,这些人的家属因此怨意渐深,汪直只好与汪滶及其他心腹占据五岛自保。此人虽有降意,却不是太相信朝廷。所以只让汪滶和陈可愿一起回来,找了个借口把蒋洲留下做了人质。”

      曹懿起身走至窗前,望着窗外飘雨一样的落红,凝神想了半天才开口道:“朝中主战与主抚两派,一直僵持不下,所以才会两年间四易抗倭督帅。日前皇上的谕旨已露出明显的意思,朝廷要被迫改变东南军务策略,看来是主抚一方占了上风。”

      徐渭听他气息散乱,声音里提不起半分底气。靠窗的那个背影半个多月瘦了整整一圈,双肩单薄得几乎弱不胜衣,有些担心地说:“小侯爷,这次病症来得实在凶险,还是用心调理为上,不能再硬撑着耗费心神了。”

      曹懿回头笑道:“文长兄,改日再谢你救命之恩。久病成医,我自己心里有数。” 然后转向胡宗宪问道:“汪滶现在何处?”

      “这件事需要小候爷替我多担待一些。我已派人从徽州歙县监狱放出了汪直的母亲和妻子,现安置在杭州,汪敖就和她们在一起。”

      曹懿点点头道:“这样很好。我会立即上书兵、户两部,咨询免罪通商一事。胡兄,能否尽快安排见汪滶一面?”

      “我也有这个意思。这父子二人狡诈多疑,让他们相信朝廷招抚的诚意,我一个人说话显然不够分量。可是在哪儿见面,好象都不太合适,让我仔细想想再做安排。这事需小心处置,万一编派不周即酿大祸,你我难逃通倭罪名。” 他拉着曹懿坐下,“ 好好养几日再说别的,你对着镜子看看,脸色白的象纸一样。”

      曹懿这才觉出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漂浮起来,他不敢再动,就势坐下透了一口气。

      徐渭站起身道:“东翁,我们告辞吧,让小侯爷休息。”

      曹懿伸手拦住他俩,“等一等,我还有一事相求。”

      胡宗宪立住脚笑道:“你这就见外了,只要在我能力之内,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何来一个求字?”

      曹懿向门外吩咐道:“端砚,你进来。” 他拉过沈襄,“我这个书童,天性聪颖,实在不忍心埋没他。听说总督府的门客里颇有几个饱学之士,可否割爱让端砚拜个老师?”

      胡宗宪上下打量了沈襄一眼,笑了笑说:“这不是驳斥林承恩的那个孩子吗?这孩子伶俐异常,我也很是喜欢。不过我不明白,你自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为何不亲自调教?”

      曹懿仰起脸笑了,一脸自嘲之色,“我平日修习最多的是《六韬》《三略》,纵横勾距,统是阴谋之术,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他跟了我,能学到什么好?”

      胡宗宪也笑了,曹懿的坦白无忌,多少让他有点感动,“这些清客中,自以文长为首,就让他师从文长吧。文长,你的意思如何?”

      “这孩子骨骼清奇,绝非久居人下之人。文长恭敬不如从命。”

      曹懿拍拍沈襄:“端砚,还不谢谢胡总督和徐先生。”

      沈襄看上去却不是很高兴,磨蹭了半天才上前行礼道:“端砚叩谢胡总督,拜谢徐先生。”

      曹懿盯着他看了一眼,虽然惊异,却没说什么,只是扯开话题,三人又聊了一会儿闲话,胡宗宪才起身告辞,带着徐渭离开。

      “端砚,为什么不高兴?” 曹懿不解地问沈襄:“徐文长才气横溢,江南无人与之匹敌,跟他一段时间,会让你终生受益。”

      沈襄低下头小声嘀咕道:“我不想学那些风花雪月,我想学行兵布阵,他成吗?”

      “行兵布阵?” 曹懿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学这个做什么?”

      “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件事,要除严嵩父子,只能比他们位置更高。有了军功是升迁最快的,就象你一样。”

      曹懿顿时哭笑不得,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轻叹道:“傻小子,本朝一向最重文臣,武将最高也就到总兵。论起兵法谋略,徐文长更在我和胡宗宪之上。可他为人狷介,不入世俗之道,不谙官场倾轧,才华再高,也是枉然。”

      他抬头想了想,对沈襄说:“书柜第三层那个蓝色的匣子,你取下来。”

      匣子里面只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破布,曹懿将布幅小心拈起,神色郑重地放在他手里。

      沈襄疑惑地接过细看,那布幅污龊不堪,原来的底色早已看不清楚,却分明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上面用褐色的笔迹潦草地写着四个字:劾严存己。

      他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解其意。曹懿看着他有点失望,“你认不出来?端砚,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血书。”

      沈襄猛地抬起头,手指下意识地攥紧,那块布团在他的手心,渐渐变得温热,好象依然带着父亲的体温。他傻了一样看着曹懿,眼睛里却有泪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曹懿轻轻摩娑着沈襄的脸颊,指尖上的泪水令他的记忆飘回多年前,他想起那个清晨,自己紧紧握着父亲渐渐冷却的双手,心中一片茫然,只有滚烫的眼泪从腮边簌簌而落。一阵锥心的难过,他收回手紧紧按住疼痛的心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原想过几年再交给你,但你比我想的要懂事得多。为什么严家父子要在七年后置你父亲于死地,你知道吗?”沈襄在泪眼模糊中轻轻摇摇头。

      “二年前我在大同巡边的时候,认识了你父亲。他在边塞建了一个义学,闲时教牧民的孩子读书射箭,授之以忠孝节义,时常当众痛骂严嵩父子祸国殃民。塞上居民耿直豪爽,对他的话坚信不疑,那些孩子用草缚了严嵩、秦桧、李林甫三人,作为练箭的靶子。消息终于传到严氏耳中,就这样遭来了杀身之祸。临刑前我买通关节去狱里探望,你父亲撕下衣襟,沾着血写了这四个字留给你们兄弟,说沈衮马上要长大了,如果有进仕的机会,务必接着弹劾严嵩。却不要再象他一样,直言犯谏,功不成而身先卒。”

      听到沈衮的名字,沈襄的眼泪已经汹涌而下,却死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曹懿揽过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孩子,你要难受就哭出来。” 沈襄靠在他身上,哭得浑身发抖,压抑的呜咽声象只受伤的小动物。

      周彦回到府中的时候,已过了亥时。曹懿正在书房,把着沈襄的手教他临帖:“你要加强腕力用中锋运行,这样才能圆转藏锋,形成蚕头燕尾之势。” 见周彦进来,他直起身道:“今儿先这样,回去休息吧。” 沈襄见两人均是神色不虞,收了笔迅速溜出去。经过周彦身边时,他隐隐闻到一股清冷幽雅的寒香。

      曹懿在桌后坐下,看了周彦半天,却没有说话。周彦也不出声,自己找张椅子坐了,只拿眼睛盯着沈襄刚才练字的字帖。

      两人僵持了半晌,曹懿终于垂下眼睛笑笑,问道:“你要回京城?”

      “对。”周彦低下头,并不多言。

      “在外面我和人天天算计来算计去,如今连你也和我计较?” 曹懿的笑容看上去惨淡而无奈。

      “我在候爷灵前发过誓,尽我所能不让你受任何伤害。既然不能护得你周全,反正是食言,不如眼不见心净。”周彦站起来,声音生硬,“我已经决定了。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那我可以走了。” 刚拉开门扇,却听到有人在身后轻轻叫了一声:“哥……”

      周彦的脊背一下僵直,身体刹那间几乎变做化石。他三岁进曹府,老候爷一直以义子相待,虽然他比曹懿大上几个月,两人一起从小玩到大,曹懿却一直是点着名字叫他,唯一一次叫他哥哥,是在老候爷的墓前,眼看着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了墓穴,周围暮色昏黯,寒鸦归巢,十七岁的少年发觉天地虽大,以后却只有彼此可以相依为命,两人相拥着哭得肝肠寸断。

      曹懿望着周彦的背影,眼中伤痛隐现,那也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嚎啕痛哭。他还记得自己紧紧抱着周彦,哭得声咽气促。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恨意,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不随着父亲一起死去,至少还可以见到从未谋面的母亲和早夭的姐姐,也胜过一个人在这世上多余地活着。他就那样绝望而无助地将额头抵在周彦的肩上,滚滚热泪全部化作撕心裂肺的哭泣,直到黑暗笼罩了他的全部意识,无声无息地倒在父亲的墓碑下。

      周彦扶着门扇站了很久,终于开口说道:“ 巡夜的时候到了。你吃了药早点儿睡,徐师爷交待过,如果不能除根,病程再有反复,只怕会转了伤寒。” 然后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曹懿把脸埋在臂弯里,伏在桌上很久一动未动。烛台上蜡烛将尽,火苗兀自摇晃不已,烛泪层层堆积,如羊脂白玉累垂而下,房间内一点点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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